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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3 21:53:26瀏覽364|回應0|推薦5 | |
當晚,寬宏便是在索菲亞家度過的,而漢斯則是她的心靈伴侶,小倆口就住在離辦公室不遠的一處中古公寓,三房兩廳的空間,一間主臥室、一間書房,還有一間則是固定保留給有需要的人。在寬宏到來之前,這間房間已經接待過五組難民,有的是單身男女追尋更理想的生活,有的則是母親帶著全家奔向更自由平等的樂土。所以史帝夫才會稱索菲亞為「扶助人」,這個詞專指自願接待難民的個人或家庭。 而當寬宏正坐在這個小房間溫暖又舒適的彈簧床上,沉浸在此刻的寧靜與安穩時,索菲亞人已站在門外禮貌地敲敲門說: 「不好意思打擾囉,我注意到你好像沒幾件衣服可以替換,所以幫你挑了幾件民眾捐贈給我們的二手衣給你,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寬宏滿心感謝地接過索菲亞手中的那疊衣物,而索菲亞也親切地提醒他說: 「等你換好衣服之後,就可以出來吃晚餐囉。」 而當寬宏走出房間來到餐桌時,卻看見桌上擺了三盤看起來糊糊爛爛類似蛋炒飯的食物,而餐桌中央另外擺了兩盤明顯炒過頭的綠花椰和紅蘿蔔炒肉絲。寬宏頓時愣在原地,而索菲亞則難為情地說: 「我們想說你在希望號上這麼久了,應該都沒有機會吃到家鄉的菜,所以我們才想說試著做點中國菜給你吃,只是好像不算成功就是了……」 寬宏聽到這裡也不禁笑了,對兩位友善的朋友說: 「謝謝你們的心意,我已經等不及要開動了。
」 於是三人先後入座,索菲亞還特地指著那盤紅蘿蔔說: 「我們本來是想做竹筍炒肉絲,只是突然想到我們根本沒有竹筍這種東西,所以才臨時用紅蘿蔔代替,不過口感應該差不多吧?」 既然索菲亞都這麼說了,寬宏也就鼓起勇氣拿起桌上的叉子叉了一小口來吃──被炒到軟爛的紅蘿蔔和微焦的乾癟肉絲,真的很難稱得上好吃。不過寬宏卻心滿意足地嚥下,並且對兩位說: 「謝謝,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跟家鄉一樣的飯菜了,雖然味道很特別,但是你們的心意,比山珍海味更美味。」 「真的嗎?」索菲亞誤以為寬宏是在稱讚自己煮得很成功,也叉了一口來吃卻瞬間變臉,苦著臉說:「我就知道,果然炒失敗了。」 「就跟妳說做成沙拉和煎肉排就好,何必自討苦吃呢?」漢斯在一旁也笑著說:「寬宏,明天的早餐換我來做,我會讓你喝到真正的咖啡,還有帶給你一天飽滿活力的德國香腸三明治。」 對於兩人的熱情款待,寬宏當然滿心期待,但是他最在乎的,還是何時能夠親眼見證德國為這個世界帶來的改變: 「謝謝漢斯,不過,我能不能冒昧詢問一下,我明天能不能自由行動呢?」 「你想趕快看看我們國家到底還有哪裡不一樣對不對?」索菲亞馬上露出會心的笑容回應道。 「呃……對,我想趕快了解德國還有整個歐洲到底做了哪些了不起的改變,如果能早日解答我心中的疑問,找到能夠善待這個世界的方法,我就可以回到歐提斯島和媽媽和珍妮佛團聚了。」 「歐提斯島?跟你媽媽團聚?」索菲亞頗感訝異地說:「看來我們應該先聽完你的故事,才能更同理你的處境和心情,並且為你做出最好的安排。好啦,既然我們三個現在都有空了,你願意先跟我們分享你的故事嗎?也許我們可以為你安排出比你自己胡亂摸索更有效率的考察行程喔。」 對於索菲亞的提議,寬宏當然是毫無異議地接受了,而且還因為他說出口的故事實在太過精彩,讓三人都暫時遺忘今晚的飯菜有多難以下嚥,於是當漢斯回過神來想喝杯飯後小酒時,時間已來到晚上九點,而寬宏的故事終於說到獨自從歐提斯島划著獨木舟出海。 「看來你真的經歷了許多事呢,寬宏。」索菲亞深感憐憫地說:「我可以明白,為何你打從上岸至今,便一直表現出如此迫切的求知慾,因為你的媽媽在等你。」 「沒錯,所以我才想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去學習,然後……我就可以回家了。」寬宏說到這裡,竟忍不住一陣鼻酸。他真的已經離家太遠、太遠了。 「那好吧,我決定了! 」索菲亞突然精神振奮地說。 「妳又決定甚麼了?」漢斯拿了兩杯紅酒和一杯果汁回到座位,不解地問。 「我決定今晚就跟主任說我明天要請假。」索菲亞堅定地說。 「請假幹嘛?」漢斯接著問道。 「我要帶寬宏去考察德國在這個世界上所做出的改變啊。」 「那我呢?」漢斯再次問道。 「你乖乖去上班啊,只要把車借我就好。」索菲亞語帶撒嬌地說。 「怎麼這樣……那你可要小心一點,你這大老婆開著我的小老婆出門,兩個都不准出事知道嗎?」 「好──」索菲亞毫不避諱,大方地給了漢斯一個吻。 而寬宏固然也分享了他們此刻的幸福,但是他的心裏明白,自己的爸爸、媽媽再也沒有機會在他面前曬恩愛了。一想到這裡,眼前的幸福不免成了他心底的遺憾。 隔天早上,漢斯自己搭地鐵去上班,而索菲亞則略顯生疏地坐上駕駛座,開著小小的福斯汽車緩緩上路,而寬宏一直到右手不再緊張地握住把手後,才敢開口問道: 「請問……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呢?」 「去面對我們最不堪的過去。」索菲亞只簡單回了這一句,然後一路上便彷彿是在為踏進那個地方而做準備,神情顯得慎重而嚴肅。 寬宏知道,現在不是打擾的時候,因此也沒再多問,只是靜靜地觀察筆直的道路前方所展開的一片寧靜風光。直到,車輛開抵一座位於田園深處的斑駁磚牆邊,而索菲亞也拔下車鑰匙,對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 「我們到了。」 兩人沉默並肩,沿著高牆步行了一小段路,索菲亞依舊不發一語,而寬宏也安靜地用心觀察:在牆外的世界,是一片靜謐清朗的德國鄉村,彷彿還能聞到裸麥麵包和啤酒的香氣;而這一堵從遙遠的過去保存至今的高牆,除了體現出德國建築的一絲不苟,那近三公尺高的牆身和頂部編有銳利刀片的金屬蛇籠,則隱隱透露出牆內壓抑而肅殺的血腥味。 終於,他們走到了一處氣派卻陰森的黑色雕花鐵門前,門上清晰可見昂首雄鷹的雕飾停佇在傾斜卍字標誌之上,光是這座大門,就足以讓寬宏不寒而慄。 「我們到了,奧許維茲集中營。」索菲亞近乎哽咽地說。 隨後,警衛亭裡依然盡忠職守的管理員前來拉開大門,現在的他已非監視囚犯的壓迫者,而是保存歷史記憶的守護者,同時也是碩果僅存的見證者。 接下來的行程,便是由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擔任導覽員,一一向他們說明,這座集中營保留下來的所有設施背後的血淚故事。而索菲亞則稱職地為寬宏扮演翻譯的角色,自己也紅著眼眶聆聽這位長者的告解: 「你們現在走的地面上,其實原本有一條運作良好的鐵軌,它從納粹統治的領土上不斷延伸出去,再從歐洲各地一列又一列地運來成千上萬的共產黨人、同性戀、生理缺陷者和戰俘,當然數量最多的還是猶太人。這些人被像家畜一樣大批塞進貨物車廂,沒水、沒食物、沒廁所更沒有座位,就這樣一個緊挨著另一個人,一路搖搖晃晃地送進這裡,路上有很多人就這樣活活站死或悶死了。終於到站後,首先會面臨到我們這些軍人的強制分類──沒錯,我就是當年在這裡服役的軍人,在紐倫堡大審之後,選擇來這裡服務,贖我當年犯下的罪。」 對方的這番話,讓寬宏頓時瞪大了眼睛,就連索菲亞也感到非常驚訝,她原以為對方只是住在附近的退休人員想為這個社會多貢獻自己的一份心力而已,得知這個真相後,也不禁語塞了。 「你叫甚麼名字?」寬宏代替索菲亞,用他這兩天來努力摸索學會的粗淺德語,禮貌地探問道。 「鈞特,我叫鈞特。」老人這時真誠地注視著寬宏,和藹地說道。 「你好,鈞特。」寬宏同樣回以真誠的笑容。 「誠如我剛才所說的……」鈞特一邊蹣跚地往廣場深處走去,一邊顫巍巍地舉起手來向兩位比畫當年的光景: 「男人會站一排,女人站另一排,我們會先要求他們把僅有的隨身行李堆在這裡,身上穿的大衣、褲子、鞋子則分開堆放,讓這些可憐的人只穿著內衣站在寒風中,無分男女一律理成平頭,再走到分類桌前,只要是老人和小孩一律拉出來,送去毒氣室,因為他們沒有利用價值。而青壯年的男女,若有符合祖國需要的專長則特別運用,否則一律送到工廠和冶煉廠做苦工,在他們還有力氣的時候,想盡辦法榨乾他們的勞動力,然後……」 老人吃力地舉起手臂,指向角落一處獨立的水泥建築說: 「等到他們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我們……還會拿槍命令他們自己的猶太同胞,用推車將成堆的屍體運到那座焚化爐,把那些曾經都是有頭、有臉、有尊嚴的人哪,全部推進去火化掉。在元首簽署了〈最後解決方案〉的時候,這裡燒的屍體就更多了,被火化的骨灰順著那根煙囪不斷飛散到空中,因為灰燼實在太多了,以致於我們駐紮的小鎮上竟下起了骨灰雨,整座城鎮原有的色彩完全被覆蓋,放眼望去只剩下一整片了無生機的灰色。這,就是我們曾經在這裡犯下的罪惡。」 「請問……」寬宏再次探問道:「你現在是用甚麼樣的心情,在敘說這一段往事的呢?」 鈞特苦笑了一聲說: 「為了證明。」 「證明?」負責翻譯的索菲亞也不解地反問。 「沒錯,透過我的親口敘述,證明這一段歷史是真實存在的。沒有甚麼說法,能比犯罪者親口的自白更可信。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沒有任何一個愚蠢的政客或是政治狂熱者能抹殺、否定這裡發生過的一切。我現在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都多麼想要告訴自己,我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些可怕的事,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我的人生已經無法重來,我所造成的傷害也無法彌補,我只能一天又一天地來到這裡,哪怕已經沒有人會再來這傷心的地方,甚至早已遺忘這個地方,我還是會回到這裡,真心誠意地懺悔我所犯下的罪。願主……饒恕我的靈魂。」 「祂會的。」寬宏以一種理解的同情看著鈞特說:「耶穌說過,真心懺悔自己所犯罪過的人,遠比那些在聖殿上自詡清白的祭司,更有進入天國的資格。因為你的懺悔,神已赦免你所犯的罪了,鈞特先生。」 「年輕人……」鈞特不禁顫抖地說:「你是神派來呼召我的天使嗎?在我人生將盡的時候,親口跟我說……我的罪,被赦免了嗎? 」 寬宏用雙手包覆住鈞特早已衰老蒼白的掌心,仰望著他,輕聲地說: 「我相信,你已經得救了。」 寬宏的話深深撫慰了一名年邁無依者的心,讓鈞特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用雙手緊緊握住寬宏的雙手,彷彿是在握著一根大海裡的浮木,那樣地用力,那樣地懇切。老淚縱橫的他,此刻已經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在開車前往下一個地點的路上,寬宏依然保持沉默,同時也在反思稍早前親眼看見的歷史罪行。而索菲亞則主動打破了沉默,輕聲問道: 「聽你剛才對鈞特說的話,你應該是基督徒沒錯吧?」 「沒錯,我是在教會學校受洗的。」寬宏簡短地回應道。 「難怪你會對聖經裡的話語這麼熟悉。」索菲亞接著說道:「那你知道,對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來說,甚麼是對他的信仰最嚴酷的打擊嗎?」 「對我來說……」寬宏非常認真地回想,接著略顯悲傷地說:「應該是目睹詹姆斯和羅賓遜被壞人殺死的時候吧。那個時候,我真的無法相信,這難道也是出於神的安排嗎?神怎麼會讓這兩個這麼善良又有智慧的人,用這麼不堪的方式死去?在那個當下,我真的動搖了。」 「你說的沒錯,」索菲亞接著回應道:「對當年那些活在納粹陰影下的基督徒來說,他們完全不能接受,神竟然會讓這一切發生。他們看著自己心愛的親人被殘忍殺害,一心打拚的心血被納粹黨人強佔,最後連自己也要像一頭家畜一樣悲慘又卑賤地死去。『我們到底做錯了甚麼?神竟如此懲罰我們?』這是許多倖存者回憶當年時,都會一再追問的問題。到底是受害者的錯?還是神的錯?抑或是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有的只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才會讓罪惡的人逍遙法外,而善良的人集體死絕?」 「我想……現在的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寬宏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起頭來說:「對我來說,這一切都不是誰對或誰錯,就像詹姆斯的死絕不是因為他犯了甚麼不可饒恕的錯,更不能因此就認定殺死他的人就是對的那一方。而神的安排,更是超越了對錯;神的旨意,也不是人可以臆測的。我們該做的是衷心地感謝,神為我們安排的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並且始終懷抱著信望愛的勇氣去面對,在這過程中慢慢蛻變成神所悅納的人,直到天國的大門。若是因為神的安排不如己意就背棄神、否定神的人,那都是小信之人,他們需要的不是神的天國,而是魔鬼的許諾。魔鬼可以滿足人的一切慾望,但永遠不會讓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對自我慾望的渴求,卻會為自己開啟了地獄的大門。」 寬宏的回答,讓索菲亞不禁瞪大了眼睛,不時瞥向他說: 「這……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回答。是誰告訴你的?」 索菲亞不敢相信,這樣的領悟與虔誠的信仰,會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自行摸索而來的。 「是神告訴我的。」寬宏篤定地說。 「神告訴你的?」索菲亞卻難以置信。 「沒錯,只要我靜下心來,專心地傾聽,就會聽見神給我的指引。不管順境或逆境,神都會向我彰顯祂的旨意與安排,而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傾聽與實踐。」寬宏並未試圖解釋或說服,只是真誠地分享自己一路走來的親身體驗。對他而言,這一切都是無比真實且無庸置疑的。 「那我也明白,」索菲亞釋然地笑了:「是甚麼支撐著你一路走到現在了。而且,我也不會再懷疑你能不能堅持下去,因為──你已是神的孩子了。」 「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寬宏已經急著想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因為他剛才的經歷已經證明,索菲亞是用至誠的心意,為他安排這一趟學習之旅。 「我們要去──柏林。」索菲亞握住方向盤的手,也更加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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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