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因為逆著光，看不清艾波的表情，但是在他眼中，她的身形竟比以往巨大，以脅迫性的姿態站著。一直以來，萊蒙都有種感覺，艾波不像是他的妹妹，反倒像是他的姊姊、母親、長輩，因為他不管什麼都找艾波商量，聽從她的建議，惹了禍來找她幫忙，但有了甜頭卻很少第一個想到她。萊蒙對艾波一直有一種既想依賴，又想擺脫的矛盾情感；他深知這種情感源頭在哪裡，是她的強大，他的相形弱小，她的霸道，和他的懦弱。萊蒙深吸一口氣：「為什麼？艾波，為、為什麼？」

「你這個笨蛋。你應該知道蒙其帕索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吧。他既然有計畫，那就表示是個大計畫，而且搞不好連你這種小囉囉都會被牽連。不管那個計畫是什麼，萊蒙，先逃，離開這裡，離開海蘭，越遠越好。」

「可是我真的沒有要做什麼，」萊蒙辯解：「我只是一個小角色，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妳懂嗎？我的力量沒有妳強，根本什麼都沒辦法做，也只會變點小玩意兒而已。我的工作只是要逗剛瓦納族長跟他的女兒開心，拖延一點時間……」

笨蛋，笨蛋，萊蒙這個笨蛋。艾波咬住唇，看著萊蒙那張仰望著她的無辜臉孔。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光是做這點小事就已經涉入了。這笨蛋恐怕不太清楚蒙其帕索的計畫到底是什麼，還以為事後可以置身事外。笨蛋，笨蛋，如果沒有決心要踏入那個世界，就不要跟著去做。這個半吊子。可是不對，艾波又尋思，萊蒙向來既懦弱又沒耐心，生平最怕麻煩這兩個字，以往的工作都是這樣，只要一碰上麻煩事，這膽小鬼絕對是第一個夾著尾巴逃走的，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一事無成。可是這一次他明明知道不會有好下場，卻還堅持繼續留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剛剛他好像提到什麼……

「……艾波，艾波，求妳幫幫我。」萊蒙抓著艾波的手懇求道。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她甩開萊蒙，沒好氣地說。艾波感覺自己今晚似乎一直都在怒氣上頭，胸臆中的火焰翻騰、燃燒。那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沒錢找妓女，只好佔酒館女侍的便宜，剝削的老闆，冷漠的同僚，惹了麻煩又來找她解決的哥哥，那條發著光的空中走廊。她用力眨眼，想拭去那些令她煩憂的圖像。「萊蒙，你到底要什麼？」妳到底想要什麼？艾波。

「幫我救她，艾波。」

她？哪個她？艾波莫名其妙地瞪著萊蒙，卻看見他眼裡閃現出一絲罕有的嚴肅、堅持。他藍眼旁一圈色素較淡的虹膜映著光，閃閃發亮，像極透明的螢光，宛如他所說的塔馬林藻類。不，我沒看過那種藻類究竟發出什麼樣的光，但萊蒙卻看過，這個膽小如鼠的笨蛋萊蒙。艾波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神，正打算再問清楚時，背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是柯尼法的靴子踩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艾波，妳已經弄好了嗎？她趕緊彎身假裝整理空箱子，一邊細聲對慌張失措的萊蒙說：「你快走，到樓上等我，我還有話要問你。從那條排水管爬上去，左邊第二扇窗，你還記得吧。」

萊蒙跳起來，差點又拌到其他箱子，瘦長的手腳舞動，像一隻突然遭受攻擊的大蜘蛛。「不、不行，我得回去了，艾波。不回去不行。總之，妳來找我，三天後的晚上，到剛瓦納宮殿的樹下。記得，午夜的時候到，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萊蒙說完就沿著暗巷跑走，歪歪倒倒的身影像個醉鬼。艾波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那在月光下晃動的黑色剪影，彷彿那是什麼從未見過的妖怪。她確實從未見過這樣的萊蒙，那個總是無法下定決心，推掉所有麻煩事，膽小的萊蒙。萊蒙永遠不會變，她想，這樣的人總是拒絕面對改變，但這一次，是什麼讓他改變了？

艾波，還有東西要搬，跟我過來。柯尼法說。她隨口應聲，轉身跟著柯尼法走進酒館內。掛在樑木下暈黃的燈光，散發溫柔的光暉，光線彷彿一條條細絲般的帶子，往四周輻射延伸，宛如一道道筆直的光的走廊。光的走廊，萊蒙什麼時候學會用這種文謅謅的話來形容東西了？但她無法擺脫那意象；她彷彿也看到了，那延著粗大、古老樹幹攀升的白色螢光走廊，猶如一條白蛇，緩慢地扭動身軀，往上方前行，蛇小小的三角頭，鮮紅的吐信，逐步接近宮殿底部。她從未見過的剛瓦納宮殿，萊蒙卻住在裡面。艾波終於發現了在胸膛中那股翻騰不息的情緒究竟是什麼，那是忌妒，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萊蒙的忌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