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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小小的善念
2020/09/21 16:26:25瀏覽221|回應0|推薦2

    在推舟出海之前,寬宏的心中不是沒有掙扎,但是他心裡很清楚,如果媽媽或是珍妮佛因為順從他的意志再次投身依然危險的彼端世界,並且因此發生了無可挽回的憾事,那他一定會自責一輩子。他很確定,有些事他非做不可,但是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害死至親之人的打擊。因此,他只能在這兩者之間取得一個平衡點──不告而別。

    因此,此刻的他只需忍受遠離親人的寂寞,卻能徹底解除良心的譴責,獨自划著獨木舟,迎向下一個未知的世界,尋找他心中的解答。

    他的下一個目標,並不是划著獨木舟橫跨整座太平洋,即便這是一個非常浪漫的點子,卻不切實際。他的打算是:先航向最接近的陸地──哥斯大黎加──再觀察神所彰顯給他的異象,順服神為他做的安排。而神為他揭示的第一個安排,就是鼓起勇氣離開歐提斯,但是永遠不要忘記那個地方,因為那裏就是伊甸園的原型,人人無欲無求、知足惜物,用最純粹的方式完成神所恩賜的生命。

    但是寬宏也知道,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人們已經離開伊甸園太遠,再也回不去了。我們只能在自己一手毀滅的廢墟之中,善用神所賦予人不同於世上萬物的學習力和創造力,重新打造一座讓人類和萬物都能和諧共存的人造天堂。只是這座人造天堂的樣貌,在寬宏的心中依然是一片空白,連一點模糊的輪廓都還沒浮現,有的只是過去親眼看見的無數血腥與破敗。若要說這一路走來有哪個地方符合寬宏心中人造天堂的模樣,除了歐提斯島之外,就只有馬克叔叔一手打造的小屋與農莊了。但是這兩個地方對現在的寬宏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人類運用自身的能力創造出太過多樣的世界,而那樣的世界過於複雜,以致於寬宏目前所學到的知識完全無法應付,也無法阻止那樣的世界繼續用各種方式毀滅自己也毀滅世界。因此,即便寬宏不確定此次遠行還有沒有機會活著回來,他還是要鞭策自己勇敢走出去,學習在如此複雜的世界中打造出和諧天堂的方法。

    「這是我答應馬克叔叔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寬宏一邊費力地划槳,一邊告訴自己。

    在經歷了幾天風浪的翻騰後,寬宏順利地在哥斯大黎加綿延無盡的海岸線登陸。在四望無人的情況下,寬宏毅然扛起了行李、藏好了小刀並且握緊手中的小槍,開始探索這個相對落後、貧困的國家。不過,「落後」、「貧困」這類的詞彙,在末日之後的世界,已經不適用了。因為就連曾經富裕、繁榮的加拿大,在末日之後的兩年歲月中,都能逐漸退化成一個人吃人的世界,那麼原本就已經貧窮落後的國家,也不會再惡化到哪裡去吧?寬宏自己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從一個人吃人的世界走到另一個人吃人的世界,如此而已。

    但是當寬宏持續往內陸推進,抵達了一處偏僻小鎮時,他卻發現這裡固然稱不上繁榮,卻也不見加拿大街頭那種遭到趁火打劫後的一片狼藉。如果真要形容,那就是這裡只有貧窮與落後,而無毀滅與沉淪。因此拿著槍謹慎地走在小鎮唯一一條街道上的寬宏,反倒成了令人害怕又困惑的存在。

    「你以為你是卡斯楚還是切‧格瓦拉嗎?」一名戴著牛仔帽的胖老頭,看到寬宏鬼鬼祟祟還拿著槍的樣子,忍不住用西班牙語向他喊道。而這個時候,他正和一位朋友坐在一家雜貨店前,一邊喝啤酒一邊閒話家常。

    面對老人家的質問,寬宏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對方說的話,他一句話也聽不懂。但是身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幸碰到一個不是朝他開槍而是向他問話的人,那拿槍指著對方或是立刻跑開都不是合適的做法,因此寬宏依然站在原地,嘗試用英文回應道:

    「不好意思,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請問你會說英文嗎?」

    老人家看到黃皮膚的寬宏說的是他聽不懂的英文,不禁感到更稀奇了。於是他轉頭對朋友笑著說:

    「你看那隻小猴子,居然還會說英文哪!看來他是一隻有讀書的猴子喔!」

    兩個人一同大笑,繼續用西班牙語說了一連串寬宏聽不懂的話,然後才轉頭朝店裡喊道:

    「卡西歐!麻煩你出來跟這小夥子聊一聊,看他來我們鎮上想幹甚麼。」

    店裡頭有人應了一聲之後,隨即走出來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同樣有著印地安後裔的臉孔──鷹勾鼻和兩側飽滿的顴骨。不過對方的一雙黑眼珠,在寬宏的眼中看來並不十分友善,反而充滿了戒心。

    「你想幹甚麼?」卡西歐終於用英文來詢問寬宏。

    「你好……」寬宏有些緊張地應道,同時也把槍收起來。「我只是路過而已,沒別的目的。不過,如果你們能夠告訴我如何抵達最近的一所大學,我會非常感謝你們的。」

    「大學?」卡西歐露出一臉狐疑,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去大學?你這個年紀該上的是中學吧?去大學幹嘛?」

    「那是因為,我渴望解決的問題,中學、高中這類的學校無法給我答案,他們只能教我已知的知識。唯有進入大學,我才能請教那些正在用全部心力研究解決方法的教授和學者,從他們身上學到全新且實用的知識,來解決我心目中最迫切的問題。」寬宏解釋的同時,腦海中浮現的盡是希望號上的研究人員,以及他們令人震撼的研究成果。

    寬宏的回答,讓卡西歐有些吃驚,忍不住跟身旁兩位朋友說:

    「這隻猴子不只會說英文,看來他懂的東西好像還不少,拉張椅子讓他過來坐坐吧。」

    接著卡西歐又用英文向數公尺外保持距離的寬宏喊道:

    「年輕人,先別急著走,過來坐著休息一下吧,我找人載你去我們省裡唯一的一所大學。」

    一聽到對方願意幫忙,原本保持警戒的寬宏終於露出了輕鬆的笑容,走上前來落座。不過由於語言不通,寬宏面對眼前兩位老人家便顯得有些不自在,而對方出於善意遞給他的啤酒,寬宏也只能禮貌地婉拒。直到卡西歐再次從店裡走出來時,寬宏才得以進一步問道:

    「請問真的有人可以載我到最近的大學嗎?」

    「我已經連絡好啦,只是我那朋友離這有一段路,他的車又有點破,你應該沒有趕時間吧?因為你可能要等上好一會兒了。」

    既然對方已經答應幫忙,寬宏也只能暫時待在這裡等對方前來了。而這段略顯冗長的空檔,為了替彼此增添些許樂趣,便由卡西歐充當兩邊的翻譯,幫老人家的話翻成英文,再把寬宏的話翻成西班牙文,彼此便用最緩慢的速度閒聊了起來。

    「老頭在問,你一個小孩為什麼要帶著槍跑到我們這裡來?」卡西歐首先轉達了兩位老人家的好奇。

    「槍只是我拿來保護自己的工具,因為末日之後的世界還是非常危險。而我之所以來到這裡,只是順路經過,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想要尋找大學或是大型研究機構,向他們請教更好的解決方法。」寬宏很客氣地回答道。

    「你一直提到甚麼問題、甚麼解決方法的,你到底是有甚麼問題?」卡西歐在替另外兩位翻譯完之後,自己也提出了疑問。

    「我的問題很簡單,」寬宏笑著說道:「我希望找到人類對彼此、對這個世界都有益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才要繼續旅行,向更多有學問、有方法的人請教,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想的倒很遠嘛!話說回來,我的名字叫卡西歐,這位頭上沒幾根毛的老頭叫布魯,旁邊這個紅鼻子的叫迪諾,請問該怎麼稱呼你啊?」卡西歐態度越發友善了起來,甚至還想進一步知道寬宏的名字呢。

    「叫我寬宏就行了,我來自台灣,後來逃難到美國,再輾轉來到這裡。」

    「台灣?」卡西歐想了一下說:「我之前好像在廣播中有聽過這個國家,不過她好像被中國用核子彈給炸爛了,難怪你要逃去美國。」

    「台灣被炸爛了?」寬宏對於這個消息感到無比驚訝:「我爸爸還留在台灣啊!那廣播有提到是哪裡被炸毀嗎?」

    「具體的細節廣播裡也沒講,只有說中國為了報復台獨分子在玉山主峰豎立國旗的舉動,硬是用一枚核子彈把東亞最高峰給炸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山口。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台灣人還真是可憐啊,偏偏跟那種流氓國家當鄰居,結果被對方一起拖下地獄了。」卡西歐不無同情地回憶道。

    寬宏對於玉山並沒有太多感觸,但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家鄉遭受到如此浩劫,這對寬宏來說無疑又是另一次重大的打擊──多少美麗的事物,一次又一次毀在人類無止盡的慾望之下。

    「我知道了,感謝您告訴我這件事,我以後一定會想辦法回去台灣看看的,不管那裏變成甚麼樣子,那裡永遠是我的家。」寬宏強忍悲傷地說。

    「你這孩子還真有心,都逃出地獄了,居然還會想再回去。留在我們這多好,雖然稱不上優渥,但至少衣食無虞,沒事的時候還可以跟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喝啤酒、說些廢話,多愜意啊!」這時卡西歐低頭對兩位挺著啤酒肚的老友說:「你們說說看,我們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很快活啊?」

    「很快活啊,你再拿兩瓶啤酒過來就更完美了,是吧,布魯?」迪諾跟布魯相視而笑,全然無拘無束的樣子。

    「你這兩隻老狐狸,賒的帳還不夠多啊?」卡西歐開玩笑地說道,但是當真又回店裡拿了三瓶啤酒和一罐可口可樂出來,讓每一個人都能在炎炎夏日裡喝個暢快。

    卡西歐的邀請,當然不可能打動寬宏,但是當他恭敬地接過可樂時,卻忍不住想問:

    「為什麼……你們還會有啤酒和可樂可以喝啊?」

    卡西歐一聽,先是大笑著用西班牙語對布魯和迪諾說:

    「他居然問我們為什麼還有啤酒可以喝?哈哈哈──!」

    布魯和迪諾也跟著大笑起來,好像寬宏說了一個很有趣的笑話,但寬宏卻完全笑不出來,只感到莫名其妙。

    終於,卡西歐止住了笑,反問寬宏說:

    「你為什麼、啊哈哈哈──會覺得我們連啤酒都沒得喝啊?」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整整兩年不見天日啊,整個世界都因為這樣而陷入了蕭條和死亡,你們難道沒有經歷到這可怕的過程嗎?」寬宏不解地問。

    「那是你們北半球的事,干我們甚麼事?」卡西歐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說:「我們這邊頂多下了幾場怪雨,其他時候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陽光普照啊。」

    「怎麼可能?你們都沒有受到核子冬天的影響嗎?怎麼可能?我一直以為這是全球性的災難啊!」

    「這個世界打了兩次世界大戰,可是真的有『全世界』都在打仗嗎?」卡西歐露出了別有深意的微笑反問道:「這次的核子大戰也是一樣,就算全世界大多數國家的人都瘋到捲入這場戰爭,但是世界這麼大,總有那麼一兩個國家、一兩個地方的人民,每天依然安分守己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就算一顆核子彈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殺死了幾十萬人,我們關心的依然是種子發芽了沒?啤酒還剩下幾箱?哥斯大黎加就是這樣一個國家,我們對爭霸沒有興趣──說到這裡,你知道南半球有幾個國家有核子彈嗎?」

    寬宏搖搖頭,這個知識對他來說太遙遠了。

    「零。答案是一個也沒有。」卡西歐得意地說:「這樣你明白我在說甚麼了嗎?你們這些北半球的人確實比我們先進、富裕,但是到頭來你們擁有的核子彈卻把你們自己給毀了,連啤酒和可口可樂都喝不到了,這就是你們的悲哀啊。」

    「那、你們為什麼不對我們伸出援手呢?」寬宏有些憤恨不平地質問道。

    「當我們許多南半球的同胞深陷貧窮和犯罪的深淵時,你們北半球的人們有幫助我們嗎?沒有。我們的痛苦在你們眼中只是一則新聞、一則笑話,或是研究經濟學時不斷提到的失敗例子。你可能年紀還小不知道,但這就是我們南半球人民,尤其是非洲和中、南美洲國家超過一個世紀以來承受的不公平對待。如果你之後真的有如你所說進到我們省裡的大學,記得去請教我們的歷史系和經濟系教授,我相信他們一定可以告訴你更多細節,並且另外舉出500個為什麼我們不該幫助北半球國家的理由。」

    卡西歐的這番話,說得寬宏啞口無言,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他確實是無知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強烈激發了寬宏渴望知道更多的動力,以致於他巴不得立刻跳上那位未知友人的車,直入大學的校園追問到底。但是此刻的店面周圍,依然只有零星路過的農民和百無聊賴的鴿子,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蟬鳴,加入讓人昏昏欲睡的行列。

 

    「那你的家人呢?是不小心分散了?還是死在逃難的路上?」最年長的布魯這時終於回過頭來關心寬宏的遭遇。

    在卡西歐翻譯完之後,寬宏才有些難為情地說:

    「我把她們留在歐提斯島上,一個人出來旅行了。」

    卡西歐、布魯和迪諾對於這個答案同感驚訝,不知該稱讚他有種?還是臭罵他無情?不過相對年長的他們終究是明理的,一想到他年紀輕輕就敢全副武裝獨自上路,只為了追求那對他們而言遙不可及的答案,他們也就沒甚麼好苛責了。於是布魯轉而提起興致地對寬宏說:

    「你知道,切當年也像你這樣,一個人獨自來到中美洲尋找解救拉丁民族的方法,結果被卡斯楚找去古巴打游擊,還當真成功推翻了巴蒂斯塔政權。你這小夥子跟當年的切一樣有種,天知道你以後會幹出甚麼大事呢!」

    而寬宏隨後也回應道:

    「我爸爸有跟我講過切的故事,我知道他是中南美洲甚至是全世界受壓迫人民心中的英雄。可是我沒他那麼偉大,我只是想做一些對這個世界真的有幫助的事而已。」

    「孩子,」卡西歐誠懇地說道:「所有偉大的事業,最初都源自一個小小的善念,而你還具備了付諸行動的勇氣。我相信,不管你在我們這小小的國家學到甚麼東西,你一定會在未來的路上不斷地成長,總有一天,你一定也能做出一番值得後人歌頌的偉大事業,就像切‧格瓦拉一樣。」

    卡西歐提到的那位朋友終於出現了,而寬宏也在三人的祝福聲中上了車,一路顛簸卻順遂地開抵該省唯一一座大學的正門,並且在那位朋友開車離去前,用自己剛學會的第一個西班牙文單字對他說:

    「謝謝。」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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