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10184！」

    我的室友把我推到門邊，我沒有反抗，只是靠著牢門緩緩地蹲下。

    「住到傻了、聾了是不是？沒聽到我在叫你嗎！出來會客，動作快！」獄警用力敲打鐵欄杆，而我仍然蹲在那裡，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與我無關。

    最後我被他們一左一右給架進會客室，我坐在鐵椅上，無意識地舉起話筒。

    「嗨！」

    好熟悉的嗓音，是誰？我抬起頭尋找聲音的源頭，卻看見阿豪正在向我揮手。

    「阿豪？」

    「老兄，你在裡面還住得習慣嗎？用不著這麼驚訝吧？我今天特地過來是要告訴你，我已經把雪梅和有福接過來了，現在他們都住在我特別找的一間公寓裡，沒有人知道。房租、生活費和你兒子的學費我都會負責，你不用擔心，也不用謝我，憑我和你們十年的交情，這些算不了什麼啦。」他說得一派輕鬆，好像我們還是過去在工廠打拚的小夥子，再苦再累都一起扛。

    我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阿豪真的在我的面前，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跟我說這天大的好消息。

    「雪梅……他們都還好嗎？」

    「他們都很好，而且雪梅還要我告訴你，那張離婚協議書她已經撕掉了，就等你回來抱兒子……」他點起一根菸，視線跟著煙絲飄到別處去。

    「什麼？雪梅不是早就已經離開我了嗎？為什麼要等我？為什麼要這麼傻……」不知道為什麼，知道她還在比知道她不在還要更讓我難受。

    「你先別問那麼多了，等我把你弄出去再說吧。」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固定每個星期收到一封家書，來自一個陌生的地址，裡面卻是我熟悉的筆跡，還有有福的照片，告訴我他在學校參加了合唱團每天在練DoReMi，或是同學取笑他結果兩個人打了起來，而有福雖然滿臉瘀青回家，卻高興地跟媽媽說他打贏了……這些信成為我靈魂的救贖，我以為自己已經不再被關老爺所眷顧，因為我已經打從心底不相信祂了，沒想到當我進了監獄以後，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忠孝節義。

    又是另一個十年，我已經四十好幾了，才終於走出監獄的大門，只是我沒想到自己還會因為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而感動，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我以為我已經死了，但是雪梅無怨無悔的等待讓我重獲新生。

    我照著信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阿豪說的那間公寓，我一階一階往上爬，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心軟還是腳軟，我一次又一次停下了腳步。厚重的鐵門就在眼前，我先把自己的領子摺好，再拍一拍衣服上的灰塵，確定自己全身上下都整齊乾淨之後，才慎重地按了電鈴。

    「其實那個時候我真的放棄了，但是有福還沒有。在我們被迫搬離那棟房子的時候，我把你所有的東西都扔掉了，沒想到有福卻一樣一樣把它們全都搬上了卡車，不管我怎麼向他解釋，他都堅持要把你帶著一起走，」雪梅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然後拉開椅子坐在我的旁邊，「那時候我還想說先哄哄他，畢竟他現在還太小了，無法理解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這個家的處境又是多麼的艱難，只是當我牽起他的小手思考著要怎麼說才好的時候，我卻看見了這枚戒指，它還在我的手上，是你當初堅持要留下來的，因為你答應過我，會讓我們找回過去的幸福……」

    雪梅倒在我的懷裡哭了起來，我不知道她的眼淚是因為快樂還是歉疚，我只知道自己在鑄下大錯之後，還能找回雪梅和有福，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一個星期之後，我和阿豪約在南天宮見面，因為我想除了答謝這位恩人之外，也應該要到關老爺的殿前，為自己過去的癡愚誠心地懺悔。我們在廟前廣場的榕樹下碰頭，彼此都有很多問題想問，也有很多話想說。

    「欠你的我是一定還不完了，但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對我和我的妻小伸出援手，如果沒有你的幫忙，說不定我早就在監獄裡自甘墮落了。」

    「其實關於這件事，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告訴你，」他點起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當然把你當作我的兄弟看待，所以我幫你去香港的那一次……但是照顧雪梅和有福卻不是為了你，而是因為我也愛雪梅。」

    我不知為何並未感到太驚訝，或許是那次受騙的經驗讓我領悟到如果有人對自己太好，那動機絕對不單純。

    「我曾經向她提過，早在工廠工作的時候就提了，只是她告訴我，比起我的搞笑和精明，她更欣賞你的誠懇與憨厚，所以她最後選擇你，而我選擇離開。當我知道她要和你離婚的時候，我真的好高興，我好不容易才說服雪梅把有福帶過來讓我照顧，也努力讓她看見我溫柔體貼的一面，但我就是不明白她為什麼最後還是選擇等你。」

    他把手中的菸熄掉，轉過頭來看著我說：「所以我想通了，我相信你的本性是上天給你的禮物，我輸得心服口服，但是我也有我的風度，我愛雪梅，所以我決定幫你幫到底……因為雪梅愛你。」

    阿豪坐上新買的保時捷呼嘯而去，我們或許會再見或許不會，但他確實已經實現自己的承諾，把我從監獄救出來還給雪梅。我沒有感到丟臉或嫉妒，反而走回了南天宮，就像媽媽當年每次休假都會帶我來這裡拜拜，我也學她在關老爺的殿前一遍又一遍的三跪九叩，向那忠肝義膽的神明答謝：「我的本性來自母親，而母親則是受到您的感化，將您所宣揚的忠孝節義化成自己一生的寫照。曾經拋棄您的我罪該萬死，但是您的大仁大義讓我終得迷途知返，您讓我明白人間永遠有黑暗與顛簸，但是您已為世人開闢了一條光明的坦途，那便是您所說的：『人之節，如竹又如月，一生直不彎，挺挺欺霜雪。』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忘記什麼才是真理，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在誠心誠意的向您懺悔之後，我也該是時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