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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妹(上)
2013/12/06 09:32:11瀏覽143|回應0|推薦3

    我又在夢裡見到你了。

    你回來看看家裡是否安好,看看阿爸阿母是否健康。你要我多吃一點,說家裡雖然沒有多好過,但總不會被我吃倒的。我對你笑了笑,笑說客家庄的女人,哪有胖的?

    誰家的女人不是細細瘦瘦又樣樣能幹呢?如果我們女人都像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讓人伺候,那你們男人統統跑去打東洋番的時候,要靠誰來扶持這個家呢?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會少吃,也一定不會少做,我會連你的份一起打拚,我會持好這個家,讓它安安穩穩的,順順利利的,等你回來,什麼都沒有改變。

    雖然那條新縫的棉被是越蓋越冷了,但是我總會記得把它整整齊齊地疊好,把前一晚弄皺的枕頭敷平,再把床簾束好,才不會被你取笑,笑我是不愛整齊的客家女人。

    想起小的時候,你總愛取笑我的辮子,笑它綁得不夠牢靠,隨便跑幾下就東倒西歪,還笑我連短衫都穿得歪七扭八,每一個扣子都扣不對頭。但是你笑歸笑,卻不准別人笑我,每次我們玩到一半,有人跑過來笑我們是乞丐,你都會撿起地上的石頭丟他們,也不管晚上是不是會被阿爸拿藤條打得全身是傷。

    真的多謝你,怕我心裡難過,還幫我出氣。你知道我不是懶惰骯髒,我只是不像別人家的女兒一樣,有溫柔賢慧的阿母,幫她們調皮的女兒打一個牢固又漂亮的辮子,就像新娘子一樣。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你了,喜歡你不顧一切只想保護我的樣子。

    外頭的人都說,客家庄的男人不會疼惜女人,又很吝嗇,嫁給客家人只有過一輩子的苦日子。但是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沒看到你的粗魯,或是看我不起,反而常常幫我扛起沉重的竹籃,或是沿路偷挽花送我,別在我的耳邊,我可以感覺到別的女孩嫉妒的眼神,嫉妒我為什麼可以被你這樣地照顧。你讓我感覺自己不再是沒人要的孩子,而是你心頭上的一塊肉,你捨不得我哭,也捨不得我辛苦。

    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嫁給你,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只是一開始的我常常笨手笨腳,讓阿母很不歡喜,也讓你忍受阿母的責難,怪你娶了一個沒嫁妝又粗手粗腳的女人,乾脆把我休掉算了。每次想到這裡,我的心內就好難過,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好,我沒有任何怨言,但是我拖累了你,害你被家裡的人看不起,這才真的讓我好痛苦,好痛苦。

    那時候的我,不只一次想過要離開,我連休書都託人寫好了,放在房裡等你簽字。你默默地把它看完,一句話也沒說,就把它撕成碎片。我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說你愛我,不要任何回報的愛我。你說阿母看不慣的家事,本來就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是我們一家人的責任,如果你為了這個理由休了我,那你就是全茄苳腳最憨的男人了。

    你真的很憨,憨得我下輩子甘願再跟著你。

    從那天開始,你就和我一起早早起床,陪我一起準備全家的早餐。你站在我的身邊,跟我說阿爸、阿母的口味:阿爸要下田,較愛鹹一點;阿母身體不好,要較清淡一點。你在旁邊為我試吃每一道菜的鹹甜,直到阿爸、阿母吃飯的時候不會再嘆氣,我也終於學會在這麼多配料和食材當中,煮出最合你的口味。你知道嗎?當我看見你一口又一口夾起我用心料理的梅干扣肉,吃得好有滋味的樣子,我真的覺得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只是我沒想到,自從那一天之後,你就再也沒有好好吃一頓我為你準備的飯菜了。你說台南的劉永福將軍寫信給你,說要任命你為義軍統領,唯一的任務是招募義勇,拖延東洋番三個月的時間,而三個月之後,清朝的援兵就會來了。

    雖然阿爸阿母都不贊成,認為戰爭這款事,不該是我們老百姓來處理,更不應該要我們出錢、出糧,還要出人去打仗。但是你說,這塊土地是祖先用血汗開墾出來的,有人來搶,就是土匪,你當然要跟他們拚命。

    阿爸阿母從頭到尾都不願意支持你的做法,於是你轉過身去,一個人走出家門。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氣,因為你走的時候,連一句再見也沒跟我說。

    我曾問過你為什麼要反東洋番?不是聽地方的秀才說,是清朝政府把我們割給他們嗎?所以他們是代替清朝來統治我們的不是嗎?這樣的話,他們還算是土匪嗎?

    但是你說國家存網危在蛋夕,米煮氣結不容踐踏,你說你絕對不做王國奴。

    但是益盛啊,我沒有讀過書,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可是你離開家裡去打東洋番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我呢?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妻子,而你是我的丈夫嗎?

    嫁入陳家以前,你曾經帶我走進這座氣派的大厝,我從門樓外望進去,只看見長長的前埕不斷向後延伸,明明是好幾圍的大伙房,看起來卻好小好小。等我穿過高大的門樓,走在鋪著磨石板的禾埕上,卻換我變得好小好小,一層又一層的橫屋,就像一疊又一疊的山巒,我努力眺望,卻望不見層層疊疊的盡頭。

    我轉頭看著你,你的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你驕傲地對我說,說祖先奮鬥一輩子的血汗和腳印,不為別的,只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蓋一座能安頓所有族人的大厝。

    你說得對,在自己的土地上蓋一座屬於自己的厝。

    所以那一天,你才會無論如何都要離開,去拚死守護祖先傳下來的土地,和你從小到大生活的故鄉。

    但是我和其他客家庄的女人一樣,都是油麻菜籽命,隨便播,隨便長。我沒有什麼祖先的土地可以守護,你就是我的根,你就是我的命,你知道嗎?

    我感謝天公伯的照顧,讓我遇見你,成為你的妻子,陪你走一輩子。我也永遠都會記得,你曾經帶我看過厝內的那口井,那口只有半邊的老井。你說那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鑿井留一半,一半分予別人。長輩都叫它「半邊井」,你卻說,你寧可喚作「月井」,說它形似半月,欲滿還缺,因缺而滿。

    你說得頭頭是道,我卻半句都聽不懂,只聽見你喊著月井的名字,就像在喊著我的名字,讓我每一次汲水,都好像聽到你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對面庄的滿妹,再過沒多久就要生孩子了,聽她每天都叨念著丈夫,說丈夫答應她,會趕上滿妹生孩子。結果他真的趕上了,可是他不是歡喜地回來,而是躺在一輛板車上,蓋著草蓆給拉回來了。

    滿妹悽慘的哭聲,從庄頭到庄尾都聽得見,我不敢聽,但是每一聲呼喊都鑽進我的心內,讓我不得不一再地猜想,猜想你也會像滿妹的丈夫那樣,再也看不到我們還沒出世的孩子……

    你會回來嗎?你什麼承諾都沒給我不要緊,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我什麼都不奢求了。你趕緊回來好嗎?

    成婚的那一天,你在我們的新人房後面,栽下一株柳樹苗。你說只要這棵樹還活著的一天,我們的感情就不會逝去。那時的我看著樹苗青青的嫩葉,心內有說不出的歡喜。

    但是益盛啊,無論我怎麼細心照顧,那株柳樹終究是枯萎了。無論義勇軍有多麼英勇,東洋番的白旗,終究是插滿了八卦山頭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你還不回來嗎?

    戰事結束以後,東洋番讓我們這些女人、小孩去山上認屍,大家都去了,但是我沒去。因為你還沒回來,我相信你一定還活著,你只是在路上耽擱了,可能是為了照顧某個受傷的兄弟,或是道路被東洋番給封住了,讓你一時無法馬上回來,只要再過幾天,你一定會回來的。

    我會每天每天走到門樓外,站在庄口的邊上,等你回來。

    你一定會回來的。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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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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