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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8 00:59:33瀏覽136|回應0|推薦3 | |
後來,東洋番的軍隊開進了我們的庄內,大家雖然心內都很怨恨他們,但是沒有人能做什麼。東洋番派了一位代表出來,請隔壁庄的秀才來幫他把番話改成客家話說給大家聽。那位代表說,日本和台灣人民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日本政府抱著寬容的態度,對於謀反的亂黨親屬,都不再追究責任。但是他又說,如果有藏匿殘餘亂黨或是留有亂黨遺物的人,都會從嚴處置,絕不寬貸。 過沒幾天,東洋番的部隊便開始逐家逐戶地搜索,他們翻倒了衣櫥,拆壞了眠床,幾乎把整個家都給翻過來了。有的人家雖然丈夫或兒子好不容易活著回來,卻在自家的床上被東洋番給拖走,拉到禾埕的中央槍斃了。有的人家把丈夫藏在山裡,想說等風頭過了以後,再把丈夫帶回來,沒想到再去的時候,卻看見丈夫已經被東洋番給殺害了。 那個時候啊,每一戶人家都在哀嚎哭喊,哭喊他們的家人被殺了,或是他們遺留下來的東西被當面燒成灰燼。原來東洋番這麼狠毒,他們也許沒有搶走我們的土地,但是卻連最後一點點回憶也不留給我們。 我把你送給我的玉手鐲揣在懷裡,把你的衫褲一件一件折好包起來,還有你最珍惜的文房四寶和幾幅字畫、幾簿書本,我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在一起,埋在厝後的那棵柳樹底下。柳樹的枝葉雖然已經非常稀疏了,掩蓋不了翻土的痕跡,但是我埋得很深很深,深得連樹根都探不到的地方。我把你的東西埋在那裡,等你有一天回來,什麼東西都還在,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是有些事情我真的無能為力,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告訴你。 阿爸,因為反抗東洋番的搜查,被槍敲破了頭,在床上呻吟了兩天才回去。 阿母,從阿爸回去的那一天起,她的眼淚就沒有停過,不管我按照你教我的口味煮了多少好吃的菜,阿母都不肯再吃了。她只是每天一個人關在房裡流眼淚,不時喊著阿爸和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一直到立秋的時節,阿母也隨著轉涼的天氣回去了。 在阿母臨終的時候,我守在她的身邊,雖然絕食好幾天的她,已經面色慘白又乾枯了,但是她臉頰上的淚痕自頭到尾都沒有乾過,好像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臉頰上了。阿母勉強說出的幾句話,我無論如何都要說給你聽,阿母說,她對不起你,沒有支持你去打東洋番,要是你成功了,或許我們就不用忍受這種羞辱,被外人糟蹋。阿母說我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骨氣才是。 阿母接受你的做法了,我相信阿爸一定也是這麼想,那你還願意原諒阿母嗎?原諒阿母好嗎? 我請人把阿爸阿母埋在厝後面的山腳下,讓他們隨時都可以看顧這個家,看顧我們的孩子,也能親眼看到你踏入家門的那一天。我相信阿爸阿母一定會很歡喜的。 可惜你沒能趕上我生孩子,雖然我根本來不及告訴你,在你轉頭走出家門的時候,我就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了。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但是如果我那個時候來得及告訴你,跟你說你要當阿爸了,你會不會選擇留在我的身邊呢? 雖然這中間你曾經回來過兩次,但是第一次,你完全沒發現我漸漸大起來的肚子,或者你只是回來討穀糧而已,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就站在你旁邊,而你就這麼離開了。 第二次,你回來了,臉上帶著傷痕,眼神暗淡,充滿了疲倦。身上的衣服,襟口已經裂了一大片,袖子更是破破爛爛地掛在消瘦的肩膀上。我急急地跑過去,卻被你的咆哮給嚇住,你竟然對著阿爸阿母大吼,質問他們為什麼見死不救,說你的兄弟躲在山裡已經快要餓死了,他們為什麼還見死不救? 你沒有接受他們的苦衷,他們也沒有答應你的要求。你帶著兄弟們轉頭就走,阿爸阿母心裡雖然不捨,但是他們都惦惦坐在廊間,夾起幾口菜,配著稀粥。 我站在灶腳外面,望著你的背影越走越遠。 益盛啊!我想要跟你說,孩子在房裡睡覺呢,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啊?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了,不是帶著笑容,輕聲細語的你,而是滿面怒容,大聲喊叫的你。我好怕,真的好怕。 我好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你最初的樣子,忘記你牽著我的手站在月井邊說故事的樣子,忘記你滿頭大汗卻依然面帶笑容栽下柳樹苗的樣子,只剩下那一天,你額頭淌著血,指著阿爸阿母大聲咆哮的樣子。我不想忘記你,更不想記住那天的你,你趕緊回來好不好?讓我再聽你喊我一聲「月妹」好不好? 求求你,回來看看我好嗎? 我真的快要支持不住了,我真的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堅強。我已經沒有父母了,阿爸阿母也沒了,如果連你也沒了,那我到底要怎麼活下去?我又為了什麼要活下去呢?你是我的根、我的命你知道嗎?人一輩子好長好長的,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走得完?你又怎麼忍心讓我一個人走完? 阿母入土的那一天,我沒有再哭了。我抱著妹仔站在墳前,紙錢滿天地飛,風吹得很緊,雨下得很綿。我沒有再流眼淚了,那是雨水。是雨水打濕我的臉頰,是雨水打濕妹仔的臉頰,是雨水,讓我感覺到一陣一陣的寒涼。 原本寬敞熱鬧的大厝,現在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只剩下一兩戶族人還留在這裡。常常一大清早就靜悄悄的,沒人再進灶腳準備早餐,因為那一陣子,大家好像都不想起床幹活,更沒有吃飯的胃口。但是,我仍舊早早地起身,提著水桶到隔壁的厝腳汲水。家裡的那口井終究還是乾枯了,少了來汲水的厝邊,大厝變得更加安靜了。 我把水桶提進灶腳,現在也只需要開一個灶煮水就好了。我把煮滾的熱水拿來泡一壺清茶,分給其他的族人,這樣就算他們吃不下任何東西,在冬天的早上,也不至於感覺太過寒冷了。 孩子睡得很熟,我一個人坐在廊間休息,捧著一碗熱茶,看天上還沒落去的月娘。 我想她的心內一定也很寂寞吧。 不管這個家變成什麼樣子,這裡都曾經是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以前這個家是你的責任,現在換我來擔了。雖然阿爸阿母都已經回去了,你可能也已經不在了,但是我還不能跟你們去,至少現在還不能跟你們回去。因為妹仔只剩下我一個親人了,而妹仔也是你送我最珍貴的禮物,所以我一定會留下來照顧她,好好把她扶養長大。不管我有多想念你,恨不得現在就到你的身邊去,我都會把這樣的心情放在心內,等妹仔平安長大,也等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在庄口望見你回來的身影。 益盛啊,妹仔已經會喊我「姆姆」了,你有聽見嗎?我原本坐在廊間剝豆子,讓妹仔一個人在禾埕玩耍,結果她自己走到我的面前,還伸出兩隻小手握住我的手指,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突然喊我一聲「姆姆」。那時候我真的好歡喜,好想讓大家都知道我的妹仔會說話了,可是你知道嗎?除了你之外,已經沒有其他族人可以聽我說這些話了,因為所有的族人都已經搬走了。他們說長輩都不在了,你去打東洋番之後也沒消沒息,那口井也廢棄了,乾脆各自分家拆伙好了。 益盛啊,你會想得到嗎?東洋番沒有搶走我們的土地,也沒有佔去我們的大厝,但是我們的族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我只能緊緊地抱住妹仔,在空盪盪的大厝裡放聲大哭,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妹仔需要我,還是我需要妹仔了。沒有人會來安慰我,我也沒有人可以說,更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我承受現在這種折磨。 人的一輩子,為什麼會這麼長呢? 益盛啊,妹仔已經三歲了,每天都在大厝裡四處亂跑,或是沒來由的笑了起來,更喜歡躲在灶腳門口,偷看我煮菜的樣子。我想說不定她正在學習,學習怎麼煮一手好菜,就不會像我以前那樣,做什麼都笨手笨腳了。我相信妹仔一定會是一個賢淑的妻子,讓公婆和丈夫都能歡歡喜喜。 益盛啊,時間過得好快,妹仔已經十五歲了,長得很漂亮,眼睛就跟你的一模一樣。我每天都會幫她梳一條整齊的辮子,讓她像新娘子一樣。而且啊,這兩天隔壁庄的同鄉還請媒人來說親事呢,說不定明年春天就可以成婚了。聽說,對方是一個很勤奮的年輕人,也是一個讀書人,將來說不定還會去東洋學醫呢。 其實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東洋番不是番人也不是土匪,他們是很進步的國家。還聽說他們在台北城裝了一款新器物,只要輕輕把開關轉開,就會有清水一直一直流出來喔。我知道我現在和你說這些事情,你可能會不太歡喜,但是我們都已經老了,現在的孩子也已經不知道清朝是哪裡的政府,更沒有看過綁辮子的男人了,所以如果你回來的話,說不定會換你被那些孩子們笑喔。 不管你能不能想得開,我是已經想開了,而且我也已經確定你不會再回來了。八卦山到庄內沒有這麼遠,這條路也沒有這麼曲折,是我自己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不過這些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責任已經盡了,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我會戴上你送我的手鐲,穿著那件你最喜歡的水色襟衫。 益盛啊,你會在天上接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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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