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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龜爬壁與水崩山
2014/01/30 16:00:21瀏覽382|回應3|推薦1

    呂清蘭騎著她買來的二手摩托車,沿路猛噴黑煙,中途等紅燈的時候還熄火好幾次,又牽又踩折騰了大半天,這才噗噗噗地騎到了王品牛排館的大門前。不過,清蘭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決定把車子停遠一點,便又跨上摩托車噗噗噗地騎走了。

    差不多只間隔了一分鐘的時間,呂清月也出現在王品大門前,她從容地舉起左手看錶:十一點五十三分。一如往常,她提前赴約了。清月左右張望了一下,又看了看店裡,沒有發現任何一張熟面孔,便踏著悠緩的步伐在人行道上來回踱著。時間還沒到,人也還沒到,她不想先進去打擾別人,就在外頭走走好了。

    不一會兒工夫,黃宿嘉也到了,身穿一襲筆挺的深藍西裝,儼然英國紳士的模樣。他一看到清月,隨即不冷不熱地打了聲招呼,接著問:「清蘭還沒來嗎?」

    清月笑了笑說:「可能是塞車吧。」

    「嗯,現在是用餐時間,應該會塞車沒錯。」宿嘉觀望了一下四周,栽有高大茄苳樹的人行道上十分蔭涼,人車其實不多。

    兩人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清月又看了一下錶。

    這時,清蘭終於在人行道的盡頭出現了,腳踩著一雙紫色高跟鞋十分搶眼,低胸的黑色套裝展現出不同以往的豐滿,宿嘉暗暗驚呼。

    「嗨!我沒有遲到吧?真是不好意思,你們看這裡的車位都已經停滿了,所以我只好四處兜圈找停車位了。」清蘭用略微高亢的語調表示歉意。

    「妳現在也開車了嗎?」宿嘉接著問。

    「呃……差不多啦!我們先進去坐好嗎?外面熱死人了!」清蘭說完,上前勾起清月的手臂,就好像國中時候一樣。

    宿嘉笑了笑,跟著兩位女士走進王品。

    「請問有訂位嗎?」服務人員客氣地詢問。

    「欸,」清蘭轉頭叫宿嘉,「我們有訂位嗎?」

    「當然有的,不好意思,黃先生,三位,靠窗的位子。」宿嘉用同樣客氣的語調回應。

    服務人員確認之後,隨即引三人入座。宿嘉熟練地拿起菜單,並且對兩位老朋友說:「無論兩位是否各有偏好,今天就讓小弟我,為兩位點菜如何?」

    清蘭正為了菜單上的價位暗暗吃驚,一聽見宿嘉這麼說,便也趁機想討個便宜:「你點可以,不過你也得請客喔?」

    「那是當然的,今天是我約兩位吃飯的,當然由我埋單。」宿嘉笑著說,絲毫沒有勉強的感覺。

    清月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喝水,然後稍稍擺正桌上的銀製餐具。

    「那好!就依你的吧。」清蘭爽快地答應了。

    宿嘉接著壓低了音量,請服務人員身子微屈,好讓宿嘉可以湊近她的耳邊點餐,又不必費事起身。點完之後,他便闔上菜單,交由服務生收去了。

    高級餐廳上菜自有他的節奏,這中間的空檔,足夠三位老同事們好好地敘敘舊。

    「妳們兩位知道,這間餐廳是誰開的嗎?」宿嘉先拋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

    「看這排場和菜色,應該又是哪個有錢又有品味的洋老闆吧?」清蘭首先表示了她的看法。

    宿嘉以手勢邀請清月加入這個話題。

    清月笑了笑,輕聲地說:「是王品集團的董事長,好像叫做戴勝益的樣子。」

    「賓果!就是他!」宿嘉稍稍誇張地表達了他的恭維。

    「哇!清月啊,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學問?」清蘭難掩吃驚地看著她隔壁的國中同學,眼裡除了訝異,似乎還帶有幾分嫉妒。

    「沒有啦,只是閒來沒事的時候,會在超商翻翻雜誌,無意間看到的。」清月略微點頭,又不動聲色地看了一下手錶。

    宿嘉觀察到現在,也隱約看出眼前這兩位老同事這些年來的改變和差異了,心裡頭突然有些感慨,自己當年的眼光似乎不夠精準。但是他沒有說什麼,仍然繼續著這個話題:「那你們知道,戴勝益在王品一舉成名之前,在做些什麼嗎?」

    「誰想知道啊?大概在哪個酒店裡面玩女人吧!」清蘭不感興趣地應著。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好奇,你可以跟我們說嗎?」清月看著宿嘉,目光謙和。

    反觀宿嘉眼裡的清蘭,此刻卻已拿出皮包裡的粉餅盒,大剌剌地開始端詳自己臉上的彩妝是否掉色。

    「好啊,答案是──一事無成!戴勝益在創辦王品之前,做什麼都失敗,而且還曾經負債高達一億八千萬呢!」宿嘉說得眼睛都亮了,彷彿他在談論的是自己崇拜的偶像,連音色也跟著起伏激昂。

    「哼,我要是借得到一億啊,就放在銀行裡面生利息就好啦!還創什麼業,沒事找事幹吶?」清蘭沒好氣地說。

    「其實,我也是在離開福勝出去創業之後,才慢慢學到這些的。原來過去被我們咒罵的那些老闆,並不是每天坐在辦公室裡翹腳等算錢就好。我們算的是每天的休息時間有多長,他們算的可是每天的收入扣掉成本是否足夠讓整間公司維持營運,還要能兼顧全公司上上下下幾千張嘴和他們的家庭,而且啊……」

    「唉呀煩死了!吃個飯幹嘛一直公司、成本的說個不停?就不能聊點別的嗎?」清蘭終究耐不住性子,直接打斷了宿嘉的發言。

    「而且再說啦,你當初不是說創業以後要實行什麼『工者有其廠』的嗎?我還巴望著去你的工廠上班呢!怎麼現在開口閉口都在講以前那些豬頭老闆的好話哩?」

    宿嘉一下子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剛才正在比劃說明成本和獲利的手也懸在半空,放下也不是,舉著也不是。

    清月全看在眼裡,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喝著高腳杯裡的檸檬水。

    這時,沙拉送上來了。

    宿嘉拿起叉子,安靜地吃著蘆筍沙拉,一邊尋思著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才好。對面的兩個女人同樣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餐點。

    「那兩位後來離開福勝之後,過得還好嗎?」

    「能好到哪裡去呢?」清蘭一邊啃著蘆筍,一邊大吐苦水,「只有國中畢業,就算學會打扮能夠讓老闆開心,最多還是只能當個普通秘書,工作單調,薪水也少得可憐唷!現在啊……」清蘭瞟了宿嘉一眼,「就看有沒有哪個事業有成的男人肯要我囉。」

    「那清月妳呢?」宿嘉假裝沒有聽見清蘭的暗示,繼續以朋友的身分表達關心。

    清月用紙巾輕抿嘴脣,悠悠地說:「我是你們當中最晚離職的,那個時候有存了點小錢,自己雖然也沒讀什麼書,倒是在紡織廠裡發現了自己縫紉的興趣,所以後來自己在市區頂下了一間小鋪子,開始幫人家縫補衣服來餬口飯吃。」

    「還在縫啊?妳不膩嗎?」清蘭不解地問。

    「還好啦,做出興趣之後,還覺得挺好玩的。」

    「這樣很不錯啊,能夠做自己有興趣的工作,很幸福喔。」宿嘉表示肯定。

    「欸,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你的工廠後來到底有沒有開成啊?」清蘭再次回過頭來逼問。

    宿嘉靜靜地將最後一片甘藍菜送進嘴裡,把空碗擱在桌上,若有所思地咀嚼著。

    「喂,換我在問你耶?」

    「倒了。」

    宿嘉拿起紙巾擦了擦嘴。

    「什麼?」清蘭的音調又拉高了。

    「倒了。」

    「什麼!」清蘭好像樂透包牌沒中似的,又驚訝又生氣地質問著:「你那時候不是還說得頭頭是道嗎?怎麼倒了呢?為什麼會倒掉?你倒是說清楚啊?」

    「說的跟做的,真的是兩回事,我只能說,人性是醜陋的。」宿嘉向後靠回椅背上,垂下頭,避開了清蘭銳利的目光和尖酸的拷問。

    「那你現在……過得還好嗎?」清月輕聲地說。

    「我現在很好,謝謝妳。」宿嘉抬起頭,只回應清月善意的關切。

    主菜終於上來了,可是清蘭已經沒有心情吃了,手拿著叉子來回撥弄著盤中的牛排。

    「什麼嘛,這個牛排根本一點都不好吃。」清蘭杵著頭,還算克制地抱怨著。

    「你的工廠到底為什麼會倒掉啊?」

    清月被清蘭如此窮追不捨的逼問給嗆到,終於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她的衣角。

    「哎唷妳幹嘛啦!大家都這麼熟了,有什麼不好問的?」

    清月聽見清蘭如此直接的反嗆,也只能萬分尷尬地用眼神向宿嘉表示歉意。

    「沒關係,這確實沒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宿嘉仍然維持他一貫的風度。

    「那你的工廠到底為什麼會倒掉?」

    「因為……我對員工太好了。」

    「什麼?太好也會倒喔?」清蘭難以置信,對員工好的話,至她們就少不會想要跳槽,工廠也就不會缺工了啊?

    「她們要求多一點肉燥湯,就給她們多一點肉燥湯;她們覺得宿舍太熱,就給她們裝冷氣;她們抱怨加班太累,就改採自願制。一年之後,沒有一批訂單能準時出貨,但是資金卻都已經被員工吃光了,只能關門大吉。」

    「真的假的……」清蘭仍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這也就是為什麼新加坡的李光耀在發展經濟和外貿時,嚴格禁止員工罷工的原因了。」清月淡淡地說。

    「妳說的沒錯。」宿嘉表示認同。

    「哇塞!妳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啊?」清蘭更加無法置信了。

    「沒辦法,因為工作需要。」

    「妳不是幫人家補補衣服而已嗎?干新加坡什麼事啊!」清蘭無法理解,於是口氣開始顯得有點霸道。

    「因為我後來還有兼做一些時裝設計,和新加坡那邊的公司有合作。」

    「哈哈,沒想到清月成為我們三個當中,最有生意頭腦的一個呢!」宿嘉忍不住輕輕地擊掌叫好。

    「是啊,還真是看不出來呢!」清蘭插起盤中的最後一口牛排,死命地嚼著,「還真韌啊!」

    牛排吃完了,今天的聚會也該到尾聲了。清月又看了一下錶,便抬起頭來向兩位老同事說:「很抱歉,我的兒子就快放學了,我還得準時去接他回家,你們慢慢聊,我得先走了。」

    宿嘉起身給了她一個禮貌的擁抱,而清蘭則坐在位子上,揚起左手,表示再見。

    等到清月走出了他們的視線,清蘭便挑明地問了宿嘉一句:「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此時,服務人員送來了餐後的紅酒,可是宿嘉卻告訴那位服務人員:「好酒,是要送給知音的,既然知音已經不在了,也就沒有開瓶的必要了,放著吧。」

    宿嘉轉頭看著清蘭,禮貌卻淡漠地說:「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拜拜。」

    說完之後,宿嘉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到了櫃檯,準備結帳,沒想到服務人員卻告訴他說:「剛剛有位穿白色洋裝的小姐已經結過了,感謝您的惠顧,歡迎再度光臨。」

    宿嘉一聽,忍不住苦笑,只得收起皮夾,探頭再看清蘭最後一眼。

    只見她翹著腳,一隻手抱胸,一隻手斜捧著一只高腳杯,兩眼失神,嘴巴一開一合,好像在說:

    「打開,倒滿。」




p.s:謹以此文向楊青矗老師致敬,但我並不認同他的觀點。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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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glenchiou&aid=1086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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盹龜雞~ 五月23日 科隆主教大教堂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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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16 17:41

的確是年輕一輩 難得的陽光開朗作品 .

年輕的甘弟 有這樣 寬廣的心懷很不容易 . 的確是全球的名牌 (大資本家) 在壓擠著工廠的利潤空間. Nike, Addidas, ..... 等已經建立強大銷售網的名店 , 購買當季最新穎的布料 卻只願意付 一元多不到兩元錢美金每碼  . 逼的染整加工廠 連想建立徹底廢水回收系統都無力. 台灣做不了 找中國, 中國做不了 還有印度 巴基斯坦 和越南 緬甸 印尼 .

我的同學 還苦苦撐著 沒有年輕人願意繼續加入的工廠, 被壓榨的 賺不了錢 , 為得是 還有跟著他的員工 ,  也讓自己能有所用 .

雖然楊先生是我所尊敬的作家 , 但是 他對於眾生的觀照 並沒有比甘弟 更高明喔.

甘弟(glenchiou) 於 2014-02-16 23:14 回覆:

妳所提到的生產實況,

正好呼應我在大學修社會學時所聽到對全球化的批判觀點之一,

全球化確實助長經濟與文化的交流,

但同時也交流了剝削與荼毒大地的方法,

且看今日的中國,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我偶爾也會和孩子們分享,

所謂的LV、GUCCI,都只是賣一個牌子,

MADE IN ITALY,

其實只有原料和商標來自義大利,

其他全是中國或印度的代工。

品牌,有時竟像是一場騙局。

感謝妳的肯定:)

我相信底層的勞工確實生活悲慘,

但是老闆也不該就這麼被集體妖魔化才是。


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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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31 16:41

兩個女生很大對比

工人想往上爬不容易

看完感覺

努力可能理想跟實際有距離

但是 不努力就只會更糟

 

甘弟(glenchiou) 於 2014-02-03 21:18 回覆:

在這個世代有太多人的努力是放在嘴巴上的,

然後在行動上選擇大肆批判:

22K是政府的錯,

沒有多放假是政府的錯,

大陸人來台灣大發利市也是政府的錯。

我就很想問:「花了那麼多時間罵人,

還能留下多少時間想想自己能做什麼?又努力了什麼?」

對我自己而言,

困境從來就不是問題,

心境才是。

清月,是「如果我是工人,我可以怎麼努力」的計畫書。


陳香媜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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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31 10:02
這篇跟楊青矗的文章哪篇有關?我似乎沒印象。你可以說說大綱嗎?
甘弟(glenchiou) 於 2014-02-03 21:23 回覆:

全篇的人物設定來自楊青矗的〈龜爬壁與水崩山〉,

該文主旨一如其標題:

「老闆是錢賺錢,好似水崩山;我們工人是人賺錢,沒輸龜爬壁。」

因此全篇讀來,

彷彿是馬克「豬頭老闆與可憐員工」的小說版,

最後總結在:老闆缺工死好,員工跳槽有理,明天會更好!

這是我讀完該篇以及其工人相關作品後的心得。

我想,除了訴諸悲情和控訴,

我們還可以看得更遠,想得更深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

運用寫實筆法刻劃出台灣當年加工出口的盛況與陰暗

是文論家可以認同他足以不朽的理由,

但我私心以為,

〈在室男〉是他更有意思的作品。

現在正在進修黃春明,

也許哪天再跟妳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