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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6 22:52:42瀏覽283|回應0|推薦0 | |
在希望號離開之後,三人終於回過頭來確認自己置身的新世界是甚麼面貌。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雖說是原始部落,但在這些身材矮小、皮膚黝黑且多少有些亞洲人面孔的原住民身上,還是可以看見一點文明的影子。而三人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們五顏六色的T恤、短褲和頭巾,那些衣物看起來都十分破舊,不知是穿舊的還是來自文明世界的捐贈,而島民們也毫不在意花色、款式和性別地隨意穿戴在身上,模樣固然有些滑稽,但換個角度想就是一種無拘無束的隨興。 語言,當然是不通的,但是當酋長請族人向三人獻上香蕉和用舊玻璃瓶裝的珍貴淡水時,「請用」和「謝謝」的肢體語言卻是共通的。不過,在後來的相處中,寬宏也發現魯卡族的小孩是會說一點英文的,而一問之下才知道,那也是當初綠色和平的人員為了能更有效率地和族人溝通,於是利用每年前來做海洋調查的空檔,免費教導島上的小孩學習「英文」這個國際通用語言。因此,三人得以用英文和一部分的魯卡族單字來和孩子對話,而孩子也成為了族人和這三人之間溝通的橋樑。而這三人也懷著無比感激的心情在這座與世無爭也與世隔絕的小島定居下來,每天的生活便在獨木舟、椰子樹和新闢的玉米田之間一步步拓展開來。 這樣的生活對他們而言又是一次全新的體驗,至少有過幾次從獨木舟上跌落海裡的經驗之後,他們就算悟性再差,也在每一次的生死交關中逐漸領悟到游泳──尤其是在海流強勁的大海中──的訣竅了。同時他們也學習到,每一次出海求的不是滿載而歸,而是只取一天所需就好,至於不慎網到的小魚,則要在發現的當下立刻將牠們從魚網上解下,再用最輕柔的動作放回海裡。 「那是我們未來的食糧,現在就要好好地照顧牠們,就像田裡的玉米苗一樣。」載著寬宏出海的魯卡族年輕人慎重地說道。 另一方面,主要在島內採集、務農的珍妮佛和秀慈,除了學習把玉米作成玉米餅的做法之外,也親眼看見魯卡族人是多麼善用森林和田地裡所生產的一切。就拿與他們的生活最息息相關的玉米和椰子樹來說吧,在採收完玉米粒之後,族裡的婦女還會將玉米植株細分為老莖和嫩葉,並且分開處理。老莖和玉米梗可以做為炊煮的燃料,減少砍伐林木,嫩葉則可剁碎拿來餵食雞隻和牛、豬。而椰子樹茂盛的扇狀葉是部落屋頂的建材,珍貴的椰子果實則從汁液、果肉到硬殼都各有功用,將大自然豐富的資源運用得淋漓盡致,近乎虔誠。 保羅一開始所說的沒水沒電的小島生活,對這三人來說竟然完全不成問題,這或許是因為他們這兩年過的生活比這更悲慘,也或許是因為在末日之後,他們才深切地體認到,魯卡族人這樣知足惜福的生活方式,才是此刻殘破蕭條的人類文明最迫切需要找回的初衷。又或是說,這樣的生活方式,才是讓人類得以重回伊甸園,和世界萬物和諧、永續、共存下去的金鑰。 只可惜,現代文明的遺毒終究揮之不去,就算置身在遺世獨立的海中孤島,文明依舊用它們自己粗暴的方式,不斷騷擾、刺激島上的人民。這當中最頻繁且大量出現的莫過於──海漂垃圾。 寬宏第一次見識到海漂垃圾的傷害,是在某次他和族人划著獨木舟返航時,在沙灘上目睹的可怕的一幕。在夕陽漸漸西沉的美麗時刻,寬宏和族裡的大哥哥因為捕魚捕得太晚,回程時被海流帶到一處較偏遠的海灘,當他們終於筋疲力盡地上岸時,寬宏卻發現這裡的沙灘有些不尋常──因為這裡躺臥著數十隻鳥類的屍體。當寬宏走近一看,才赫然發現那全都是海上最大的鳥類信天翁的雛鳥屍體,而不管是外型還算完整還是已經腐爛到只剩白骨的屍體,在牠們腹部的位置,都塞滿了寬宏一眼就能認出的人造垃圾:瓶蓋、塑膠片和打火機殼。寬宏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永遠沒有機會展翅飛翔的信天翁寶寶,竟然會以如此悲慘卻難以理解的方式死去。 「這些來自大海另一端的垃圾,被牠們的媽媽誤以為是食物,所以一個一個叼回來餵牠們的寶寶。」族裡的年輕人沉痛地說道。 但是最悲傷的事,莫過於某一天的早晨,當寬宏起來準備出門時,卻看到大批的族人圍在一條長度可比一輛學校巴士的抹香鯨身旁,在酋長底瓦魯的吆喝下,整齊畫一地吶喊、出力,試圖將這條擱淺的鯨魚推回海裡。但是相對於鯨魚的體型,族人的團結只顯得微不足道,就算寬宏立刻趕上去一起用力推抬,終究是徒勞無功。於是在接近上午的時候,寬宏親眼看見,鯨魚一開一合的嘴巴終於無力地垂下,而大小等同寬宏掌心的深邃黑色眼珠也漸漸閉上,一條雄偉而美麗的巨獸,就這麼在寬宏的面前永遠逝去。 已經盡力的族人對此沒有太多的感傷,在確定巨獸的靈魂已經與他們的祖先同在之後,他們便拿著砍刀將巨獸能夠利用的部位一一割下、支解,鹽漬成族人未來三個月的珍貴肉食來源。而寬宏的心中全無有肉可吃的喜悅,只有目睹鯨魚胃中挖出大量垃圾袋時無限的憤慨。從那一天起,他深切領悟到,文明世界習以為常的塑膠已不再是塑膠,而是威脅這個世界上所有美麗生物的殺手!他也明白,面對這樣無聲也無盡的殺手,魯卡族人完全無能為力,在這座原始小島上也不可能有消滅大海另一端所製造的殺手的方法。不再年幼的寬宏決心離開這裡,再次踏上他渴望學習並且尋求改變的下個旅程。 然而這個決定,勢必在寬宏、秀慈和珍妮佛之間引發激烈的爭論。 「我們好不容易可以過上寧靜的生活,為什麼還要走?」首先表達抗議的是珍妮佛,因為她已如綠色和平的成員所說,深深愛上了這個簡單樸實的小島。 「宏宏,你在這裡不是也學到很多嗎?為什麼要走?這裡有哪一點不符合你的期待嗎?」秀慈也忍不住反問,甚至對於寬宏過度的求知慾有些氣惱。 「媽媽、姊姊,妳們先別激動,我只是覺得,有些問題依然困擾著我,而留在這裡卻無法幫助我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才想離開這裡,尋找答案。」寬宏並未因為兩人強烈的情緒反彈而退縮,依然勇敢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宏宏,你跟我們一樣清楚,現在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險。所以請你跟媽媽說,有甚麼問題需要你這麼急著去解決?有甚麼問題……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秀慈並未馬上回絕寬宏的提議,她知道他並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所以跟他就事論事講道理,才是一個媽媽該做的事。 「媽媽……」寬宏覺得自己要鼓足了勇氣才敢說出這件事:「妳還記得,綠色和平的大姊姊說她這兩年來研究的心得是甚麼嗎?」 「研究心得?」秀慈和珍妮佛面面相覷,她們老早就把事不關己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她說,這場末日是人類的浩劫,卻是海洋生物重生的契機。羅賓遜叔叔之前也跟我說過,如果人類依舊沒有放下爭霸的野心,那我們終究會親手毀掉自己創造的美麗事物。而我現在已經確定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如果在大海另一端的人類還是像過去那樣的生活,一直傷害這個世界,甚至一直傷害彼此,那這個世界就算再遭遇十次大洪水也洗刷不掉我們犯下的罪惡。而下一次,神還會再給我們機會嗎?我知道我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安穩生活的避難所了,可是我並不想自己一個人躲在安全的地方,完全不去管這世界依然有很多的生命在受苦,有很多美麗的事物因為我們的存在而不斷消失。我們明明可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為什麼我們不去做呢?」 「宏宏……」秀慈深深嘆了一口氣,也對自己兒子的未來感到憂慮不已。「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甚麼樣子,並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我們這些沒有權力也沒有財力的無名小卒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盡自己的本分努力活下去而已。你到底為什麼要讓自己還幼小的心靈,揹負這麼多不屬於你的責任呢?那並不是你的錯啊?」 「媽媽,那不是我的錯沒錯,可是我再也無法忍受自己一再看著這些錯誤發生,我卻甚麼也沒做,連嘗試一下也沒有。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神也不會喜歡這樣的我。而且,我也答應過馬克叔叔,要找到讓生命不再痛苦的方法,可是到現在,我卻只看到更多的生命,因為我們而活得更痛苦、更可憐,媽媽、姊姊,難道妳們都沒看到嗎?」一個孩子真誠的提問,往往比大人的斥責,更讓人無地自容。 所以,秀慈和珍妮佛都沉默了。 「沒關係,我知道媽媽和姊姊真的都累了,我們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我知道這些事對妳們造成多大的傷害。所以,我不會勉強妳們跟我一起走,這是我的決定,我應該自己去承擔。至少,現在我已經可以很確定,我的媽媽和姊姊,現在都安全地待在一個叫做歐提斯的小島,不用再擔心下一餐在哪裡,也不用再害怕有甚麼可怕的人會突然跑出來傷害妳們,這樣就足夠了。」 寬宏的這一番話,說明他已經下定決心。秀慈和珍妮佛基於母愛和一路走來的革命情誼,也絕不可能讓才剛滿12歲的寬宏獨自出海,航向生死未卜的旅途。於是兩個女人彼此透過眼神確認心中的打算之後,由秀慈告訴寬宏她們的的結論: 「好吧,接下來我們又要開始準備長途旅行需要的物資了。」 但是笑而不語的寬宏沒有告訴她們的是──他早已經準備好遠行的物資了,但是他只準備了一個人的份。 隔天早上,當秀慈發現寬宏以及他當年帶來小島的行囊和手槍、小刀都不見的時候,她發了瘋似地跑去找正要準備出海捕魚的魯卡族年輕人,追問他說: 「寬宏呢?他今天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去捕魚?」 「寬宏?他今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划著自己打造的獨木舟出海啦。他還拜託我說,他離開以後,希望我可以多幫忙照顧妳跟珍妮佛,然後就一個人出海啦。」 但是秀慈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她接著追問道: 「你、你有看到他往哪裡去嗎?你有看到他是朝哪個方向出發的嗎?」 「他是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跑來我家找我的,所以我也沒看到他最後朝哪個方向出海,但是請妳放心,我已經把他訓練得很好,在海上他絕對不會有事的。」 秀慈不再跟這年輕人多說,而是含著眼淚、抱著愧疚,直奔寬宏每次捕魚回來的上岸地點,但是那裡早已甚麼都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大海和寬宏早已遠去的事實。秀慈哭著衝進海裡,一邊大喊寬宏的名字,卻又一次又一次被海浪給打了回來。最終氣力耗盡的秀慈只能跪坐在沙灘上,在遼闊無盡的天空和大海之間,聲嘶力竭地哭喊: 「黃寬宏──!你給我回來!你這個不孝子!你怎麼可以把媽媽一個人丟在這裡自己走掉……黃寬宏──!你快回來!快回來媽媽身邊啊……回來媽媽身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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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