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芸芸看著小偉走進家門，然後跟他揮手說再見。

    小偉站在陽台看著芸芸的身影越走越遠，他的心情也一點一點往下沉，沉到小美人魚生活的深海裡去。他真的很不想轉過身去，看見身後的那一片黑暗，彷彿一身黑衣的章魚女巫張開巨大的八爪向他撲來。等到他終於適應了黑暗，就會慢慢看見桌上的螞蟻和地上的蟑螂屍體，在前一天半夜媽媽下班回來吃過的餐盒和喝完的空酒瓶裡跳舞。

    再麻木的人也會作嘔。

    但是小偉已經不只是麻木而已，他除了要走進那團蠕動的黑暗，還要懂事地翻出埋在雜物堆裡的垃圾袋，再把滿桌的殘渣、昆蟲一起掃進垃圾袋裡。

    整個家靜悄悄的，隱隱約約可以聽見，隔壁小孩看卡通時固定會發出的格格笑聲。小偉也學他把電視打開，三立台灣台正在重播媽媽昨天半夜看的連續劇。

    「你若是想要你的孩子繼續活在這個世上……」電視裡的阿姨在咬牙切齒。

    小偉嚇得趕緊轉台，跳過減肥藥廣告和一群穿得很少的姊姊們一起聊天的節目，直到東森幼幼台才停下來。

    「珍珠美人魚！」小偉在心裡歡呼，如同電視從頭到尾都設定在靜音模式。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的深處有一隻美人魚……

    小偉想起了芸芸，忍不住傻笑起來。

    突然「碰！」地一聲，小偉趕緊躲到桌子底下。

    只看見媽媽捂著嘴從房間衝出來，又再衝進廁所裡去。從半掩的門後可以看見媽媽抱著馬桶劇烈嘔吐的身體。在兩三響噗通噗通之後，是一連串的乾嘔和咳嗽，濕濕的聲音希哩呼嚕，在小偉的耳裡卻都清清楚楚。或許他沒辦法在課堂上解出蘋果和冰棒的問題，但是他絕對可以在媽媽的身上學會「宿醉」這個詞。

    另一端，媽媽敞開的房間裡，是比客廳還要濃稠汙濁的黑暗，瀰漫著煙與酒的氣味。媽媽把唯一的窗戶給拉上了兩層窗簾，還用黑色的西卡紙把玻璃貼得密不透光，只因為一丁點的陽光，都會刺激她敏感的神經。

    所以打從小偉有記憶以來，他就不曾走進媽媽的房間，因為他怕黑，更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偉偉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要自己去吃飯喔，乖……」媽媽說完便走回自己的房間，把門輕輕地帶上。

    等到小偉終於回過神來，剛剛的節目已經演到天線寶寶要起床的橋段了。小偉不喜歡這些寶寶，因為他們的微笑都是畫上去的。他決定把電視關掉，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小偉的房間沒有窗戶，所以他打開電燈，等到光線完全填滿之後才走進去。他走到衣櫃前，決定先完成芸芸今天交代的事情。他把抽屜裡面僅有的兩三件衣服和褲子都用衣架吊起來，連襪子都用夾子夾起來掛在架子上，像一株上下顛倒的海葵。

    完成這件事之後還可以做什麼呢？小偉看了一下四周，有一張床，床上有兩三隻芸芸「寄放」的娃娃；有一張桌子，桌上是課本和壓在底下的考卷。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終於有一個功課是可以做得來的，於是他打開書包，拿出今天下午在圖書館抄的作業紙，一邊努力辨識紙上扭曲的字跡，一邊回想今天芸芸唸出來的每一個音符，並且循著音符的跳動，讓每一個扭曲的字跡和故事走進自己的記憶裡。

    ㄏㄣˇ久ㄏㄣˇ久以ㄑㄧㄢˊ，有一ㄓ小ㄇㄟˇ人ㄩˊ……

三、

    「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芸芸正專心地唸故事，沒注意到小偉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問她這個問題。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的成績又不好，也不像其他男生一樣會說笑話又會打籃球……」小偉又低下頭來，聲音也隨著往下掉。

    不過這一次芸芸沒有生氣，反而握住了他的手。

    「原因很簡單呀，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幼稚園的時候，有一次午休起床，有一個女生突然尖叫，大家都跑過去看，才發現她的棉被旁邊有一隻小老鼠在偷吃她的布丁，不過那也是她的錯，誰叫她不趕快把布丁吃掉，就算不是那隻老鼠，也會有其他的蟑螂螞蟻來吃啊。」

    芸芸托著圓鼓鼓的臉頰，一邊回憶小時候的趣事，小偉從她的眼睛裡看見了快樂，很單純的快樂。

    「不過那不是重點啦，重點是那隻貪吃的老鼠突然發現自己被我們給包圍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又不知道是哪個男生突然喊說：『殺死牠！殺死牠！』結果大家都拿起手邊拿得到的鉛筆、杯子還有故事書一起丟過去，大膽一點的男生還衝過去想把牠踩死，連老師都拉不住他們！結果你知道嗎？當我站得遠遠地看他們這樣對待那隻老鼠卻嚇得不敢動的時候，你居然馬上就衝過去，擠過那群發瘋的小孩，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把那隻老鼠給包住，杯子啦鉛筆啦全都砸在你身上，還被兩三個機車的男生踢了好幾腳，我還看到有人拿美工刀丟過去呢！幸好刀片沒有推出來，不然你現在身上可能還會多一個洞呢！」

    小偉津津有味地聽著芸芸描述幼稚園時候的故事，彷彿他沒有和芸芸讀同一間幼稚園，也沒有和芸芸在同一間教室裡學ㄅㄆㄇ還有吃布丁似的。

    「奇怪，你怎麼一副甚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明明被扁最慘的是你，你應該要最有印象才對呀？而且我到現在還是很想知道，你那個時候怎麼會有這個勇氣衝過去？你不怕自己會受傷嗎？」

    「咦？那真的是我嗎？」

    「那可是我親眼看到的，你還跟我裝、傻！」芸芸這下子真的生氣了，兩隻手在小偉的臉上又擰又捏，「你到底為、什、麼、要救牠啊──」

    「如狗……資得似……偶……」小偉用扭曲變形的嘴巴努力想回答芸芸的問題。芸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終於放開那雙鉗子般的大手。

    「其實我也沒有想太多，只知道牠也跟我一樣會動、會呼吸，而且也喜歡吃布丁，所以牠一定也會怕痛，我當然不能看牠被大家欺負……反正我也被他們打習慣了，沒關係的。」

    小偉說得好輕鬆，可是芸芸卻聽得心裡好痛，他們兩個明明一樣大，為什麼會這麼不一樣？

    「芸芸妳怎麼了？」

    「你吵死了！我沒事啦！」

    芸芸一邊用兇悍的口氣拒絕小偉的關心，一邊用白色的袖子把臉上的還有留在眼睛裡的眼淚統統擦掉。

    「既然你已經回答我的問題了，我也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那我們就繼續唸故事吧。」

    芸芸翻到剛剛讀的那一頁，開始把書中的文字變成一串串哽咽濕潤的音符：

    小美人魚終於遇見了王子，王子可憐她無家可歸，就把她接到皇宮裡去了……

四、

    小偉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芸芸怎麼可能會轉學？

    「黃立偉你幹什麼！還不趕快坐下來！」班導師嚴厲地指責小偉。

    小偉乖乖地坐回椅子上，無視班上同學加在他身上的各種目光。他只知道他唯一的朋友離開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就這樣走了。

    芸芸去哪裡了呢？老師說他們全家移民到美國去了，美國又在哪裡呢？移民是什麼意思？那還會再回來嗎？一個個問題像一顆顆小石頭，沉到他的心底，慢慢地藏起來。

    整天的課程，小偉都用發呆和裝睡度過，罰站和羞辱是難免的，但是他也已經無所謂了。

    放學之後，他一個人回家，沒有同學再笑他羞羞臉了，但是他的心裡卻更加地難受。

    走到家門前，他抬頭看了一眼那方小小的陽台，他知道自己不會再走出去了，因為陽台外面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多看幾眼，只剩下沒有意義的車子和招牌。他會慢慢地接受黑暗，並且留在黑暗裡面，他甚至可以開始試著和黑暗交朋友了。

    他從書包裡面翻出鑰匙，卻瞥見家裡的信箱夾了一封帳單以外的信。

    是芸芸的字！

小偉大笨蛋：

    對不起我沒有跟你說再見，不過我想我應該會哭吧，你這個笨蛋！

    ㄒㄧㄝˋㄒㄧㄝˋ你教我這麼多事，我ㄏㄞˊ以為自己很ㄘㄨㄥ明了，可以ㄉㄤ你的老師，原來你才是我的老師，ㄒㄧㄝˋㄒㄧㄝˋ你啦笨蛋！

    我最ㄌㄧˋㄏㄞˋ的媽媽說，我要去ㄇㄟˇㄍㄨㄛˊ讀書才能成為ㄩㄥˇㄍㄢˇ堅強的新女ㄒㄧㄥˋ，才能學到很多東西，我的媽媽一定是ㄉㄨㄟˋ的，所以我決定跟媽媽去。可是你要答ㄧㄥˋ我不可以ㄒㄧˇㄏㄨㄢ別的女生喔！這

ㄧㄤˋ等我長大回來才可以ㄐㄧㄚˋ給你呀，你這個ㄔㄠㄐㄧˊ大笨蛋！

    我不在的時ㄏㄡˋ，你ㄏㄞˊ是要乖乖上課喔，至少要多ㄖㄣˋㄐㄧˇ個字，才不會被別人笑，我未來的老公怎麼可以被別人笑呢！你一定要ㄊㄧㄥ我的話知道嗎？你這個大大大笨蛋！

                                                      芸芸大ㄇㄟˇ女

    小偉看完了芸芸留給他的信，雖然只看得懂「大笨蛋」還有「ㄇㄟˇㄍㄨㄛˊ」，但是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他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摺回原來的形狀──那是芸芸的巧手所摺出來的愛心形狀──放進平整的白色制服左邊的口袋。

    他調整了一下書包的背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他只想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做黎明圖書館。

    他已經認得出那棟建築物的牆上貼的是什麼字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走到書架前面，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本水藍色的故事書。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書包裡翻出一張皺皺的作業紙，把作業紙攤在故事書上，開始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把字畫出來：

    小美人魚最後沒能得到王子的愛，只能傷心地走到懸崖邊，一躍而下，在海底化作一串又一串像珍珠一樣的泡沫……

    小偉畫著畫著，眼淚也像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往下掉，在作業紙上慢慢地暈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