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家是一棟老式公寓，屋齡大約已有二十年以上。事實上，根據她的父母所說，這公寓是在她出生的前一年買下來的。三十八坪的房子，三房兩廳，樓梯間寬闊卻陰暗，陽台面對窄小巷弄，廚房、浴室緊窄，她房間的入口甚至正對著抽油煙機；以目前的標準來說，都是一棟老舊、格局不佳的房子，但對當時才新婚不久的年輕夫妻來說，能買自己的房子已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貸款十年，很準時地付清，這個座落在興隆路巷內的房子，就算是永遠屬於他們三口人的「家」。

每天早上，她的母親會準時地在六點四十五分叫她與父親起床，當兩人都梳洗完畢時，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父親喜歡吃中式早餐，所以母親一定擺上巷口的豆漿店買來的一副燒餅油條及一碗熱豆漿。她喜歡吃西式早餐，所以擺在她面前的一定是三明治跟牛奶。母親吃什麼呢？她仔細想了很久，竟然沒有印象，大約是跟著父親一起吃吧。

總之，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們家裡的早晨都是一個樣子，父親西裝筆挺地坐在餐桌前，一邊喝豆漿，一邊看報紙。母親一大早就穿得整整齊齊，即使今天不打算出門，也是穿著優雅的素色襯衫與黑色窄裙，臉上化著淡妝。

同樣的早餐，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對話，有的時候會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今天跟昨天是一樣的，十年前跟十年後也是一樣的。陳舊的氛圍飄盪在房子內，她總覺得，只要待在這個家裡，好像就有什麼東西永遠也不會改變。

「……真是的，這些媒體，完全不瞭解我們公務員的辛苦。」就像以往一樣，父親邊看著報紙邊抱怨著。

「華蒨，晚餐想吃什麼？」母親問她。

「我也不知道耶，」她歪著頭想了想：「對了，媽，我今天晚上不回來吃飯。」

「不回來？你要去哪裡？」母親語氣平淡，好像只是順道問一下，不是很在意。

「我今天要去安妮家，跟她一起唸書，你也知道，就是插大的事情嘛。」說謊的時候，她總是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是這樣嗎？那就要好好用功喔。」母親似乎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這樣說。

「華蒨，要認真一點，你要知道，現在這個社會還是很重學歷的，不弄個大學文憑來根本就很難找到工作。」父親的眼睛並沒有離開報紙：「你五專就快要畢業，離考試也沒剩多少時間了，要趕緊用功才行。」

「我知道了啦。」她一口氣把牛奶喝掉，抓起背包：「我去上學了。」

「小心一點，晚上要早點回來呀。」母親在背後說。

逃避著母親的視線，她在門口匆忙穿上鞋子，半跑跳著走下樓梯。老式公寓的樓梯總是陰暗潮濕，透著一股帶灰塵味的冰涼氣息。走出那扇滿是鐵鏽的大門，面對的是一條小巷子，這一整排都是同一時期建造的舊公寓，住戶也大多住了十年以上，由於算是一個蠻清靜的社區，她的父親總是對這裡的環境感到驕傲。

「可以在市區買到這種房子，雖說不上高級，但也算是不錯的地方了。」父親說。

公務員的薪水還算不錯，而父親現在在市政府裡，也算是一個小單位的長官。有房子，開進口車子，他有些同僚都還沒辦法像他這樣悠閒，父親常常這樣說。

她轉出小巷子，走到比較寬闊的馬路上，氣氛隨之一變。早晨上班上學的人潮蜂擁在街道上，一台台汽機車呼嘯而過，帶來噪音與廢氣。感覺上走出了巷子，時間才會開始流動一樣，快速地，在她的面前咆哮著。離開了那個陳舊的家，那條靜僻的巷子，華蒨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外面快速變動的一切提醒著她的生命正在流逝，許華蒨，二十歲，還有好多青春可以揮霍。

七點五十分，許華蒨坐上了公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學校，沒有遲到。拜她那個準時的母親之賜，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遲到過，她中規中矩的學生生涯從沒有違規越矩，雖然有時候她實在很羨慕那些從教室後面偷偷溜進來的同學。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許華蒨沒有遲到，不過她的好友楊安妮還是遲到了。楊安妮是個遲到大王，她連去上體育課都可以遲到，原因不外是換衣服、上廁所、喝飲料、路上遇到朋友哈拉一下等等，連跟她約個時間，許華蒨都要主動延後個十到十五分鐘。

楊安妮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偷偷溜進教室來，她在許華蒨的旁邊坐下，馬上就對她擠眉弄眼：「華蒨，晚上怎麼樣？ OK 嗎？」

她也眨眨眼睛，小聲地說：「應該沒問題啦，我跟我爸媽說過了，不過，當然沒說實話。」

「我看你也沒辦法說實話。」楊安妮一邊把書本從背包裡拿出來，一邊說：「你爸媽管得這麼嚴，又那麼古板，不可能會讓你這個寶貝女兒去 PUB 鬼混的啦！」

「你才知道，」她對楊安妮吐吐舌：「但是我可不能太晚回去，不然謊言就要被拆穿了。」

「唉，真是無聊。」楊安妮很誇張地嘆了一口氣：「人家 PUB 在十點以後才是真正精彩的時候，哪像你，還沒玩夠就要收東西回家了，而且又不能喝酒，跟你出去玩，實在是掃興！」

「我又有什麼辦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媽那種人。」她無奈地攤攤手：「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去 PUB 那種地方，又喝酒，我爸不把我的腿打斷才怪。」

「真是的，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還要規定門禁，男生打電話來家裡要身家調查，不能喝酒，不能在朋友家過夜。」楊安妮當著老師的面，拿出鏡子來檢查臉上的妝。

「怎麼樣？要是你玩得不高興的話，大可不要找我，你去找別人呀！」她睜眼嘟嘴，假裝生氣地說。

「華蒨，不要這樣嘛，」楊安妮露出她的小虎牙，故作討好地笑著：「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找你要找誰呢？我其實是在為你打抱不平耶，華蒨，到了三月你就滿二十歲了，已經有投票權，要負民事責任囉，你爸媽還這樣管你，實在是太過份了啦！」

「你以為我不想多一點自主權呀？」她抱著手臂，看著楊安妮從背包裡掏出前幾日新買的眼影：「可是我現在還住在家裡，他們也養我養了二十年了，總是得要聽他們的話，意思意思一下吧。」

「我爸媽也養了我二十年啦，我怎麼都沒聽他們的話？」楊安妮擺擺手說：「華蒨，很多事情其實你都可以做，只是你沒有去爭取而已。」

「是這樣嗎？」許華蒨一手托腮，看著楊安妮打開眼影盒，裡頭共有三格深淺不一的顏色。

「對呀，你其實想玩得要命，對不對？你只是不敢玩而已。人不要活得這麼嚴肅嘛，能玩的時候就盡量玩，等到你不能玩的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楊安妮抬手晃晃擦眼影的細小棒子，挺起胸膛，一副學究說教模樣。兩人都笑了，但或許是太囂張，被講台上的老師瞪了一眼，她們又縮了縮脖子，伏下身，笑意仍爬滿嘴角。

待老師轉回目光，繼續講課，楊安妮低頭在一隻眼睛上擦了新眼影，高興地對許華蒨炫耀著。「ㄟ，你看我昨天買的新眼影，怎樣，顏色很棒吧，是今年春天流行的新顏色喔。」

「很好看。」許華蒨是真的覺得很好看，不過，卻從沒有自己買過化妝品，也不知道要怎麼化妝，她對所謂化妝品、保養品的常識，都是在同儕之間學會的。

「很好看吧，今天晚上我們也擦這個，怎麼樣？效果一定很好喔！」時間尚早，楊安妮已經是一副迫不及待的興奮模樣。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之後，許華蒨從背包裡拿出衣服來，到廁所去換上。雖然已經是高年級，可以穿便服上學，但是想到自己告訴父母晚上是要去唸書，就不敢穿得太招搖，免得她那對雖然古板但卻相當精明的父母起疑。可是要去 PUB 跳舞，誰會穿得像要去便利商店打工一樣？她換上前不久瞞著母親偷偷買的超短迷你裙，跟一雙高跟涼鞋，然後學著楊安妮在鏡子面前，用好友大方出借的化妝品在臉上塗塗抹抹。

粉底、遮瑕膏、眉筆、眼線筆、唇膏、腮紅、眼影、睫毛膏，一層層刷上。初時，不常化妝的肌膚稍感不適，感覺像是有好多層薄薄橡皮面具黏貼在臉上，但透過學校廁所沾滿污跡的鏡子，許華蒨看見一張完全不同的臉。塗上了深色的眼影，把她的丹鳳眼拉長；睫毛膏加大眼眶，看來眼眸深邃，顧盼可憐；色彩鮮豔的口紅讓她年長了數歲，微翹的唇流露些許性感；粉底則讓她的臉色更加紅潤，頰上兩抹腮紅飛舞若秋楓，神采耀人。許華蒨不禁驚訝地眨眨眼睛，對面鏡子裡的人也是。愣了好一會兒，她終於能確定，那個有著萬種風情的人是自己。

「你看吧，我就說這個口紅顏色很適合你，對不對？」楊安妮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指導的傑作。

「真的耶！一擦起來，感覺完全不一樣！」化妝品真是太神奇了，許華蒨生平第一次體認到所謂「沒有醜女只有懶女」這一句話。

「好啦，大美人，我們可以先走了。」楊安妮看看手錶說：「 PUB 九點開店，我們可以先去吃個晚餐、逛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