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聰明已經坐在高腳凳上，愉快地甩動他的小腳了。今天的早餐也有一顆荷包蛋，還有阿媽自己醃的蘿蔔乾，配稀飯最好吃了。聰明呼嚕嚕地吃完之後，便拎起背包準備上學去。

    「今天記得早點回來嘿，阿媽要帶你去配目鏡喔。」

    「好──」

     聰明的聲音和身影一同消失在院子的盡頭。

    阿媽一直到望不見孫子的身影之後，才又坐回板凳上，把昨天整理好的回收一一綁好，再把它們放在推車上固定住，就可以準備出發了。阿媽拿起掛在牆上的斗笠，在院子裡稍稍伸展一下筋骨，咿咿啞啞的推車和咿咿啞啞的雙腿便上路了。

    鄉下的道路沒有擁擠的車潮，卻有不時呼嘯而過的大卡車和貨車，掠過時所捲起的旋風，往往吹得阿媽踉踉蹌蹌，像路邊的狗尾草，仆倒又挺起。路旁是空曠的田野，沒有甚麼房舍，只有偶爾三兩株路樹點綴其中，上午的日頭高高升起，炙熱的光線開始烘烤地上的人們。阿媽雖然戴了斗笠，但是小小的陰影底下，依然汗水淋漓。

    這條路她早已經走熟了，所以她明白這去程的上坡，和一袋袋沉甸甸的回收，是她養活自己還有孫子必經的路，她已經六十多歲了，還要繼續走下去。

    一路上，阿媽看到路邊有卡車司機丟出來的保特瓶或鐵鋁罐，還是會勉強彎下腰去撿回來，撿個十個八個，就可以換幾枚銅板，而且今天她還得帶孫子去配眼鏡呢。

    日頭從斗笠的帽簷爬到了頭頂上，阿媽的推車終於到了開闊的回收場。鐵門已經拉開，一車車滿載的卡車正在進進出出。

    「王媽！妳來啦！這禮拜收穫不錯喔，看起來應該可以賣個五、六百塊哩，推來這邊秤重吧！」

    「多謝你啦，頭家你看看這裡有多少。」阿媽拉來旁邊的板凳，坐下來喘口氣。

    空氣中瀰漫著各種飲料殘渣發酵後暖暖甜甜的氣味，另一頭壓縮金屬的機器正在轟轟作響。

    「阿媽秤好了，這總共三百塊啦。」頭家一邊叫人把秤上的回收堆進去庫房，一邊從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抽了三張百元鈔給阿媽。

    「那會這麼少……我裡面有五、六斤的紙啊？」阿媽撐著膝蓋勉強站起來，身體因為用力而顫抖著。

    「王媽不好意思啦，之前紙類的價錢是有比較好沒錯，但是最近因為大家撿太多了，所以價錢又跌了，現在已經賣沒多少錢了啦。」

    「是這樣喔？好啦，好啦。」

    阿媽接過頭家手裡的幾張發皺的鈔票，把斗笠戴上，默默把推車掉了頭，一步一步走出了回收場。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媽除了順手又撿了幾個鐵罐之外，心裡一直在煩惱，煩惱孫子要配眼鏡的錢，不知道要從哪裡來？這個月賣的錢總共也才一、兩千塊，自己每個月的老人津貼也已經先給孫子拿去繳營養午餐錢了，哪裡還有錢呢？阿媽左思右想，看了看空蕩蕩的推車，再看看自己那一雙黝黑粗糙的手，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老欸啊，你已經走了，我也已經老了，這只戒指留著也只是陪我進棺材而已，不如我拿去當了，還能換一些錢給我們的孫子配目鏡，你說好不好？」

    阿媽把推車推到路邊，找了一下丈夫下葬的方位，從口袋裡掏出兩枚十元銅板，朝著丈夫的墳拜了三拜，然後虔誠地擲筊。

    是聖筊。

    阿媽撿起地上的硬幣，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她記得村子口那裡，好像有一家比較公道的當鋪。

    下午四點半，聰明很乖，沒有再跑去網咖，一下課就直接回阿媽家了。

    「阿媽！我回來了，我們去配目鏡吧！」聰明雀躍的聲音，彷彿是要去書局買玩具似的。

    「你回來了喔？好好好，等阿媽一下嘿。」

    阿媽把錢用布包好，揣在懷裡，貼著心口。

    祖孫兩人手牽手往村裡走去，一路上車子也漸漸少了，只有蟬聲依舊喧鬧，日頭也沒有這麼炙人了。聰明沿路蹦蹦跳跳，不時停下腳步，看溝圳裡的蝌蚪。阿媽走在後頭，腳步很慢，但是心底很滿足。

    老伴走了，兒子也走了，還好，媳婦離開的時候，沒有把孫子也帶走，讓她老來還有人作伴。雖然養孫子很辛苦，但是也不寂寞了。

    「阿明啊，要看車嘿，不要跑這麼快，阿媽走不動了啦。」

    「阿媽沒關係，我來牽你。」

    阿明跑回來，伸出小小的手掌，牽住阿媽的小姆指。

    「阿媽，我們慢慢走。」

   「等一下配目鏡的時候，你要跟人家說清楚嘿，才不會讓人家忙太久，我們早一點配好就可以回家吃飯啦。」

    走到了眼鏡行，店員先幫聰明測量視力，然後再為他戴上一副可以換鏡片的眼鏡，幫他調整適合的度數。

    「小朋友，現在這個度數你看起來清楚嗎？」

    「嗯！看得很清楚。」

    「那你現在戴著這副眼鏡在店裡走一走看一看，看看會不會不舒服，還是你覺得哪裡可以再調整的，我們再來調。」

    聰明跳下椅子，在店裡轉來轉去，東看西看，也轉過頭去看看阿媽。

    阿媽此時正在看店裡陳列的眼鏡，但是因為老花眼的關係，讓她始終看不清楚小小的標價牌上到底是多少錢。

    「阿媽你看我像不像貓頭鷹！」聰明跑到阿媽的身邊，抱住她的肚子。

    阿媽低下頭來，看見自己孫子的臉上，掛著一個又大又奇怪的眼鏡。

    「你的目鏡哪會這麼奇怪？不會不舒服嗎？」

    「阿媽沒有啦，那個哥哥跟我說，我現在只是在試戴而已，不是真的要戴這一隻啦。」

    戴上眼鏡的聰明，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眼前的阿媽，看清楚她的頭上每一根斑白的頭髮，看清楚她額上每一道深深的皺紋。

   「阿媽，你怎麼變這麼老了？」聰明突然難過了起來。

    「憨孫耶，你會長大，阿媽當然也會老啊。」

    聰明牽起阿媽的手，看一看手心，又看一看手背，竟然哭了起來。

   「憨孫耶，你怎麼哭了啦？是目鏡戴得不舒服嗎？」阿媽看孫子突然哭起來，心裡也急了。

    店員聽到聰明的哭聲，連忙過來詢問。

   「沒有啦，阿媽，你的手怎麼都是傷？」

    聰明擦去臉上的眼淚，用沾了淚水的掌心，想把阿媽手上的傷口撫平。

    「憨孫啊，因為阿媽要工作，當然會受傷啊，你乖喔，不要哭了。頭家，這樣就行了，請問這樣要多少錢啊？」

    「阿媽您好，因為我們現在有在做促銷，而且小朋友的度數還沒有很深，所以鏡片加鏡框只要兩千五百元就好。」店員很客氣地說。

    「要兩千五喔？好啦，好啦。」

    阿媽從懷裡掏出那方布包，慎重地把它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小疊鈔票，數了好久，才從裡面抽出了兩張藍色的鈔票，和五張紅色的鈔票。

    「阿媽……謝謝。」聰明抱著阿媽的肚子，淚水還是不住地流下來。

    「好啦，乖乖，不要再哭了，我們回家吃晚飯喔？頭家謝謝啦，這樣就好了嗎？」

    「對，眼鏡做好的時候，我們會再聯絡你們來取件。」

    「好啦，謝謝嘿。」

    阿媽牽著聰明走出了眼鏡行，聰明緊緊地黏著阿媽，好像她會不見似的。

    「阿明啊，我們回去了喔？」

    「嗯，我們回家。」

    祖孫兩人的身影，在長長的田間小路上，剪出兩道長長的影子，朝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