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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5 09:46:42瀏覽501|回應0|推薦7 | |
從鄉村到首都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但開車的索菲亞似乎不以為苦,而一旁的寬宏則不時與她分享自己的家庭,和一路走來所經歷的更多細節,像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獵山豬,或是雁湖曾經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地方。兩個人一路閒聊,漫長的旅途也就不那麼漫長了,甚至當索菲亞在午後時分開抵目的地時,寬宏還意猶未盡地分享他打掃母雞舍時發生的種種趣事。 而這一次,索菲亞的神情也已不像早晨時那般嚴肅,反而隱隱透露出對於接下來要帶寬宏認識的地方所懷抱的光榮與自信: 「這裡,就是位在首都柏林市中心的納粹大屠殺紀念公園。」 「大屠殺……紀念公園?」寬宏有些無法理解索菲亞的用意。 「沒錯,你看,這裡有用三種語言寫成的簡介,」索菲亞引導寬宏走到碑文前。「由左而右依序是德文、英文和希伯來文。上面寫著:『基於納粹黨在德國所犯下慘無人道的罪行,為了確保德國人民世世代代永不忘卻我國曾經對世界、對六百萬猶太人所造成的無可挽回的傷害,特立此碑林,永誌不忘。』後面還有提到:『此紀念公園,乃戰後民主政府上台後,經多方溝通與討論,前後共歷時三年,才終於達成民主社會最重要的共識,使此一紀念公園是在全國人民的認同與理解下,順利動工、興建直至完竣。銘刻受難者姓名的碑林豎立後,更由德國總理施密特率全體內閣,以國家領導人之身分,至此下跪致歉,祈求受難者及其家屬的原諒。願吾人皆能以此碑林為鑑,銘記唯有深切反省,方能在此刻與未來邁出正確且穩健的腳步。』」 寬宏聽完索菲亞朗讀的碑文內容後,不禁好奇問道: 「妳為什麼想帶我來這裡呢?」 「因為曾經有新聞記者在總理來這裡致歉之後寫了一篇評論,他說:『當總理在首都向當年被納粹迫害至死的受難者下跪道歉時,這個舉動象徵的是──整個德國終於深切地反省自己過去的罪行。而當總理重新站起來時,也代表整個德國終於能夠抬頭挺胸,為德國與全人類的文明翻開嶄新的一頁。』我想讓你知道的是,從那一刻起,反省並且勇於改過,就成了所有德國人此生必修的課題。納粹犯下的罪,已成為所有德國人的原罪,打從生而為德國人的那一天起,便會跟隨著我們直到生命的終點。因此反省自己的罪過,並且努力為這個世界做點對的事,就是我們德國在末日之後依然能保有文明的關鍵,也是我們能夠勇敢做出改變的原動力。」 索菲亞的話終於點醒寬宏原本茫然的頭緒,讓他在這個國家所看到的所有不同於世界其他角落的改變,都找到了共同的契機──反省,然後悔罪行義。 這一切,竟然和聖經所宣揚的真理,不謀而合。 於是,寬宏沿著碑林中央的步道,一步一步往公園深處走去。放眼望去,除了密集而整齊地排列的黑色玄武石碑外,別無他物,而每一面石碑上,都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姓名。寬宏實在很難想像,一塊石碑上竟然可以承載如此多條性命,而眼前的石碑,竟又如此綿延無盡,彷彿看不到盡頭。而最初,這些石碑的高度只及寬宏的胸口,等到寬宏走到深處時,這些石碑竟豎成了蔽天的高牆,彷彿迷宮般引導他重回奧許維茲的凜冽與逼仄,又彷彿是被無數的受難者冤魂所包圍,層層疊疊間予人永世不得超脫的虧欠。 如此具體的罪孽與責任,就連身為局外人的寬宏都感到喘不過氣來,但身為罪人後代的索菲亞,此刻卻跟隨在寬宏的身後,並且伸出手來一一撫摩她所走過的每一面石碑,默念碑面上每一位受難者的名字,伴隨著虔誠的禱告細語。看著索菲亞平靜而肅穆的神情,寬宏原有的壓迫與恐懼竟也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理解與緬懷。寬宏明白了,在一個已經真心懺悔的罪人面前,這些受難者的名字就不再是指責與逼迫,而是無聲的提醒與叮嚀,叮嚀每一個走進這裡的德國人,以及每一個有所虧欠的人──你有義務,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因為曾經錯得離譜,今天的德國人才會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自己重蹈覆轍。而這一座紀念公園存在的目的,就是當我們因為面對選擇而徬徨,因為久遠而淡忘時,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們:這一次,一定要做出對的決定。」索菲亞語重心長地註解道。 「我明白了,謝謝妳,願意帶我親眼看見,你們國家最不堪的歷史。而我也看見,你們是如何用行動證明──德國,已經蛻變成一個神所悅納的國度。」寬宏心滿意足地說。 「還沒喔,」索菲亞露出了有些淘氣的微笑,好像一個藏著驚喜的小女孩,在渾然不知的當事人面前賣著關子:「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德國的過去和末日之後的日常,接下來我要帶你去看看,德國真正讓我們引以為傲的改變。」 索菲亞接著帶寬宏到一處旅店投宿,洗卻一整天舟車往返的疲勞。隔天一大早又載著寬宏再次前往郊區,抵達一處叫史瓦克的小鎮,又開了一小段路後,才把車停在一間門庭若市的肉舖前方。 「請問……我們是要來買肉的嗎?」寬宏看著店門口上方大大的豬隻圖案,不解地問。 「當然不是囉,不過等我們離開的時候,如果人潮有變少的話,也是可以順便買一點回去給漢斯加菜。」索菲亞笑著說。 兩人隨即一前一後繞過店面,朝著後方的開闊農舍走去。而讓寬宏有些納悶的是:索菲亞怎麼好像是這裡的女主人或員工一樣,熟門熟路的,也不打一聲招呼就逕自朝店家的工作區走去?直到他們終於迎面碰上一名正在搬乾草的女人,寬宏才明白索菲亞為何來到這裡。 「嗨!索菲亞!好久不見!」對方熱情地迎接道。 「抱歉隔了這麼久才來訪,瑪格。最近會裡的事務繁忙,才遲遲沒有過來看看你們跟小豬。」索菲亞熱絡地和對方寒暄,隨後也向寬宏介紹彼此,並進一步說明:「瑪格的農場就是我們綠色和平認證的第一批友善動物農場,瑪格更是在我們初次向她提起改善農場動物福利以符合動物權理念時,便欣然答應並且和我們一起努力改造了農場,成為今天你所看到的面貌。別的不說,請問你有聞到豬隻的臭味嗎?」 寬宏認真地聞了一下之後說: 「好厲害!真的都沒有臭味耶!」 「沒錯,瑪格和我們一起,用具體的行動證明了,保障動物福利和維持合理利潤是可以並行不悖的。」 索菲亞接著詢問瑪格說: 「這位是我們遠道而來的朋友,他想要學習更多德國善待這個世界的方法,請問今天方便讓我帶他進去參觀一下嗎?」 「當然沒問題啊,我非常樂意!只是我要先提醒這位年輕人,我們的小豬很好客,你可別被牠們嚇到囉!」瑪格用那鄉村農人特有的爽朗和大嗓門,熱情地回應道。 於是,三人都各自抱起一綑足以負荷的乾草,走進一座用木頭和石磚搭建成的挑高寬敞豬舍。寬宏一踏進豬舍的中央走道,隨即聽到來自兩側的窸窣聲朝他圍了上來,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大大小小的粉紅肉豬正隔著柵欄朝他抬頭嗅聞,眼中滿是友善與好奇,寬宏不禁回想起當年自己拿著小竹竿趕著母雞去吃蟲的情景,同樣是這般的親近與自在,對人、對動物來說都是如此。 「因為有這些充分曝曬的乾草,才能讓這些小豬得以生活在乾爽、舒適的環境中,清新的草香還能蓋住牠們排泄物的臭味,讓這些嗅覺比人還靈敏、智商比狗還高的動物,可以活得開心又自在。來這裡參觀的顧客也才真正相信,他們購買的價格相對較高的豬肉,全是因為這是快樂的豬所生產的快樂的肉,這樣的肉不僅吃得安心,也吃得沒有罪惡感。」瑪格一邊指導兩人鋪上新鮮的乾草,一邊自豪地介紹道。 「罪惡感?」寬宏不解地問:「德國人以前吃肉會有罪惡感嗎?」 聽到寬宏的提問,瑪格笑著看向索菲亞,似乎是在邀請她代為回答,於是索菲亞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因為綠色和平是在很多年以前就和英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合作,在全歐洲調查並公開農場動物生活、生產與屠宰的真相,並且在新聞上、電視節目上、各大超市賣場結帳櫃台旁,不斷用遊說、連署和行動劇的方式教導民眾:『我們既然不得不食用這些動物的奶、蛋、肉來維持自身健康,那我們為什麼不能對這些動物好一點呢?為什麼不能讓牠們短暫的、被徹底利用的一生能活在一個人道的環境裡呢?』而在德國境內,我們則引用對所有德國人來說最具警惕意義的一段話來勸告大眾,那是猶太學者以撒‧辛格所說的:『從動物的角度來看,人人都是納粹。』我們用這樣一句話,搭配上工業化農場實際採取的烙印編號、嚴格限制飲食數量和飼養空間,以及沒有利用價值或利用完後便遭到集體屠宰的真相,迫使德國民眾將過去那段充滿恥辱的歷史和現在的作為相連結,才順利促成德國民眾開始對自己的消費行為負責,不再因為無知或漠視而資助工業化飼養的暴行繼續存在,轉而支持像瑪格這種願意把動物福利放在第一優先的農場,達成動物、生產者和消費者三贏的局面。這就是我們在德國成功推動的『罪感行銷』,讓德國真正朝著文明國家的方向邁進一大步,因為甘地也說過:『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端看他們如何對待動物。』」 「那麼,」全部聽明白的寬宏忍不住提出一個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問題,同時也是他曾經的許諾:「請問瑪格女士,你們是如何取走這些小豬的性命的?」 瑪格聽到這個問題,也不禁收起了原本燦爛的微笑,轉為嚴肅的面容,而索菲亞則完全理解地點點頭,一起請求瑪格說: 「乾草鋪完後,可以接著帶他去參觀屠宰場嗎?」 瑪格沒有反對,而是用更加深情的目光看著這些小豬,為牠們細心地鋪上一整片清爽的乾草,然後才跟兩位輕輕說了一聲: 「跟我來。」 瑪格沿著一條明顯是給豬隻行走的、附遮雨棚的木製柵欄通道,一路走進另一棟漆著鄉村色調和花鳥圖案卻明顯是座工廠的建築中,同時她也拿著一顆新鮮的蘋果,一邊引逗著一頭成豬循著通道跟在後頭進入工廠。進到工廠之後,成豬也吃到牠最愛的蘋果,而這時另一名男性員工則遵照瑪格的指示,走到這處相對寬敞的空間,用一根金屬鐵棒瞄準尚在好奇嗅聞的成豬額頭,突然「啪」的一聲,成豬應聲倒地,呈現昏迷狀態,而員工隨即拉來鐵鍊,將已昏死過去的成豬頭下腳上吊起,送進了放血和肢解的輸送帶中。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寬宏還來不及看清發生了甚麼事,剛才那頭正在開心咀嚼著蘋果的成豬就變成了新鮮的豬肉屠體,由員工搬上推車,送往前頭的店鋪販售。整個過程快速而俐落,和寬宏曾經親眼目睹的情況截然不同,而這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是──沒了四處噴濺的鮮血、劇烈顫抖的身體和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這是……怎麼一回事?」看著新鮮肉塊被推出去的寬宏,依然尚未明白發生甚麼事。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人道屠宰啊。」瑪格坦然地說。 「人道屠宰?」寬宏又學到了新的詞彙。 「所謂的人道屠宰,」索菲亞在一旁進一步用英文解釋道:「就是考量到動物也會感受到恐懼與痛苦,所以在運送和屠宰的過程中,我們會盡力做到不造成動物的緊迫與恐慌,所以你會發現那隻豬在走進屠宰場時,沒有任何緊張的表現,就連在屠宰時,也先用擊昏器將牠擊昏,然後才進入整個屠宰的流程。在整個過程中你完全聽不到任何的哀號,那並不是因為我們封住了牠們的嘴巴或是隔音設備極佳,而是因為牠們在這整個過程中幾乎感受不到痛苦的緣故。這,就是人道屠宰。」 在親眼見證並釐清這一切之後,寬宏不禁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對兩位大姊姊說: 「謝謝你們,我終於學到,如何在奪走牠們生命的同時,又能不讓牠們感到痛苦了。這座農場,真的讓我看見了截然不同的改變。」 「看在你這麼有心求知的份上,你們離開的時候別忘了去櫃檯領幾條我親手灌製的香腸,保證多汁又香脆喔!」瑪格也彷彿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此刻也露出了輕鬆的微笑。 兩人重新上路,而索菲亞也確實外帶了一箱香腸放進後車廂,隨後詢問寬宏說: 「好啦,你最關心的動物權和動物福利,我已經帶你親眼見證了,那接下來你還想知道甚麼呢?」 「塑膠。」寬宏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個單字。 「塑膠?」索菲亞愣了一下,才跟寬宏再次確認:「你是指……垃圾問題嗎?」 「沒錯,」寬宏依然沒能放下身而為人的歉疚,以沉痛的語調說道:「我在歐提斯島上已經不只一次看見,人類隨手丟棄的垃圾,尤其是難以分解的塑膠,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生物帶來無可挽回的傷害。在你們的國家,是否有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呢?」 索菲亞聽完寬宏的陳述,也不禁收起原本放鬆的笑容,同樣嚴肅地回應道: 「你說的沒錯,塑膠的確是比核輻射更致命的人造產物,而我們非常審慎防範核輻射的危險,卻始終無視塑膠對全世界的生物、環境包括我們自己所帶來的傷害。你的問題很關鍵,在熬過核子冬天之後,我們到底有沒有能力去處理這遍布全世界的毒瘤?我的答案是:在瑞典首創的新式垃圾焚化爐,是我目前所知最直接且有效的解決方法。」 「瑞典?」寬宏對這個國家──或者說這個名詞──一無所知。 「沒錯,瑞典。」索菲亞接著說道:「瑞典前幾年開發了一款新式的垃圾焚化爐,目的是要逐步取代過去極不環保的掩埋做法,改用上千度的高溫將已分類過的垃圾一次燒成體積只有百分之一的灰燼,再將灰燼比照核廢料存放在特定場域,或是混入地磚和瀝青當中,作為鋪設道路的材料。與此同時,那些拿來焚燒的垃圾也等同是火力發電廠所用的煤炭或天然氣,能夠在焚燒的過程中產生電力,減少更多化石燃料的開採與消耗,成為另類的『再生能源』。而最棒的是,過去焚燒塑膠垃圾所產生的世紀之毒──戴奧辛,也因為焚化爐的溫度夠高而得以將它徹底分解。綜合這些優點,我想,這是目前為止面對早已滲透進人類生活每一方面的塑膠製品,所能採取最有效率也最負責任的處理方式了。」 「焚化爐嗎……」寬宏彷彿陷入了長考,沉吟了許久之後,才再次問道:「我承認這的確是比掩埋或隨意拋棄更積極負責的做法,可是……人類發明的東西,最後真的只能變成毫無用處的垃圾嗎?」 對於寬宏的提問,連索菲亞也陷入了長考。她知道,焚化爐確實不能算是最好的做法。於是她重新回憶起自己在綠色和平這麼多年所學習到的跟垃圾處理相關的所有知識,在那堆資料、學者講座和出國考察的各種記憶片段中,終於浮現出一個她曾經聽聞過最能夠成為末日之後人類生產器物的最高指導方針── 「我想到了!從搖籃到搖籃!」索菲亞高聲歡呼道。 「從搖籃到搖籃?那是甚麼?」寬宏感到有些困惑,但是他同時也充滿了期待。 「它是人類生產方式的革命性進展,如果要讓你相信這是完全可行的做法,我必須帶你親自去一趟──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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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