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些而已嗎？」頭髮幾乎全禿光的老頭子，低頭看著地上兩個被壓得可憐兮兮的紙箱說。

「對，就這些了。」他點點頭。

「好吧，那就這樣了。」老頭子幾次斜目暱向他：「要記得，每個月十五號收房租。」

「我知道，謝謝你，林先生。」他說，彎身將紙箱子拖入房內。

他確實只有這麼一點東西，從那個家離開的時候，他幾乎是身無分文，只帶著幾件換洗衣物、鞋子，及少數真正「屬於」他的東西，其中最值錢的恐怕是一支他瞞著妻子，用業務獎金買的手錶，和郵購買的天文望遠鏡。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環視著這個狹小的房間，一房一廳，有衛浴與廚房，收他一個月九千元的房租，實在是貴了點，以他目前的收入而言，真的負擔不起，但是他確有「必須」住在這裡的理由。只要省吃儉用一點就好了，反正他是一個人，一個脫離了家庭，中年失業的男人，也沒什麼其他開銷。

他拿出少得可憐的隨身衣物，放進空蕩蕩的衣櫃裡，塞都塞不滿呢。他轉到廚房裡察看，廚櫃裡放著房東留下的鍋子等器具，他只要再買點調味料就夠了。

灰色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日曆，那大概是上一個房客留下來的，去年的十二月，撕到最後一頁之後就停擺在那裡。那是一張風景畫，看起來像是加拿大的原始樹林，一片高大的杉木林聳立，如綠茸茸尖針平鋪於起伏山林，底下是一片翠黃交雜的草原，遠方高山頂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藍影白雪。

他原本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張過期的日曆給撕下來，不過最後還是作罷。就把它當作這個單調、沒有人味的房間裡，唯一的裝飾吧。

客廳有一片面對著外頭巷弄的落地窗，透過窗戶清楚地看見對面公寓陽台上種植的花花草草。他覺得奇怪極了，這麼狹窄的巷弄，景致又不好，幹嘛要弄一個落地窗？他將窗簾拉上，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陰暗。

他在破舊的沙發上坐下來，望著那張過期的日曆發呆。去年十二月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模糊的記憶漸漸返回至腦海，去年十二月的時候，應該就是他面對人生一大抉擇的時候吧。那個時候，失業已經半年，自從被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之後，那大半年的時間他都在四處遊蕩。因為不景氣，所有的企業幾乎都在縮編，因此他也找不到與以前地位、薪資相等的工作。

能做什麼呢？沒有人會花同樣一份薪水，去多請一個員工。要重新開始做起嗎？他這個年紀又嫌太老了，根本就拚不過那些年輕人。日子就反覆在掙扎與自憐中度過，越是陷入這種時不我與的情緒，他越是沒有察覺到周遭的變化。

是那一天，當妻子把離婚協議書放在他的面前時，他才意識到，他真真正正是屬於被遺棄的一群了。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他訝異地看著妻子冷然的臉孔。

「這件事情，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了。」妻子說：「我不要求贍養費，我想你現在也付不起。我只是要這棟房子，還有你的簽字，就這樣。」

這算是預謀吧？他看著眼前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這樣想著。妻子可能已經找律師商量過了，他看著財產清單，這上面屬於他的東西其實少得可憐。房子是登記在妻子的名下，戶頭也是以妻子和女兒的名義開的。原來，他是真的「什麼」也沒有。

「你簽不簽？反正你是一點勝算也沒有。」妻子說，翹著腿，背靠在沙發上，微仰起鼻孔看著他。

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他終究簽了字，十天後，搬出曾經是他的家的房子，帶著這兩箱物品。他真正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牆上的鐘指著下午五點鐘，他換上乾淨的襯衫與西裝褲，出門上班。離開家後變得身無一物的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是在一棟大樓當地下停車場的管理員，一天上班八個小時，有時需要輪晚班，一個月薪水兩萬五，還有一千元的全勤獎金。真是微薄的待遇，和他從前的薪資比起來，簡直有如天壤之別，不過也讓他想起了自己剛出社會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也是一無所有，剛剛從學校畢業，沒有經驗、沒有背景、沒有錢，唯一擁有的，只是健康的身體，與滿腹的雄心壯志。當時總是想著，錢少一點沒關係，只要自己肯拚，總有一天他也可以爬到更高的地位。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遙遠的時光，現在的他似乎又重新回到原點，過去理所當然的事情，如今做來卻變得非常吃力。是少了點什麼吧，體力、健康，與野心。人年紀一大，失去的東西越來越多。

他工作的那棟大樓是屬於住宅型態，但還是有一些公司行號在這裡租屋做為辦公室，因此出入的人有些複雜。不過基本上這是一個相當無趣的工作，每天坐在那個小小的隔間內，看著一輛輛的車來來去去，半夜輪班時悄無人跡，氣氛陰冷，感覺時間就要凍結在這個灰暗的地下室裡。

「我來接下一班了。」他走進管理員的休息室裡，對背對著他坐在椅子上的一個大個子說。

「喔。」那大個子自顧自地看著報紙，叼著煙，隨口應了一聲。

他打卡，換上管理員的外套，就往地下室去。他是來接六點鐘的班，接下來就要工作八個小時，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三點以後。

「啊，你可來啦。」上一班的榮叔是個退休的作業員，年紀大他大近二十歲，原本這樣的年紀應該在家安享天年，來這裡當管理員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順便賺點外快而已。

「快點，先幫我看一下呀，我去一下廁所……」老人家頻尿，卻不能常常擅自離開，這一點是榮叔最常抱怨的地方。

不久之後，榮叔布滿皺紋的方臉掛著已經解脫的神情回來。「你跟『班長』打過招呼了嗎？」

榮叔所說的班長，就是大樓管理員室的室長。之所以私底下叫他班長，是因為他是軍人退休，個性嚴厲，但又小心眼，做為他的屬下，實在是一件相當難受的事情。

「有呀，但他理都不理我呢。」他苦笑。

「別在意啦，」榮叔換下管理員的外套，一邊說：「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一點，那個傢伙最會記仇了。」

想來也是自己的疏失，來這裡上班的第一天，他就觸怒了班長。可能是因為主管當這麼多年，已經不習慣被人家使喚，更何況對方的年紀還比他小，所以一時忍不住就回嘴。沒想到這個班長可小氣得很，從此以後就沒給他好臉色看過，不跟他打招呼、說話時眼睛總朝別處看、老是排最爛的班表給他。不過為了保有這份工作，他也只好忍氣吞聲。

「我先走了。」榮叔說，老人家瀟灑地朝他揮揮手，走上樓梯。

這裡又是他一個人了。在空蕩蕩、散發著灰塵與柏油氣味的地下室裡，他孤獨地坐在小小的隔間內，一旁的收音機發出帶微弱嘶聲的音調，令人昏昏欲睡。坐在這裡，跟他以前坐在辦公室裡，究竟哪裡不一樣？

他悲哀地發現，其實是一樣的。現在的他，是被困在這個小牢籠裡的土撥鼠，以前的他，是坐在一大片落地窗前，望著無垠天空，卻飛不出去的鳥兒。那麼，不管做的是什麼工作，是主管還是員工，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樣想，他才漸漸接受了現實的變遷。

其實，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在忙碌了一天之後，回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妻子為他送上熱騰騰的菜，可以看女兒開朗的笑容，沈溺在沙發上看書報雜誌，偶而來點小酒，這樣就夠了。但是直到他離開家之前，他都沒有察覺到，原來自己的願望竟是這麼的簡單。

雖然簡單，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