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向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寬宏這樣一位僅有難民身分的人而言，更是難如登天。所幸，他到歐洲的第一站就是德國，而德國也是全歐洲對難民最友善的國家，再加上寬宏未成年的身分又無其他家人同行，綠色和平代他送出的居留申請，一個月後便審核通過了。而德國與荷蘭同屬歐盟會員國之一，也就代表了在德國具有合法居留身分的寬宏，也可以通過申根協議合法入境荷蘭，而負責帶他前往的人，當然就是他的法定扶助人索菲亞了。

    在這之前，索菲亞已經透過辦公室的管道，聯絡上荷蘭分部的同仁，請他們代為接洽「從搖籃到搖籃計畫」的負責人，詢問是否能讓索菲亞他們前往實地考察這項計畫的最新進展？幾經轉接之後，索菲亞終於聯絡上負責人文森，兩人敲定日期之後，再由索菲亞帶著寬宏直飛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城市，漫步其中的寬宏除了感受到和德國相近的綠意和悠久的歷史氛圍外，還有一樣東西獨一無二，那就是在末日之後依然隨處可見的──腳踏車。

    「荷蘭是全世界腳踏車密度最高的國家，換算下來每位國民平均有兩輛腳踏車喔。」索菲亞體貼地在一旁補充道，似乎也對這樣的風氣感到十分認同。「荷蘭還有一項創新令人讚嘆，那就是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特殊能力。你可能不知道，荷蘭有百分之四十的國土位在海平面之下，因此早在幾世紀前，荷蘭人就必須不斷和大海進行抗爭，希望能開拓更多的生存和耕作的土地，卻又害怕喜怒無常的北海將他們辛苦闢建的一切轉眼淹沒。於是從最早的築堤防、墊高建築物，到現在經歷了全球暖化海平面大幅上升之後，他們終於學會：人在大自然面前的一切抵抗都是渺小而無用的，唯有順應自然的周期和習性，不斷調整自己生活在其中的方式，才有可能在越發極端的氣候狀態下長治久安。而他們基於這項體認所找到的最終解決方案，就是你現在所看到的──漂浮城市。」

    在索菲亞說完這段話的同時，她也領著寬宏來到一處遍布各種繽紛小屋的濱海市鎮，有的屋頂煙囪還冒著童話般的炊煙，有的家門前則鋪著翠綠的草皮、妝點些小矮人的瓷偶，而最多的當屬那迎風迴旋的風車，在獵獵的海風中兀自從容款擺，為眼前的風景增添了些許活潑與寧靜。

    「這裡好美喔！」寬宏不禁讚嘆道。

    「沒錯，而且你有沒有發現這裡的房子有甚麼不同？」索菲亞接著考驗起寬宏的觀察力。

    「這些房子……好像船一樣浮在水面上？」

    「沒錯！荷蘭人知道，一旦把房子牢牢扎根在低於海平面的土地上，他們將永遠窮於應付不斷上升的海平面，與其這樣，倒不如捨去無用的堤防，改將房子結合船隻的原理，只要在底下多下幾根固定的重錨，船屋的四周再加裝防止碰撞的護墊，那這裡的房子就能徹底擺脫淹水的夢魘，卻依然能享有這片無垠的海天一線。」索菲亞解說至此，又再舉起手臂，指向眼前那無數架參差豎立的住家風車，接著用敬佩的語調說道：「荷蘭人與時俱進的智慧還不止於此，你現在看到的這一整片徐徐運轉的風車，原本都是各戶人家代代相傳用來輾壓穀物的風力磨坊，但是在時代變遷之後，磨坊已走入歷史，但是現代的荷蘭人卻並不打算拆掉祖傳的風車，不希望這片運轉了好幾個世紀的風車美景逐漸消失，遂將風車底下的磨坊全部改建成發電機組，於是現在這些風車不只全數保留下來了，還能供應該戶人家日常所需的大部分電力，當無價的海風增強時，他們甚至可以出售多餘的電力給當地電力公司，多增加一筆額外的收入喔。」

    「這真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做法！荷蘭人還真是不簡單！」寬宏聽到這裡，也同感敬佩。

    「他們所帶來的創新還不只如此，等一下文森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我要特地帶你跑這一趟了。」索菲亞又賣了一個關子，和寬宏一起欣賞著眼前這片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景象，一邊等待文森的出現。

    他們並未久候，因為荷蘭人也是以嚴謹守時著稱的民族，正因為如此，也才能在歐洲列強環伺的年代，率先開創了現代金融體制，成為全世界師法的典範。而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一位風度翩翩的紅髮綠瞳男子，也完全符合這樣一種文明而幹練的形象。

    「歡迎來到荷蘭，我親愛的朋友。」文森謙和有禮地問候道。

    三人彼此介紹並簡單寒暄幾句後，隨即切入此行的主題。

    「我們的示範工廠就在數百公尺外那棟綠色的建築物裡，請容我為兩位帶路。」文森一邊牽著剛才騎來的腳踏車，一邊和兩位閒聊道：「不知道兩位是抱持著怎樣的動機而來呢？我們之前接待過的個人或團體，大致上可區分為各國政府部門、企業公司或是非營利組織，還有渴望學習負責任的生活方式的綠色公民，他們來到此地的動機各不相同，但是只要他們能預先表明自身的需求所在，我們都能提供相對應的資訊和具體做法。因此，請容我冒昧請教：兩位此行的動機，是想推行政策、促進公司轉型還是純粹增廣見聞呢？」

    文森的提問合情合理，但是當索菲亞正想以綠色和平組織的身分回應時，寬宏卻搶先一步回答說：

    「可以從全部的面向跟我們解說嗎？文森先生？因為我既是一名普通的民眾，但未來也有可能成立公司，甚至投身公部門，運用所擁有的行政權力來制定攸關全民與國土環境的重要政策，若能對貴國行之有年的先進計畫有更充分全面的認識，我相信無論未來的我處在甚麼樣的位置，都能更面面俱到地推行你所傳授給我的知識，我保證絕不辜負你今天所付出的時間和心力。」

    寬宏的答覆既成熟又實在，讓文森和索菲亞著實吃了一驚，索菲亞一時無言以對，而文森則不禁露出靦腆的笑容說：

    「很抱歉，看來是我太低估兩位此行的決心了。沒有問題，接下來我一定會用最全面的方式來向兩位做說明，若有任何進一步的提問，也請兩位不吝指教，讓我們共同成長，一同為這個世界盡一份心力。」

    有了這番認識之後，三人隨後也踏進了那間綠色的工廠。放眼望去，在近乎無塵的環境中，絕大多數的生產線都是由自動化機械手臂完成，而極少數的流程才可看見身穿全套白色無塵衣的工作人員在小心地組裝或檢查產品──那是寬宏再熟悉不過的智慧型手機。

    「你們目前看到的產線，是不是跟任何一家工廠都大同小異呢？一樣是將原料、零件送進來，然後按部就班組裝完成之後，再裝箱送到各通路販售，直到某一位消費者看中它並且購買，接著耗光它的使用壽命之後，便扔進焚化爐或掩埋場，這是現代人類社會再熟悉不過的流程對吧？」文森主動提問道。

    「沒錯，人類生產的東西，好像最終都只能變成危害環境和其他生命的垃圾……」寬宏如實說出這些年來的觀察。

    「那麼，如果這家手機工廠也是這樣一套流程，那荷蘭就不值得你大費周章跑這麼一趟了。」文森這時笑著引導他們走向成品裝箱區，隨手拿起其中一盒產品展示給他們看：「在這上面分別用荷蘭文和英文寫著：若此產品已不符合你的需求，煩請寄回敝公司，或至各超商通路投入回收箱中，你將能因此獲得一歐元的綠色回饋金。感謝你對綠色商品的支持。」

    「綠色商品？」寬宏對於這個詞彙格外好奇。

    「所謂的綠色商品，也就是它的生產過程符合節能減碳或是友善環境的標準，不過這間工廠所生產的綠色商品還不止於此喔。」索菲亞代為解釋到這裡，而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來。

    「索菲亞說的沒錯，綠色商品基本要符合她說的這些標準沒錯，但我們的計畫希望能做得更多。因此，你們目前看到的電燈、空調、所有設備的運作，它們所消耗的電力都百分之百來自太陽能和風能，我們拒絕使用會傷害下一代的化石燃料所生產的電力，包括核能。其次，所有送進這間工廠的原料和零組件，我們都盡力做到溯源的工作，只和能夠做到生產汙染控管的廠商合作。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們早在設計商品之初，便符合『從搖籃到搖籃』的價值，這個價值的含意是：所有商品在結束它的使用壽命之後，它被送往的地方不是墳墓──也就是掩埋場或焚化爐，而是搖籃──這間最初生產它的工廠。在這裡它將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比例被拆解、回收，然後再次製成性能與新品毫無差異的產品。這就是從搖籃到搖籃的真諦，我們所生產的每一樣商品，早在設計之初就不允許它最終成為一無是處的垃圾，而是成為下一批新商品的原料，如此永續循環下去，如同水與空氣，也是以不同的形態永遠循環、存在於這個世界。」

    「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構想，但是這樣的商品真的有可能設計得出來嗎？」寬宏難以置信地說。

    不過，文森倒是笑著拿出盒裡的那支智慧型手機展示給寬宏看，同時回應道：

    「你知道，當賈伯斯對他的工程師說，他要發明一支只有一個按鍵的手機時，他的員工都說他瘋了，可是現在在你眼前的，卻是一支完全沒有按鍵的觸控螢幕手機。我想說的是，人類的創造力真的無可限量，問題只在於：我們選擇把無上的創造力用在甚麼地方？賈伯斯創立了蘋果公司，發明出智慧型手機、平板電腦等劃時代的傑作，但是他們發明的東西卻把上一個時代的人類帶往一個華而不實又喜新厭舊的自毀陷阱中，每一家公司和個人都投注難以估量的金錢和心力在一個頂多使用一、兩年甚至一個季度就被淘汰的商品上，卻讓全世界的環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而現在，感謝這場末日，人類終於明白，堅固耐用、續航力長的諾基亞比蘋果三鏡頭手機更重要，而乾淨的陽光、空氣、水，也比百分之百回收一件商品可能增加的成本更重要。

    所以，從荷蘭境內開始，已經符合或正在努力達成『從搖籃到搖籃』價值的公司和廠商正持續增加，而他們生產出來的商品不只得到末日之後倖存的公民支持，這些負責任的消費者也非常樂意在商品已經無法再維修之後，多走幾步路送至回收通路，而非順手扔進垃圾桶裡。因為他們已經領悟：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會在未來某個不知名的時刻回報到他們的身上。」

    「我明白了，是我想得不夠周全。貴公司和全歐洲的公民，確實在許多方面都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而我也學到這項重大改變背後所代表的深意了。」寬宏露出了釋然的微笑，並且轉而向索菲亞致謝道：「謝謝妳帶我來到這裡，親眼看見荷蘭人對於垃圾問題所提出的根本解決辦法，我終於找到，人類和這個世界和諧共存的方法了。接下來，該是我回到自己的國家付諸行動的時候了。」

    「這麼說來，你的心中已經沒有疑惑囉？」對於寬宏參觀完工廠後所提出的心得，索菲亞也感到如釋重負。

    「那麼，能否容我冒昧請教一下，你目前所找到和諧共存的方法是甚麼呢？」這時，換成文森真誠地向寬宏請教了。

    「沒問題，能夠和文森先生分享我所學到的知識，是我的榮幸。」寬宏這時先向索菲亞點頭致意，隨即誠懇地注視著身材高挺的文森說：「我來自一個遭遇戰亂的國家，在逃難的過程中輾轉得知，我家鄉所熟悉的一切，都被戰火給摧毀了。當時的我無法理解，人為什麼要互相殘殺、摧毀掉我們曾經創造的許多美麗的事物？後來我遇到了在費爾德大學任教的歷史系教授尼可拉斯，他很認真地教導我說：人類之所以一再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是因為我們的歷史教育一再強調成王敗寇的片面事實，卻始終忽視人類是因為融合、互助才得以繁衍至今的真相。也是他告訴我，人類文明未來的希望，在歐洲。而當我來到此地後，也確實在索菲亞的幫助下，學習到德國對環境權與動物權的重視與保護，也第一次聽到並且親眼見證甚麼是人道屠宰。而德國之所以能在這一切看似事不關己的事情上真正做出改變，都是因為他們在過去的歷史中體認到：唯有了解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才會反省，而唯有最深切的反省，才能為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改變。」

    寬宏這時更用充滿感激的語調對文森說：

    「而現在，託你的福，讓我知道，人類不斷製造傷害這個世界的垃圾的做法已經逐漸被淘汰，在荷蘭所開展的生產的創新，已經為這個世界帶來有效且長遠的改變。我很慶幸，生而為人的我們，終究沒有辜負神賜予我們的能力，我們真的可以，在末日之後的世界，憑藉著深切的反省和無上的創造力，打造一座人造天堂。」

    「人造天堂嗎……」文森認真地省思這四個字背後的深意，隨後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我很喜歡這個構想，但願我今天分享給你的這個新價值，可以幫助你完成這個了不起的構想。我很期待，在你的國家親眼看見：你運用這一路走來所學到的知識，親手打造出來的人造天堂。」

    「謝謝你的肯定，我一定會在我的家鄉，打造出我心目中被神所悅納並且善待所有生命與環境的──人造天堂。我一定會做到的，因為這是我對馬克叔叔、詹姆斯和羅賓遜所許下的承諾。」

    「那在今天導覽的最後，能否向你請教，你的家鄉在哪裡呢？」在三人道別之前，文森提出了這最後一個問題。

    「我的家鄉在台灣，」寬宏抬起頭看著文森，自信地答道：「她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麗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