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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態
2013/12/18 23:49:25瀏覽135|回應0|推薦2

    沒想到擺在嘴邊的肉,竟然也可以硬生生被別人端走,那些資深前輩搶客戶的本領還真不是蓋的。不過要是再這麼惡性競爭下去,梁柯生這位房仲業的新生,恐怕這個月底就要被退學了。

    從那間聽都沒聽過的大學畢業之後,梁柯生每次投履歷都百般掙扎,不知道是要把那難以啟齒的最高學歷填進去呢?還是填自己高中的學歷就好?後來,他打定了主意,只填高中的學歷就好。因為那至少是一間小有名氣而且還是公立的學校。

    但是可以接受高中學歷的公司,不外乎就是搬家公司、飲料店或是工廠作業員之類的工作,對梁柯生這種手無縛雞之力、既不能久站也無法久坐的文弱書生來說,又如何做得來呢?果不其然,在他畢業之後,雖然迫於父母的壓力,而在潭子加工出口區當起了作業員,但是在半年之內,接連摔壞了好幾箱產品,又因為手腳太慢而阻斷了生產線的運作,迫使當班的組長後來只好委婉地把他勸退。

    幸好,一名英俊挺拔的房仲業經理聽說了他這號人物,便在那時伸出了援手,為他敞開了光明的大門,邀請他一同為百萬年薪而努力。但是經理沒有說出口的,是這個行業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卻有固定的業績門檻;有一套完整的培訓機制,但是真要成交還是要各憑本事。不過沒關係,這裡不需要扛甚麼責任,更沒有昂貴的設備可以被他搞壞,如果他沒辦法靠佣金養活自己,那他自然會被這個市場淘汰。

    「就當作是學一次經驗吧。」

    梁柯生記得在他的客戶被搶走的時候,經理是這樣跟他說的。而同樣的話,在他連續兩個月業績未達門檻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的。而現在,連公司那台嶄新的咖啡機也莫名其妙地故障,彷彿是在嘲笑他:「沒本事喝現泡?那就自己乖乖跑一趟全家買咖啡廣場吧!」

    他氣得把馬克杯摔在流理台上,「匡啷!」一聲巨響,連平常冷淡的蕭成軍學長也忍不住探頭看看,一看到是那個沒用的菜鳥,便又轉過頭去,整理手上要貼的廣告。

    「有力氣就趕快出去拜訪客戶,別把氣出在公物上,知道嗎?」蕭成軍用調侃的語氣奉勸他。

    梁柯生瞪了他一眼,卻慶幸自己沒有被他發現,畢竟自己手邊有的幾間空屋,可都是成軍轉介給他的,不然他可能就淪為沒有房子可賣的房仲了。都已經快窮到沒有錢吃飯了,梁柯生可不能再成為這天大的笑柄。忍耐,他告訴自己千萬要忍耐!

    「學長不好意思,我剛剛是手滑啦,不是故意的……有沒有人要喝咖啡啊?我去幫大家買!」梁柯生試圖沖淡這尷尬的氣氛。

    「不用了,我還有。」經理頭也沒抬地說。

    「我也不用,謝謝學長。」另一位比自己更菜的女同事姿云,禮貌性地向他點頭致意。

    「那,學長你呢?」

    「不用了,你趕快去買一買回來做事吧,別在那裡東摸西摸了,再不積極一點,你小心我把你那些房子拿回來自己賣喔。」這是成軍一貫的威脅口吻,也是讓原本猶豫不決的客戶馬上脫手或成交的秘訣之一。

    恐懼,向來是業務員必備的武器之一,無色無味,卻可以迅速制伏每一位精明的客戶。當然,同樣適用於自己的同事。成軍三番兩次半開玩笑半嚴肅的威嚇,已經讓梁柯生從進公司開始,胃痛就再也沒有好過了,反而一天比一天還要嚴重,說不定還會惡化成胃潰瘍呢。

    但是現在,梁柯生還是選擇走出辦公室,用菸和咖啡繼續殘害自己的肺泡和胃壁,以求精神上的暫時抒解。就像,吃毒品一樣。

    站在十字路口的轉角,小綠人的秒數不斷在減少。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已經步入人生的三十大關了,該有成就的早就有一番成就了,而沒有出息的,就算再活個二十年也一樣沒有出息。但是他又有甚麼辦法呢?他已經茫然了。

    從小到大,他都很認份地按照父母和老師的指示用功讀書,縱使自己每次經過百貨公司的櫥窗前面,都有一種想要停下腳步研究那些服飾的線條是如何剪裁的衝動,但是連他的媽媽都沒有興趣了,他這個做兒子的,又怎麼敢說出他的渴望呢?就算他書桌的抽屜裡,始終躺著那一份台中家商服裝設計科的簡介,他終究還是順從了父母的意思填了一間普通高中,再順從地考上一間不知名的大學。而且,因為那間大學實在太沒有名氣了,所以當父親載著他的行李要搬進學校宿舍的時候,還迷路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找到那間埋在深山裡面的學校。

    當他坐在宿舍的書桌上死背《企業管理》和《經濟學導論》的時候,也感覺自己好像是被拋棄在深山裡的屍體,所謂的夢想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那些色彩艷麗的披肩和裙擺,也漸漸淡出了他的生命。

    綠燈了。但是梁柯生忘了自己要走去哪裡?現在的他又在哪裡?偌大的城市的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一條街上有三家便利商店、四家飲料店和兩間高雅的咖啡館,他要走進哪一家店買杯清醒的咖啡呢?喝了咖啡以後,他又真的能夠搞清楚自己在幹嘛了嗎?

    一陣天旋地轉,紅燈了。梁柯生還站在馬路的中央,一個迷路的人,沒有人同情他,技術好的和他擦身而過,技術不好又沒有耐性的,就從他的身上輾過了……

    尖銳的警笛響起,黑白相間的警察忙著盤問肇責,紅白相間的救護員趕緊檢查脈搏,西裝筆挺的同事站在街頭,權充目擊證人。

    梁柯生發現自己在空中。

    「我死了嗎?」他發現自己在飛。

    他真的在飛,用一雙帶斑點、有鱗粉的翅膀。

    「我的身體呢?我的手怎麼變得這麼黑?還多出了兩隻腳!這兩根觸鬚又是怎麼回事?」梁柯生嚇傻了,但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是在那條十字路口的上空盤旋,而是在一座奼紫嫣紅的花園裡。

    「所以我變成一隻蝴蝶了?」他感到意外地輕鬆,甚至覺得是一種解脫。

    「你好,我叫大巴,很高興認識你。」

    梁柯生看到一隻有著大大複眼的蝴蝶在跟自己打招呼,而且聲音聽起來──是公的?

    「我之前都沒有見過你,你是剛剛蛻變完的嗎?而且你看起來還不太會用自己的翅膀呢。」

    還真是謝謝你觀察出我不會飛的事實喔!梁柯生在心裡咒罵著。他才剛剛接受自己有翅膀的事實,現在卻還得試著接受,有一隻公的蝴蝶在跟他講話呢!

    「現在剛好是我們蛻變的時候,還有很多的朋友還躲在蛹裡面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啊?」大巴熱情地邀請梁柯生去看蝴蝶。

    但是,梁柯生心裡想的是,既然自己莫名其妙變成蝴蝶了,那何不好好玩他一回呢?說不定等一下又會變回那個卑微的自己了,那何不趕快做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呢?而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是用自己那張蜷曲的口器,吸一口真正純淨的花蜜啊!

    大巴沒有聽到梁柯生的回答,以為他已經默許了,便繞到他的背後,頂著他一路穿過樹梢和花叢,最後停在一根灌木樹枝上。

    霎時,梁柯生的眼前掛滿了成千上萬顆飽滿的蝶蛹,每一顆都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澤,而此刻正微微地顫抖著。

    「剛好趕上了!你可要好好觀賞喔,這是我們最神聖美麗的一刻呢!」大巴陶醉在眼前這片景象之中。

    但是在梁柯生的眼裡,看見的卻是痛苦的掙扎。牠們一個個卡在蝶蛹裡面,用近乎撕心裂肺的力量和痛楚,努力掙脫那過去的軀殼。

    「為什麼我們不去幫牠們爬出來啊?你不覺得牠們看起來很痛苦嗎?」

    「不!絕對不能幫!你難道不知道如果我們幫忙牠們的話,牠們只會變成一坨又肥又醜的四不像嗎?沒有那段壓迫的過程,牠們乾癟的翅膀就得不到身體輸送過去的養分,最後不只無法伸展、硬化成美麗的翅膀,還會無力地癱軟在牠們的背上,一輩子都只能繼續像一隻毛毛蟲一樣,在地上爬行啊!」大巴激動的神情,彷彿梁柯生觸犯了最嚴重的禁忌。

    梁柯生沒有反駁,而是轉過頭去繼續觀察牠們的蛻變。他確實回想起國小的時候,自然老師曾經教過:「毛毛蟲變成蝴蝶的過程,叫做『變態』。」意思是牠們的生命形態在蛻變之後將徹底改變,成為一隻美麗的蝴蝶。

    但是那個時候他也聽見,班上的同學們都笑成一團,只有老師不明白這有甚麼好笑的?也只有他一個人衝出教室,而他的背後還傳來班上其他男生的嘲笑:「我們都叫梁柯生變態,因為他會脫芭比娃娃的──衣──服──!」

    現在,他竟然可以如此地靠近,觀察這個變態的過程,甚至是用牠們的眼睛來觀看,用牠們的思維來思考。於是變態不再是變態,痛苦也不再是痛苦,牠們都將一同經歷這個過程,蛻變成一隻自由自在的蝴蝶!

    午後的陽光穿過樹梢,斜斜地灑在牠們的身上,在這神聖的時刻,萎縮的翅膀逐漸烘乾舒展,成為絢爛的金黃色羽衣。頃刻間,一片枯葉飄落,驚起成千上萬朵金光同時振翅高飛,飛成一面鋪天蓋地的帷幕,舞成一巽彩霞滿天的夕陽。

    在炫目的光芒之中,梁柯生終於懂了。

    他加入了那一片黃金海洋,在萬紫千紅的花園裡四處盪漾,逍遙自在,彷彿這世界所有的痛苦,全都留在身後的那一團醜陋的死蛹之中。但是下一刻,他卻發現身邊有幾個同伴慢慢落後了,甚至摔落到無底的黑谷之中。而周圍不知何時飛來了各種的鳥類,數量越聚越多,霎時,彷彿有一位無上的主宰一聲令下,那些鳥兒開始攻擊這片海洋!牠們橫衝直撞、張開血盆大口,肆無忌憚地吞下一個又一個同伴!在這危急的時刻,梁柯生跟著海洋緊急俯衝,衝向那片茂盛的灌木樹叢,終於憑著尖銳的樹枝,把兇猛的鳥群給擋在身後。但是下一秒,梁柯生卻狠狠地撞上一堵透明而柔軟的高牆,接著驚恐地發現,那是一張精心編織的蜘蛛網,越是掙扎越是陷入更深的泥淖之中。他看見了一團黑影逐漸逼近,那黝黑的八隻腳和那一對雪白鋒利的毒牙,慢慢地向他靠近。梁柯生死命地揮動翅膀、大聲地尖叫著:「有誰來救我啊!快來救救我啊……」

    「啊,是夢?」梁柯生驚醒了,但是他仍然動彈不得,只看見一片慘白的天花板。

    痛楚逐漸蔓延到他的全身,好像夢裡的那隻蜘蛛真的咬了他一口,並且開始吸食他的體液,奪走他的知覺,只剩下麻痺的感覺侵蝕全身。

    他想起來了──變態,還有那一片黃金海洋。

    「兒子,你醒啦?」母親走到他的面前,眼角的淚痕卻忘了擦。

    「警察打電話通知我們,說你出了車禍,我就趕緊過來了……沒事就好。」

    「媽,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梁柯生這下子全都想起來了。確實有一輛車輾過他的小腿,但是他更確定有一台砂石車輾過他的嘴巴,讓他失去和許久不見的家人寒暄的能力。

    「對了,你的同事有過來探望你,還寫了一張大卡片給你喔。」母親打開病床旁邊的抽屜,拿出那一張卡片。

    梁柯生吃力地用雙手扶著卡片,卡片上有三種不同的字跡。看來大家都還算夠意思,多少表示了一點關心。

    經理說:「醫藥費公司會出,也不會從你的薪水裡面扣,請你安心療養吧。」

    學長說:「我只是要你去跑客戶,沒有叫你去給車撞啊?業績不好沒關係好嗎?有我在,怕甚麼?」

    姿云說:「學長不好意思,卡片是我挑的,所以如果太女生的話請不要見怪,希望你早日康復,我們一起往業績冠軍的目標邁進吧!」

    母親看著梁柯生的表情變得和緩許多,也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好嗎?」

    梁柯生放下卡片,卻還沒放下對父母的怨恨。他第一次聽到「變態」這個字眼,就是從父親口中說出來的。而母親呢?她沒有幫他說話,只有沉默。

    所以,現在的他也選擇沉默。

    「是媽媽對不起你……我有看見,你放在抽屜裡面的學校簡介了,你爸爸說,如果你真的有興趣,就去唸好了,錢的部分你不用擔心,如果你不夠,媽還有一些私房錢……」

    「夠了!」梁柯生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多麼希望這句話可以在他國中的時候聽到,這樣他就不用經過那七年行屍走肉的生活,不用忍受親朋好友的嘲諷,不用一把火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芭比娃娃全都燒成灰燼!

    「我真的不是變態啊……為什麼,你們到現在才能懂我?」

    母親也哭了,她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挽回甚麼。

    「沒關係,你們都不用幫我,我會靠自己的力量存到錢,我會靠自己的力量走我想要的路……你們真的不用幫我。」

    梁柯生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腦海裡浮現了那段記憶猶新的夢境:

    成千上萬的蟲蛹正在拚死地掙扎,因為牠們都擁有共同的渴望,渴望變態成一隻自由自在的蝴蝶。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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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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