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走過的人，無法體會走過的艱辛；走過的人體會了，說出來卻沒有人能體會。那就只需要說，他的腳開始痠痛，每跨出一步就拉扯一次，一步步的跨步就是一次次的拉扯，再從一次次的拉扯變成一陣陣的撕裂，最後的感覺，就像腳不是自己的一樣。

    「這樣更好，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了。」他笑了。

    用自己的腳步計算城市與大海的距離，原來是如此的遙遠。他的汗水浸溼了T恤再滲透進背包，一層一層的暈開，直到衣服和背包都染上了鹹鹹的味道，那麼就算走不到海邊，也算是鹽漬了一身的行裝，帶走大海的一部分。

    他找回了那一份樂觀的傻氣，只是他心裡頭還是不由得納悶：「我甚麼時候才能走近那閃著紅光的燈塔呢？大海，又在哪裡呢？」

    奇異的紅色光芒在遠方不斷閃爍著，隨著地景不斷的明滅，前一刻還閃著撩撥的光影，下一刻卻消失在靜默的樓房後面。這或許是大海在敞開雙手之前先玩的一輪捉迷藏，想測試朝覲大海的子民，是否真正具備了純粹的童心和虔誠的忍耐。

    就讓它像海浪一樣起伏吧！思晨不再尋找那盞飄搖的燈光了，走到恍惚的時候，他會看著自己的雙腳，一前一後，一步一腳，一前一後，一步一腳。只要踏實地前進，心情就不會飄忽不定了。

    再長的路，只要一直走下去，終究是會到的吧？那盞紅光終於矗立在他的面前，只是那不是燈塔的光，而是煙囪的光。那是一整排金碧輝煌的鋼鐵建築，硬生生地橫亙在他的面前，阻斷了他跳望大海的視線。

    他慌了。不是已經走到路的盡頭了嗎？怎麼路的盡頭卻指引到另一座城市，黑煙滾滾、響聲隆隆的城市？這一座巨大的城市是如此的高大緊密，一幢高過一幢，一間挨著一間，連絲毫的縫隙也沒有，除了夜裡格外刺眼的黃色照明燈之外，他甚麼都看不見。

    他繼續往前走，走進雖然寬敞但終究只屬於人類格局的大門，門口的立碑上寫著：「台塑麥寮六輕廠」。

    他的左手邊是一條綿延無盡的道路，他的右手邊是一堵堅實的高牆，和鐵皮圍欄一同延伸到望不見的彼端。思晨不想選擇左邊的那條路，因為他不想繞過這座城市，天知道這座城市有多大呢？所以他直直地走進去，穿過入口的匝道，警衛沒有做聲。再往前走，只見一個個頭戴黃色安全帽、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台塑員工，魚貫走入下一道更為森嚴的管制口，門口前有一面巨大的警示牌：「出入此門，請隨身攜帶工作證」。他彷彿又回到那一天，隔著重重關卡和尖銳拒馬的軍事管制區一樣，只是這一次，他不再能暢行無阻地直達大海的面前；這一次，他是身分不符的平民，只能站在關口外，悵悵然巴望著眼前這座宛若監獄的光之城市，能為他打開那道向海的大門。

    思晨看一看手錶，時針停留在十二點。

    他失望了，但是還沒絕望。他向左轉，踏上另一條望不到底的道路，一條又四線道的寬敞大路，而且兩排密密匝匝的路燈，彷彿是部隊檢閱一般，全都直挺挺、明晃晃地照亮著眼前的路。這是屬於這座城市的嚴謹與氣派。

    二十萬步算是走完了，但是這條寬敞的大路，卻讓他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卻還是看不見海的蹤影，只有眼前一樣綿延的路，和身後一望無際的路。難道這就是陳子昂那時候的心情嗎？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如此的遼闊對比如此的孤獨他並不害怕，但是如此悍然地斷絕他和大海的牽絆，卻讓他幾乎絕望。

    思晨的兩條腿終於還是不聽使喚了，他開始一跛一跛地走著，望不見終點的路，長得可怕。他後悔了，後悔自己做出這樣的傻事。走去海邊？哪有這麼簡單？班主任這麼跟他說，老闆娘這麼也這麼跟他說，現在他自己的心聲似乎也是這麼說。他真的做錯了嗎？不應該犯這種傻，做這種蠢事？還是他大可搭上往墾丁的班車，睡一覺醒來就能開到熱情比基尼的沙灘，而不是一個人走在這窮鄉僻壤，尋找一片只有google知道的海？

    整條路除了零星一兩輛車子掠過之外，沒有別人。他索性就跌坐在路邊的分隔島上，自嘲一下。

    一輛聽起來像大卡車的聲音緩緩接近，思晨低著頭喘氣，心想那只是另一台呼嘯而過的車子。

    聲音越來越近，近得彷彿就在他的腳邊，而且，它好像停下來了。

    「喂！年輕人！你是南區的員工嗎？要不要載你一程？」

    思晨猛地抬起頭，眼前是一輛大型的公車，剛剛跟他說話的是車上的司機。

    他愣一下，說：「我不是。」

    「這樣喔？那你怎麼現在會在這裡？兩點了欸！」公車司機看了看車上的計時器，難掩驚訝地說。

    「因為我想去看海。」

    「看海喔？從旁邊的海堤看出去就是海啦！」司機笑了起來，露出紅紅的牙齒。

    「真的嗎？謝謝你！」

    「不會啦，回去要小心喔。」

    一直到公車在長長的道路上變成了一顆豆子，他才回過神來。大海就在堤防的另一邊？真的？

    思晨不顧雙腿近乎撕裂的痛楚，硬是施展出了他在部隊學會的爬牆技巧，「蹬」地一下！他便已經穩穩地坐在堤防上了。

    從堤防上面望過去，他先是看到遠方有幾點燈光，而在他和燈光之間，是一大片的黑暗。他心裡納悶，沿路走來，並沒有看見這麼一大片農田啊？此時月亮還沒落下，縷縷的銀光灑下，讓眼前這片遼闊的黑暗漸漸明朗了起來──那是海！

    他終於看清楚，遠方的燈光是對岸的人家，而腳下的黑暗是夢寐的大海，他終於走到了，他終於看見了！

    思晨摘下了手錶，收進背包。

    靜靜地看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