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這一天了！我的寶貝要去上小學了！」瑋芳比小瞎米還要興奮，一手拎起他的怪獸大學書包，一手勾著自己的公事包，然後一腳一隻俐落地穿上那雙三吋的黑色高跟鞋，接著轉過身來，蹲下身子，握住小瞎米的小手，引導他找到自己的鞋帶，先拉緊，再打結，再折出兩個小耳朵，再把耳朵打結，最後拉緊，就打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了。

    「小瞎米好棒！我們再來一次！」瑋芳摸摸小瞎米的額頭，他害羞地笑著。

    瑋芳低下頭，再做一次。

    雖然她已經期待這一天好久了，卻還是感到非常地不安，因為這個年紀的孩子，可能還不懂得要如何跟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相處，一想到小瞎米可能面臨到的排擠和傷害，她的心就忍不住糾結成一塊。

    作為一名律師，她可以果決，可以強悍；但是作為一位母親，她卻變得敏感，變得搖擺。對於要把小瞎米送去啟明學校接受特殊教育，還是送去普通學校和其他正常的兒童一起學習，她其實一直拿不定主意。沒想到，最後幫助她做出決定的人，不是兒童心理學專家，也不是視障協會的志工，更不是身邊的親朋好友，而是她心愛的小瞎米。

    平常，瑋芳都會在下班之後去保母家接小瞎米，然後兩個人一起散步回家。這個時候，瑋芳都會拿出隨身的白手杖，依照視障協會志工的指示，教導小瞎米學習使用手杖來行走的技巧，學會保護自己。雖然從保母家到他們的家只有短短的五百公尺，雖然他們每天都會用手杖來練習走路，雖然他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兩年，瑋芳卻仍然得疲於應付沿路的障礙和高低不平的騎樓，常常這個星期花盆是放在左邊，而前面會有高起的台階，下個星期卻變成左右都有花盆，而後面的台階卻加高了。而瑋芳除了要應付這些地形的變化之外，還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防範隨時會暴衝出來的野狗還有無聲來去的轎車，彷彿置身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一般。

    反觀小瞎米，凸出的花盆對他來說代表的是清新的香氣，高起的台階則激起他攀爬跨越的動力，而偶爾躲過母親防線再被他的小手幸運觸摸到的事物，像是有點油油硬硬的毛髮和粗粗滑滑的灰塵，對他來說都是一次全新的冒險，讓他不時發出「嗚嗚喔喔」的好奇，或是「嘻嘻呵呵」的喜悅。

    那一天，原本一如往常的行程，卻被一輛疾駛入彎的轎車給打斷，它緊急煞車，停在瑋芳和小瞎米的面前，而尖銳的煞車聲不僅嚇壞了小瞎米，也激起了瑋芳的憤怒，讓她當街和那名冒失的女駕駛對罵了起來。那一刻，憤怒完全蒙蔽了她的雙眼，讓她一度忽略了小瞎米的存在，而以職業律師的姿態昂然對峙，開始凌厲的辯護攻防。直到兩個人的對話以「準備收我的存證信函」告終，瑋芳這才回過頭來，卻發現小瞎米竟然不在她的身旁！

    她焦急地在街巷和人群中尋找小瞎米的身影，凌亂的街景和交錯的臉孔讓她越發恐懼，但是直覺告訴她，只要循著回家的路，一定可以發現小瞎米的蹤影。果不其然，瑋芳在離家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找到了小瞎米，而他就坐在他們常常去玩耍的公園裡，那一張他最喜歡的鞦韆椅上。

    「小瞎米！你怎麼可以自己跑掉呢！」瑋芳大聲哭叫著，緊繃的神經尚未平復，而恐懼仍然盤據在她的心頭。

    「媽媽……妳不要怕，我很好。」小瞎米小聲地說，一邊用白手杖在腳下的沙地上畫圓圈。

    瑋芳衝過去一把抱住了小瞎米，眼淚不住地滴落在他的額頭上，小瞎米也感覺到了。

    「媽媽，妳不要哭，我沒有亂跑，我只是不喜歡聽妳跟別人吵架，才過來這裡等妳……媽媽妳聞聞看，是不是雞蛋花開了？」小瞎米微笑著想指出香氣的來處，但是卻發現，這裡到處都是淡淡的香味。

    瑋芳看了看四周，真的，溜滑梯旁邊的那兩棵雞蛋花樹開了，滿滿的都是黃色的小花。

    「媽媽、媽媽，我告訴妳喔，剛剛有一個媽媽帶小孩來玩，那個媽媽問我哪裡有洗手的地方，我有告訴她們喔！她們還跟我說謝謝喔！」小瞎米開心地搖晃著，鞦韆上的鐵鍊叮噹作響。

    那一刻，瑋芳想通了，其實小瞎米只是看不見，他很正常，瑋芳教他的事情他都記得，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有甚麼缺陷。瑋芳甚至認為，所謂的殘障，是她自己認定的，而且還把這樣的心理扭曲成無邊無際的恐懼，不僅讓自己瀕臨崩潰，還差一點剝奪了小瞎米正常的可能。

    於是，她下定決心，要讓小瞎米讀普通小學，而且她還要鼓起勇氣，向那個班上的老師和學生們說明：「小瞎米只是眼睛看不見，他很正常，而且非常地善良。」

    等到小瞎米終於綁好鞋帶的時候，已經過了八點半了，但是瑋芳完全不在意，因為小瞎米今天的蝴蝶結打得很漂亮，而且他今天還嘗試自己穿衣服呢！

    瑋芳帶著小瞎米一路走到教室的門口，此時所有的小朋友都已經坐好了，老師也在講台上說明學校的各項設施和規定，例如：遊樂場的鞦韆不要盪得太高，或是早自習以前，全校學生都要把整潔區域打掃乾淨。

    瑋芳小聲地跟老師說聲抱歉，並且在得到進班的允許之後，才牽起小瞎米的手走到第二排的空位上。老師看到之後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而同學們則在竊竊私語，還有男生更直接地問老師說：「他幹嘛坐前面？他又……」但是立刻被老師嚴厲的目光給制止了。

    瑋芳幫小瞎米放好書包以後，向老師點點頭，便轉身加入站在教室後頭的家長們。有一位似乎是剛才那個男生的家長，挨過來跟瑋芳說了聲抱歉，瑋芳很客氣地笑說：「沒關係，我的孩子很堅強。」

    老師繼續說明學校的規矩，有的小朋友專心地聽老師講話，有的小朋友則忙著認識新朋友，有的小朋友還會不時轉過頭去，含著眼淚尋找自己的媽媽。但是瑋芳眼裡的小瞎米，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然後悄悄地笑了，還偷偷讓臉頰偏向那扇半開的窗子，額頭上的瀏海微微起伏。

    瑋芳不著痕跡地拭去眼角的淚水，她知道小瞎米正在感覺風的觸碰，他很喜歡微風撫摸他臉頰的感覺。

    最後，老師詢問在場的家長有沒有任何問題，而後面的家長們互相看了看彼此，似乎除了能不能早一點接孩子回家之外，就沒有其他問題了。

    這個時候，瑋芳舉手了。她詢問老師：「我可不可以和這個班上的孩子們說幾句話？」

    老師停頓了一下，表示歡迎。

    瑋芳走上台去，緩慢但確實地讀過每一位孩子的臉孔，和他們那一雙雙清澈如水的眼睛。為了這一刻，她已經模擬了好幾個星期了，這中間有好幾次她都想放棄，覺得自己只要私下拜託老師幫忙就好了，但是後來，她還是選擇自己來向所有的孩子們鄭重請託，因為她想要親耳聽見這群可愛的孩子們跟她說一聲：「好。」

    所以，此刻的她站在台上，用最真誠的態度向在場的老師、家長和孩子們說：「各位小朋友你們好，我是張聖泓的媽媽，想要請你們幫忙張媽媽一件事情。」

    此時，原本聊得正熱絡的孩子，也轉過頭來傾聽眼前這一位身穿黑色套裝的年輕媽媽，想知道她需要甚麼樣的幫忙。

    「因為聖泓的眼睛看不見，所以有一些事情他可能沒辦法獨力完成，有些地方他可能無法自己到達，所以希望你們可以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一點點協助。我的孩子很善良，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好嗎？」

    孩子們全都靜了下來，五十幾雙眼睛一同注視著眼前這位勇敢的媽媽。突然，全班的孩子竟然整齊地喊出了長長的一聲：「好──！」

    瑋芳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而她看見，瞎米的眼睛也在對她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