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就走，想回去原本的座位找楊安妮，然後儘速離開這裡。身後的男孩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追了上來：「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嘛，我不是故意的……」他撥開人群，努力想要跟上許華蒨的腳步：「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很驚訝現在還有人沒有手機……」

「碰」地一聲，她聽見身後傳來激烈的碰撞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滾落地上，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許華蒨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男孩因為急著追上她，一時不注意竟撞上了一個拿著飲料的女孩子。她手中的兩杯啤酒潑灑了一地，有一半都傾倒至她的洋裝裙襬。

那女孩氣得大叫，圓睜一雙眼直瞪著撞到她的男孩：「你是在做什麼？我的洋裝，全毀了……」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拚命道歉，身子往後縮入圍觀人群。

原本圍在一旁的人都四散開來，圍繞著那被潑了一身髒的女孩。她雖穿著一身高級洋裝，化妝跟髮型都無懈可擊，粗言卻流利傾洩，一邊大罵一邊迫近不斷後退的闖禍男孩。這時從人群裡鑽出了幾個男人，都穿著顏色誇張的西裝或襯衫，在陰暗的舞池內還戴著墨鏡。他們看來顯然是女孩的同夥，一出場就以護衛性的姿態圍站在女孩身後。

「怎麼了？」其中一個男人問。

「這個傢伙撞倒了我的啤酒，還把我的洋裝給弄成這樣。」女孩哭喪著臉說，嘟嘴指著自己沾了一身污漬的白色洋裝。

「喂，小子，你這是什麼意思呀？」幾個男人逼近。

「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天花板閃爍的光影投射在無表情的墨鏡男人臉上，看來像虎背熊腰的異世界野獸，男孩頓時被嚇得六神無主。

「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這件洋裝有多貴嗎？」幾個男人一再逼近，臉幾乎要貼到對方的鼻子上。

「我……我真的不是……」

「到底是怎麼了？」男孩的另外四個朋友聞聲過來，發現他正被幾個流氓似的男人威脅恐嚇著。

「你們的朋友弄髒了我女朋友的衣服，你說要怎麼辦？」穿著亮紫色西裝的男人說，薄唇扭曲歪斜，透著肅殺的詭異氣勢。

「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已經跟她道歉了，你們還想怎麼樣？」高個子的髮膠男孩衝動向前一站。

「小子，你說話給我注意一點！」那幾個流氓開始咆哮，三字經在轟隆隆的電音樂曲間穿梭。「馬的，你知道這件洋裝多貴嗎？」

「弄髒了小姐的衣服，你要怎麼賠呀？」

「不要在這裡鬧，我們也不是不願意道歉。」

兩方人馬鬧烘烘地各說各話，僵持不下，此時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話。「想要錢就早一點說嘛，不用在這邊大聲小聲的……」說話者是那五個年輕人其中一員。

就是這一句話成為引爆點，一個拳頭忽然打過來，有人摔倒、撲上，拳腳湧現，推擠傾壓，人群裡爆出尖叫聲，圍觀的人同時往四面八方潰逃。在許華蒨眼中，這些事情好像是同時發生，一轉眼即見那幾個流氓忽與五個男生扭打成一團，人群尖叫四散，但也有人聽見打鬥聲趕來湊熱鬧，逃出的人與進入的人衝擊，如兩道相逆波浪推擠出高峰。她也無可避免地被波及，還搞不清楚狀況時，被一個逃跑的人撞到了，她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室內的燈光本來就相當陰暗，加上還有一陣陣刺目閃光，眼前人群晃動，許華蒨坐在地板上，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而那一場混仗還沒有結束， PUB 的警衛人員已經出面試圖制止，但卻似乎尚無法壓制住打架的人、湊熱鬧的人和因驚嚇而四處散逃的人。

忽然有人拉住許華蒨的手臂，一把將她從地面上拉起來。「啊！」她不禁痛呼一聲。

「快走呀，華蒨，你還在發什麼呆？」拉住她的人正是楊安妮。許華蒨在她的幫助下爬起來，兩人跌跌撞撞穿越擁擠人群，她一手抓著包包，一手押著裙子，和楊安妮氣喘吁吁地跑出這家 PUB 。

「去……去死啦！本來都好好的，怎麼會碰上這種事情？」楊安妮抱怨著。

她們一路跑到了外面的大馬路上，兩人邊喘著氣，邊靠著一台停在騎樓下的摩托車。

「我哪知道？他們竟然就這樣打起來了，真是的……」

「還好我們先溜了，沒跟那些人扯上關係，不然要是被一起帶到警察局去，那不是丟臉丟大了？」楊安妮稍微整理一下因跑步而散亂的衣服，仍不忘拿出鏡子來察看臉上的妝。

「對呀，還好先溜了。」發楞了一會兒，她忽然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對於剛才那場混亂所造成的緊張與不安，在這一瞬間解放之後，竟覺得有點滑稽。

「你是怎麼啦？華蒨。」楊安妮雖然這樣問，但也忍不住跟著一起笑。

「沒有……我只是覺得很好笑，」許華蒨笑得全身顫抖，半趴在摩托車的坐墊上：「沒想到我第一次來 PUB ，就遇上這種事，真是……」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明明就緊張得要死，但心裡卻又湧起一股莫名的興奮、期待之感。

「這下知道了吧，這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楊安妮摸摸她的頭說。

「你又在亂用成語了。」許華蒨笑著揮開她的手。

兩個女孩笑鬧著，互相交換她們方才所見，尖銳興奮的話音在空無一人的騎樓下迴盪。許華蒨仍覺手腳因情緒激動而顫抖，她雙眼發亮，看著無雲夜空，竟覺得這一向烏煙瘴氣的城市夜晚難得地清爽乾淨。

「唉呀，原來都這麼晚了，我要去趕車了。」許華蒨一瞄手錶，發現現在竟然已經是十點半了。

「是這樣嗎？」楊安妮仍覺聊得不夠盡興，有些失望，她也低頭看錶：「你還是快去坐車吧，這裡離你家這麼遠，太晚回去，你爸媽又要起疑了。」

「那你呢？」

「我在這裡等我男朋友來，我們等一下大概會去吃個宵夜吧。」楊安妮對她擺擺手：「再見，要小心一點呀！」

許華蒨坐公車回到台北車站附近，已是接近十一點半，幸好現在捷運到晚上十二點都還有班車，許華蒨三步併作兩步跑進捷運站，剛好遇上一輛車進入月台，她趕緊跳進車廂。轉了一趟車，出了住家附近的捷運站，許華蒨並沒有直接回家，她來到附近仍營業的麥當勞，把一身衣服跟臉上的妝給卸下來。

一直到這時為止，她的心都還在為剛才那場混仗而悸動。她是第一次碰到像這樣的事情，混亂、突如其來的暴力、潛藏於陰暗中的世界。她曾經覺得自己可以屬於那些人其中一員，但換回原來的衣服，許華蒨看著鏡子裡一張素淨的臉，她又回復成那個平凡、文靜的許華蒨；沒有人知道她剛才經歷過什麼，包括她的父母。

轉回住家附近的小巷弄，接近午夜十二點靜謐的住宅區，絕大多數公寓的燈光已暗，路燈環繞一圈昏黃光粒子，網住冬日夜晚拍翅飛撲的小昆蟲。她感覺到一股陳舊的氣氛籠罩全身，時間的流動又減緩了，腳步不知不覺放慢，肩膀下垂，許華蒨站在公寓樓下，抬頭望著窗戶透出來的黯淡燈光；在這個家裡，她的父母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在生活著？

「華蒨，你現在才回來嗎？」身後響起一個活潑的女聲。

「欣儀姐，」許華蒨回頭，發現是熟人，也笑了：「你不也是一樣？又加班了？」

王欣儀就住在許華蒨家樓上，是最近三個月才搬過來的新住戶，比許華蒨大三歲，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不過做企畫行銷的她卻常常需要加班。王欣儀是典型的現代上班女郎，一頭燙過的短髮很有型，穿著時髦，不管何時看到她總是精神奕奕，她的活力與這個氣氛陳舊的社區感覺很不一樣，可能也是因為如此，許華蒨才會這麼快就與她熟捻。

「是呀。你是去什麼地方鬼混了？乖女兒。」王欣儀走過來，拍拍許華蒨的肩膀說。

「你……你怎麼知道？」許華蒨有些心虛地眼神閃躲。

「妝沒卸乾淨呀，小姐。」她笑著指指許華蒨的耳際，還殘留著些許粉底的痕跡。

「被你發現了……」許華蒨尷尬地笑笑，一邊掏出衛生紙來擦拭耳際未清乾淨的粉底。「這樣可以了嗎？」

「嗯，這樣就乾淨了。」王欣儀仔細地看看許華蒨的臉之後說。

「欣儀姐，你可不要跟我爸媽說喔！」兩人一起走上樓梯時，許華蒨小聲地央求著。

「放心啦，我不會跟他們說的。」王欣儀微笑。雖然才搬過來沒多久，但是她也從許華蒨及其他鄰居的口裡知道許家夫婦的管教甚嚴。

「欣儀姐，我真是羨慕你，可以自己租房子住，自由自在的，都沒有人管。」許華蒨嘆了一口氣。在她的眼中，王欣儀可謂追求自由的典範。

「那也得等你自己賺了錢以後再說了。」王欣儀說：「而且他們只是想要保護你而已嘛，所謂爸媽都是這個樣子的。」

「欣儀姐，你爸媽也會這樣嗎？」

王欣儀細緻的五官恍惚了一下：「我爸媽……也差不多啦，不過我都這麼大了，他們也不想管了。」

兩人走著已經到了華蒨家的樓層。「晚安，華蒨，記得下次要小心一點呀！」王欣儀笑著說，站在樓梯上對她揮揮手。

許華蒨站在門前，低頭看了一眼手錶，夜光顯示的指針標示著現在是十二點零七分。比規定的門禁時間晚了一個鐘頭，她開始擔心等一下是不是會挨父親的罵，但還是鼓起勇氣按了電鈴一下，等了三分鐘，竟沒有人應門。

奇怪了，通常母親都會很快就來開門的，今天是怎麼回事？許華蒨又再按一下，稍微失去了耐心。莫非沒有人在？那麼室內的燈為什麼還開著？她正打算再按一下時，門忽然打開了，背對著光，母親為陰暗浸蝕的臉出現在門後。

「你回來了。」母親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說。

許華蒨先探頭看看父親在不在客廳裡，卻發現空無一人。「爸呢？」

「他在房裡，已經準備要睡了。」母親說，沒有看她，很快就別過臉去。

「喔。」許華蒨不禁鬆了一口氣。

「華蒨，快去洗個澡，早點睡，明天還要上課。」母親說。不知道為什麼，許華蒨覺得母親的眼神飄忽不定，看都不看她，說完這句話就逕自回到房裡去。

母親的樣子有點奇怪，燈光下短暫一瞥，還看到母親的眼裡似乎佈滿了血絲。許華蒨並沒有細想，只是有些慶幸自己這一次不用挨罵。她趕緊拿了換洗衣物，準備去洗澡，然後回身將客廳的燈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