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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8 11:17:29瀏覽539|回應0|推薦2 | |
1.8 他在走路。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他低垂著頭,只看著自己傷痕累累、污黑的赤腳,踏在貧脊得只生得出石頭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左腳,右腳,不斷地踏出去,彷彿沒有結束的一天。他覺得自己已經疲累不堪,膝蓋顫抖,雙手無力地垂在瘦弱的大腿兩旁,頭好沉重,這是為什麼他無法抬頭的原因,模糊的視線左搖右晃,無法聚焦。溫特不知道自己在哪哩,為什麼要像這樣持續走著,只是想,自己若是不繼續走下去,恐怕只要一瞬的停頓,就會讓他整個人垮下來。這狀況他看過太多,太多了,他們一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像死人一樣動也不動;或許他們真的死了,或許死了還比較好。倒下的人就留在原地,沒有人去扶他們,也沒有人去看看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隊伍繼續前進。溫特聽到聲音;因為四周很沉靜,所以這些聲音反倒顯得嘈雜。他起初無法分辨這些窸窣的聲響是什麼,後來模糊想起,這是人身上的衣物相互摩擦,腳底在地上搓動,髮絲與髮絲相互撞擊的聲音。他略微抬頭,光是這一個動作就幾乎用盡了他的力氣,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些聲音果真是從他旁邊的人身上發出來的;而且不只一個人,是很多、很多的人。每個人都是骯髒、糾結的頭髮散亂垂肩,一身破爛,髒污到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的長袍,垂頭、彎腰駝背地走著,宛如一個個沒有臉孔的幽魂,正往某個命定的目的前進。或許我們真是一行列的死人,要去接受最後審判,然後,我們都會往地獄去。我已經死了嗎?死了嗎死了嗎?溫特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一股洶湧的悲傷與怨恨泛上心頭。我已經死了我想我已經死了這樣也好這樣就好我寧願死死死死死死。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眼神交會,只是搖擺地走著。溫特看見這一列伍人數之多,幾乎沒有盡頭,像一條汙黑的河水,乘載著無以數計的受傷靈魂,每個人的頭顱在河水中搖搖晃晃,沉溺著,求救著,發出無聲的呼號,但河水依舊不留情地將每個人帶走。太長,太長了,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他想抬起手,搖晃身邊的人。我們在哪裡?從哪裡來?要去什麼地方?但是他動不了,雙腿卻無意識地繼續舉步前進。他也在這黑色河流中載浮載沉,無力掙扎,感覺那河水高漲,就要漫過他的口鼻,令人窒息。救我,救我,他感覺身體劇烈地搖晃著,誰來救我? 「你吵什麼,溫特。起床了。」一個聲音說。 溫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而威洛的臉在他上方,仍是一如往常,一臉漠不關心地看著他。「咦?我……」在做夢嗎?溫特一轉頭,望向房間內唯一的那扇窗,從暗色窗簾下透出的微光稀薄黯沉,可見現在時間尚早,威洛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叫醒他?「起來,溫特,」威洛說著放開握住他肩膀的手,起身,「我們要離開了。」離開?去什麼地方?離開海蘭嗎?溫特掙扎坐起身,感覺這動作讓他腦袋一陣昏眩,好似方才在夢中那種差點被溺死的感覺。「不,我們還沒預計要離開海蘭。」威洛慢吞吞地轉身,走至窗前,拉開窗簾,朦朧的光影罩在他白皙的面容上,他整個人周身發出一道光采,溫特曾經以為那光可以看他看得更清楚,其實卻是一種障眼法,讓人反倒看不出這個人真正的形貌。所以我們要去哪裡?「去拉布嫩山。」 拉布嫩山是什麼,對溫特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毫無意義。他不知道拉布嫩山就是那些人類商人口中說的心高氣傲的精靈貴族所居住的深山。這一次他們仍穿越市集;時間尚早,初升起的太陽斜斜高掛,散著溫煦的光,攤販大部分都還在搬運貨物,也只有少許客人在攤位間流連。因為又是穿越市集,溫特還以為這次也是要去那個人類貧民區;或許那個蓋滿了層層相疊的房子的醜陋社區所座落的山丘,就叫做拉布嫩山,他這樣想。可是他們幾乎帶足了所有行李,大包小包,瓶瓶罐罐,就像是再也不回「燈華」酒館了。難道他們要住在那個威洛稱他為阿默的人類家裡?溫特想起那個房子,窄小,陰濕,黑暗,宛如須晃一招的前廳,還有曲曲折折,永無盡頭的走道,那個碩大得彷彿沒有邊際,擺滿了各種各樣動物或臟器標本的房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不要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種地方,溫特死命搖頭。但他還能去哪裡?威洛去什麼地方,他就得跟著一起去。溫特的心情悲慘無比,沒注意到出了市集以後,他們拐了個彎,偏離人類貧民區,直直走上商旅大道。這一條路修得筆直,路兩旁還挖了排水溝,免得像其他路一樣,一下雨,雨水就成災地漫上來,弄得道路宛如一條滾滾小泥河。附近的店家也都不太一樣,即使是販賣貨物跟吃食的小店,也都整理得乾淨舒適,面向道路的門窗都打開,在上方架起遮陽棚,趕路的人可以坐在棚子底下休息,喝點冰涼麥酒。會在這些店內購物休憩的人看起來也不太一樣,不似跟威洛他們一起住在下級酒館內的人類商人,各個衣衫襤褸,形容畏瑣,有的只是一種生命的活力跟爆發力。這裡的人卻都是衣著光鮮,神清氣朗,舉止優雅得宜,有些店鋪內即使坐滿了人,也不見他們大聲嚷嚷。女侍跟老闆穿著低調但乾淨的衣物,勤奮穿梭於各桌之間,臉上始終掛著笑容。跟「燈華」酒館裡的人完全不一樣,溫特想。他憶起那個叫艾波的精靈女侍,看到他時老是板著臉,毫不留情地瞪視著他,又常常不顧他的意願硬是把他攔下來,問東問西想探聽威洛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這是什麼樣的地方?溫特思忖一會兒,然後才發現,這裡完全不是人類貧民區。那麼,他們究竟要去哪裡? 「威洛,威洛,」他急忙道:「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拉布嫩山,」威洛頭也不回地說:「剛瓦納氏族的宮殿。」 繼續沿著大道行走沒多久,威洛再度拐歪,這回是一條傾斜向上的山道,路也是相當寬敞,地面整潔,幾乎沒有雜石。從這裡開始,路旁皆是叢叢樹林,剛開始還相當低矮,稀疏,越是往上走,樹木開始往上拔高,也長得相當密集。商旅大道上的人車聲已經很遙遠,彷彿被這一片沉默的樹林所吸納,保存。溫特一如所有精靈,畏懼於大自然的神祕與力量,覺得自己也將失去聲音,耳邊聽到的只有樹林間鳥兒啁啾,以及風吹過枝頭發出的颯颯聲。而道路不斷往上,往上,他看不見蜿蜒的盡頭,只看到一切都將隱沒於那漾著墨綠、青黑的深沉山林內。 這一趟路走了很久,或者是因為山路盤旋崎嶇,也或者是因為威洛刻意放慢速度。山路由寬變窄,但仍維持能容一輛馬車的寬度,地面夯得緊實,沒有坑洞,道路右側始終有一條淺淺的排水溝,四周樹林卻是愈見蒼鬱、緊密、沉實。走了不久,太陽已高掛空中,但溫特覺得奇怪,他們正往山上走,應該是比較接近天空吧,但如今在他眼中,正午的太陽卻是小小的一個發亮圓盤,懸於茂密如絨毯的樹林頂端,樹葉被照得微微反光,雖然無風,樹枝卻靜謐地輕輕晃動,閃亮的葉面隨之翻轉,一下亮,一下暗,一會兒是亮白淡綠,一會兒是灰沉墨綠。白日光暉下的山林,彷彿是一種沉靜的生物,隆起背脊伏踞著,綠油油樹葉是毛髮,柔順地隨風傾倒,那底下看不見的肌膚似乎也在蠕動著,好似那生物正在沉睡,徐緩、輕柔的呼息,帶起整座山林的脈動。他們一直往上走,彷彿毫無止盡;威洛跟以往一樣,頭也不回地踏著堅實的步伐,不顯疲態地往上坡前進,而溫特卻已經走得氣喘吁吁。這坡路雖然是為了馬車行駛而建造,因此較為和緩,但畢竟仍是上坡路,然而除了正午時稍停下,吃點麵包喝點水以外,威洛從不休息,溫特也只能認命地背著行李繼續跟著走。到後來,他已經累得無力去看風景,額前汗水淋漓,濕髮貼著兩頰和頸部,兩眼昏花,幾乎看不清道路,幸而道路平整沒有坑洞,否則他應該會摔倒吧。他們真正進入精靈貴族所居住的林區時,已是接近傍晚時分。 即使再疲累,溫特仍感覺到氣氛為之一變。他好像穿越一道無形的薄膜,稍感阻力,呼吸困難,但那僅只是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錯覺。但在那之後,空氣完全不同了,溫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變化,只覺得空氣變得比較潮濕、甜美、安靜。腳下的道路不再是坡道,走了不久,只覺靴底踩到什麼又硬又平坦的東西,低頭一看,路上竟鋪著整齊的磚石。溫特從沒看過切割得這麼漂亮的暗黃色磚石,那石頭內似乎含有某種會發亮的物質,在黝暗的樹林間,可見那石頭發出碎密的閃光,整條路彷彿一道綿延的星河。如果是在夜晚,溫特想像,這磚石路必定像是森林中的指引,那溫和而閃耀的光扭著軀體,低伏於森林底部,歸鄉的人可以輕而易舉找到回家的方向。 「很有趣吧,」威洛沒回頭地說:「你應該知道,精靈也挺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但是跟人類不一樣;人類喜歡的是珠寶那種可實在握在手心中賞玩的東西,精靈喜歡的是光。」 光,溫特發覺,確實是光。在這黯鬱的原生林深處,四周的樹林皆粗大、高聳,枝葉伸展,遮住大半天空。溫特仰首,只能從枝葉交疊的空隙中隱約窺見灰藍色的天空,太陽落下後,這裡想必更是幽暗,月光也照不進濃密的森林。所以他們需要光,喜歡光,保留光。而住在山下貧民區的精靈,卻是生活在沒有遮蔽的陽光下;光對他們來說絲毫不珍貴,卻也曬得他們形容枯槁。精靈其實是不適合光的,他記得威洛說過,但卻不是所有精靈都有幸能在最適合他們的微暗環境中,欣賞、珍視稀有的光源。精靈跟人類一樣,最想要的都是他們原本沒有,或是不適合擁有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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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