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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5 15:13:28瀏覽110|回應0|推薦0 | |
1. 當兩名高中生拿屎尿潑遊民的新聞爆發後,社會各階層無不響起一片檢討與撻伐的聲浪。多數人可能會問:「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遊民?」但是在洪曉霏的心裡,她感到好奇的卻是:「為什麼會有遊民?」於是身為公共電視台的新進記者,她自認具備了足夠的熱情和膽識,能夠隻身前往遊民聚集的萬華街頭,對那裡的遊民們進行一次深度的探訪。 她想知道這些人為何而來?又要往哪裡去? 她當然會擔心那些喝得爛醉的遊民會不會出現無禮的舉動,但是她寧願相信他們並不是道德淪喪,只是單純的貧窮而已。 當逛街和報明牌的人潮逐漸散去,原本隱身在人群中的遊民朋友們忽然一個一個從無聲的背景中浮現出來:有人在路口的垃圾桶找消夜,意外翻到一包還沒吃完的甘梅薯條;有人三三兩兩圍坐在龍山寺捷運站的外面,就著一瓶米酒兩碗罐頭三只塑膠杯靜靜地對飲著;有更多人在公園的四周或坐或站,甚麼也不做,只是盯著某一個點沉思或失神。 曉霏決定先跳過喝酒的那群人,雖然她心裡並沒有對喝酒的人懷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是酒後亂性是人之常情,她又何苦去誘人犯罪呢? 說到誘人犯罪,雖然曉霏比起公司那些穿短窄裙配性感絲襪並且大方露出深V事業線的同事們,已經顯現出近乎村姑的保守,但是以她剛踏入社會年方二十四的年紀,就算穿得一襲制式的黑色套裝再加層層包裹,凹凸有致的窈窕身材仍然呼之欲出。 她包包裡的強效防狼噴霧器就是為此準備的,就放在包包的暗袋裡。曉霏深知自己的性別以及從事的行業背後所隱藏的極高風險,所以早在大學時代便練習了無數次,現在的她已經熟練到足以在半秒內從包包裡取出噴霧器,再迅速指向目標物的眼睛口鼻處用力按下,堪稱是百試不爽、一擊必殺。 但是現在既不需要她展現高超的自衛能力,也不是要捉拿隱身在夜色之中的罪犯色狼,她來這裡的唯一目的,是要完成第一線的採訪工作,讓她的新聞調查能有更切合事實的依據。所以她不僅要做到親切有禮,更要落落大方。 她審慎地選定了第一個採訪對象,一位坐在捷運站外圍的花台上,看起來完全無害且早已失神恍惚的老人。 「老伯伯您好,這是我的名片,我是一名記者啦,想和您做個簡單的採訪好嗎?」曉霏手中的錄音筆已經悄悄打開,計時器開始跳動,一秒,兩秒,三秒…… 兩分鐘過去了,老伯除了轉過頭來瞧了曉霏一眼,再別過頭去對著另一個方向繼續讓兩眼失焦之外,一句話也沒說。 「老伯……您還好嗎?」 滴答,滴答,滴答…… 「我袂記我住叨位啊……」 「那老伯伯您知道家裡的住址嗎?我可以幫你找喔。」 曉霏想起自己到警察局採訪過幾次搶案,曾經看過警局外面的公佈欄上貼著一、兩張泛黃起皺的海報,標題寫著「幫助他們找到回家的路」。海報的內容則是幾位老人小孩的大頭照,下面註記他們的名字、特徵、失蹤地點和失蹤日期,但是上面的日期很多都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 曉霏又問了幾次,但是老伯卻好像後面公園裡的假山一樣,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賣睬伊啦,如果伊可以回答妳的話,十年前伊就已經回去啊,還需要惦在這裡乎人嫌?」那位在垃圾桶裡找消夜的遊民不知道甚麼時候走過來的,手裡還拿著半包薯條和一塊只剩下骨頭的雞排,「而且妳說的是國語,連我也聽無啊。」 他一屁股坐在老伯的旁邊,還因為重心不穩差點把珍貴的薯條全都灑在老伯身上,不過話說回來,都已經是從垃圾桶裡翻出來的食物了,掉在朋友的身上似乎也沒差了吧。他抓了一把往嘴裡送,再挑幾根比較短的餵給老伯吃,老伯沒有反抗沒有轉頭也沒有表情,仍然一邊看著同一個方向發呆,一邊緩慢地嚼著薯條。牙齒幾乎掉光的年紀,吃東西總是格外地艱辛。 曉霏下意識地夾緊了腋下的包包,伸手探了探暗袋裡的噴霧器是否還在原位。她盡量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周圍一圈,剛剛在喝酒的那群人依然在喝酒,只是令人不舒服的打量目光不時瞟向她這裡來。明明已經午夜了,卻有越來越多的遊民聚集過來,有的認識就湊過去聊幾句,有的自顧自地在附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開始結算辛苦一天的所得,看看是只能買瓶米酒呢?還是可以多點一份小魚乾來下酒? 「妳免驚啦,我們雖然睡路邊,但是我們不是壞人,袂對妳安怎啦,顛倒是妳不要拿出甚麼奇怪的東西作弄我們喔。之前有一個查某沒代沒誌起酒瘋,拿電擊棒來電我,害我連頭毛都燒去,這口氣我還袂討回來哩!」翻垃圾桶的遊民半開玩笑似的和曉霏說話,還不忘從手裡的雞骨頭上擰下最後一條肉絲,湊到老伯的嘴邊。 「小心咬啊,不要把你最後那幾顆牙齒都嚼斷去,哈哈哈。」 曉霏仍然把包包緊緊夾在腋下,無論對方到底有沒有任何壞念頭,她終究是這個地方的絕對弱勢,只要稍不注意就會讓她後悔一輩子! 看著眼前這位吃相邋遢的遊民,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了。 突然廣場前面出現了一場小騷動,原本散布在四周的遊民全都往廣場中央移動,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一位看起來五十好幾的中年男子,正提著好幾袋裝得鼓鼓的塑膠袋站在那裡,任由那一大群遊民把自己團團包圍,用一隻隻又髒又臭的手從袋子裡面翻出各種麵包、飯糰和微波餐盒,然後一個個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角落,享用那或許是今天唯一的一頓熱食。 「旺哥!在這裡啦!阮今晚有人客哩。」翻垃圾桶的遊民站起來大聲呼喊,向那位發晚餐的男人招手。 「旺哥來坐這,」翻垃圾桶的遊民殷勤地招呼,他口中的旺哥也和和氣氣地坐在他的旁邊。「這位小姐說伊是一名記者,剛才還想要採訪阮的憨伯,結果憨伯只在那憨呆,根本不睬伊呢。」 翻垃圾桶的遊民回過頭來,向坐在老伯另一邊的曉霏說:「忘記跟妳介紹一下,你要採訪的老阿伯,阮攏叫伊憨伯啦,因為就像妳現在看到的一樣,伊只會說忘記自己住哪裡、還有開嘴呷幾口飯,其他甚麼話都袂說啊,整天就坐在這裡看東看西。其他的人都不想要睬伊,只有咱們旺哥看伊可憐,找我幫忙照顧一下,每天晚上再從便柑仔店帶一些賣過期的東西回來,大家作伙分著吃。就是因為這樣,咱們憨伯才會憨歸憨,身體還算不錯呢!」 「旺哥旺哥,今天有義大利麵嗎?我已經肖想很久啊!」那位翻垃圾桶的遊民等不及旺哥拿給他,自己就在那幾個袋子裡東翻西找了起來。 「你不要這麼著急,我放在內底啦。」旺哥拎起腳邊的塑膠袋,裡面就放了一盤義大利肉醬麵,下面還壓著一盒水餃。 「記者小姐,你免驚啦,阮小弟叫阿助啊,人真善良,止是卡粗魯啦。我本名叫賴興旺,現在也是遊民,這些呷的攏是我去附近的店和人分的,我的面皮卡厚,就算乎人吐口水也袂要緊,尚重要的是這些人有飯通呷就好啦。」旺哥把袋子裡的水餃拿出來,把包裝紙拆開,一顆一顆餵給傻伯吃。 「這個憨伯啊,甲阮老爸有夠像,攏愛呷水餃,要是很久無呷水餃,就連飯都無愛呷,實在壞嘴斗哩……」 曉霏看著眼前的這幅畫面,大家都專注在自己手中的那一點點食物,每個人都吃得那麼香,那麼滿足。連憨伯失神的雙眼裡,似乎也因為吃到他最愛的水餃而透出那麼一點點笑意。 下一次,也許不用帶噴霧器過來了吧。曉霏的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 曉霏發現在半夜四下無人的時候,遊民朋友們似乎比較會表現出自己真實的一面,也比較沒有像白天那樣對人充滿敵意,對任何接近的人都回以嚴厲又帶點威脅意味的眼神。 另外,曉霏也發現自己發現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報導題材,那就是賴大哥提著大包小包的超商食品分送給其他遊民朋友們的身影。在他的身上,曉霏說不定可以為觀眾描繪出一張截然不同的遊民面貌。
2. 在同一個時間點,曉霏又獨自來到龍山寺捷運站前面的廣場,她站在捷運站出口僅存的明亮地帶,等著憨伯、阿助和賴大哥的出現。 時間大約是午夜一點,曉霏終於看見賴大哥遠遠地從對面的巷子裡走出來。她馬上跑過去打聲招呼,卻看見賴大哥的臉上露出憂慮的神情。 「原來是記者小姐啊,怎麼這麼晚擱在這哩?」賴大哥的語氣透露出他心中的驚訝。 「無啦,我想說擱來和你們開講一下啊。是發生甚麼事情嗎?為什麼你剛才表情這麼煩擾?」 「也無啦,止是憨伯身體突然無爽快,剛才趕緊送伊去病院,現在有淡薄啊累,所以看起來不太好啦。」旺哥低下頭,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一隻緊緊依偎在他腳邊的黑狗。 「若不是伊喔,憨伯可能就沒救了,想不到伊還會報恩呢。」 曉霏看著賴大哥親暱地搔著那隻狗的耳後,這才第一次注意到那隻狗的存在。牠的體型有點瘦小,但是看起來很像自己阿嬤家養的那種台灣土狗,在她童年回鄉下過年的記憶裡,這種狗很兇,任何人只要接近阿嬤家的埕半步,就會招來牠的一頓狂吠,連繫住牠的粗鐵鍊看起來都快繃斷似的,嚇得每個路過的人都落荒而逃。 於是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但是眼睛卻不聽使喚地盯著那隻狗,而牠也注意到了,隨即發出一陣令人發毛的低吼。 「來福啊,不行!這樣沒禮貌知道無?乖啦!」旺哥用膝蓋把牠的頭頂開,想擋在來福和曉霏的中間,而沒有繫狗鍊的來福,卻讓這一切變得更加棘手。 還好曉霏不只有在半秒內擊退色狼的能力,更有避開不友善動物的技巧,所以當她一聽見那充滿警告意味的吼聲時,就已經識趣地別過頭去。但是她也知道此時不能表現出完全的退縮,必須把身體的正面朝向牠,讓牠知道她洪曉霏雖然不願挑起事端,但也不是一隻膽小怯懦的綿羊。 正在劍拔弩張的當下,曉霏早已輕移蓮步,退出來福的警戒範圍之外。來福也明確地接收到這無聲的訊息,舒緩了牠本已鮮紅緊皺的唇齦,收起牠雪白尖銳的犬牙,對著旺哥伸出舌頭哈哈地吐氣。 這樣的打招呼方式,想必雙方都會永生難忘了。 旺哥摸了摸來福的頭,也搔搔自己逐漸退後的髮際,一臉不好意思地說:「記者小姐啊,不好意思啦,乎妳嚇驚到啊。」 「不會啦賴大哥,來福這樣很乖很忠心啊,我反而欣賞這款狗呢!不過賴大哥你可以免一直叫我記者小姐啦,上次是我不對,袂記和你們自我介紹,我叫洪曉霏,叫我曉霏就可以了。」曉霏邊說邊從手提包裡面抽出一張新印的名片遞給旺哥。 「好啦,曉霏你好,這樣你也叫我旺哥就好,賴大哥聽起來很生分哩!呵呵呵。」旺哥方才憂慮的神情,現在已被結交新朋友所帶來的快樂一掃而空。 「這樣我知道啦,那旺大哥你剛才說是因為這隻狗救了憨伯,借問是發生什麼事啊?」 「這件事情說起來也真厲害,那時候阮坐在伊旁邊攏沒感覺,大家照常呷得好歡喜,結果來福忽然吠起來,而且還在憨伯旁邊跳來跳去,阮還想說這隻狗今天好像怪怪的,結果憨伯就倒下去了。送去病院才知道,憨伯是心臟病發作,醫生說好家在阮卡早發現,不然恐怕憨伯現在就要送去殯儀館囉……」 旺哥低頭看著來福,臉上滿是溫柔。 「原來這隻狗這麼厲害啊!可是之前怎麼都沒看到牠呢?」曉霏又偷偷瞄了牠一眼,更加確定自己沒有記錯,否則她早就拿噴霧劑伺候牠了。 「伊也是今天晚上才跟我的,我看伊在公園聞來聞去,骨頭也餓到浮出來了,才想說分一些剩飯給伊吃,伊和阮同款,攏是流浪的命啦,大家互相照顧也是應該的。誰知道牠才吃一口麵而已,就跟我跟牢牢啊,說起來也很趣味哩。」 這時來福突然又警覺起來,只看見遠遠有一群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邊叫囂一邊揮舞著球棒。 曉霏還沒遇過這種狀況,心裡十分的不安,而旺哥不知道是不是見多了這種人,所以臉上絲毫沒有緊張或害怕的表情,只是眼神裡多了一絲嫌惡。 「曉霏啊,我看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這邊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啊。」 旺哥揮手示意她離開,曉霏也知道自己這時候在這裡只會礙手礙腳,於是簡單地說了再見之後,就攔了一輛路邊的計程車離開了。 坐在車上的曉霏,看見那群人突然朝旺哥衝過去! 旺哥立刻轉身跑到花圃後面,從花圃裡翻出一支伸縮式的警棍來迎戰。 來福此時已經衝進那群人中間,到處撕咬,叫囂和哀嚎的聲音在午夜的街頭尖銳到連隔著車窗都聽得見。 曉霏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拿出手機卻怎麼也按不好「110」這三個號碼,等到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車子已經拐過街口,把剛才的喧囂都甩在身後了。 「小姐妳免驚啦,這款代誌在阮這常常發生啦,沒什麼稀奇啦。」司機悠哉地轉動方向盤,與其說是閱歷豐富,不如說是事不關己。 曉霏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冰涼的椅墊上,突然狠狠地意識到自己和旺哥的不同: 她隨時都能像現在這樣一走了之,而旺哥只能留在那陰冷危險的街頭。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沮喪,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她以為自己冒險採訪的一篇報導可以改變什麼,其實那只是她們那個世界的人用來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沒有道德,沒有意義。
3. 隔天一大早,曉霏便搭上第一班捷運趕到龍山寺去。出了站,昨天一場惡鬥的痕跡還遺留在廣場上不忍離去:幾攤早已暗紅暈散的血漬、打斷的球棒還有幾塊衣服的碎片。警察用白色的粉筆在地上畫出的兩個扭曲的人形,讓曉霏此刻的心情更加地陰鬱。 「您好,我是公共電視台的記者,想詢問您關於昨天晚上發生的鬥毆事件,詳細的情形是如何呢?」 曉霏仍然維持一貫的專業,卻同時感覺到專業背後的冷血。 「就目前所知的話,我們知道這起命案是因為一群外勞酒後逞兇的結果,死者是兩名非法勞工,目前也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追查兩名死者的背景,只能等候業者或是家屬出面說明。確切的死因,要等法官勘驗之後才會知道,也請民眾除非必要,否則深夜盡量避免在戶外活動,以及培養正確的飲酒文化,不要再因為……」 眼前的調查人員專業地覆誦擬好的新聞稿,但是除了麥克風和攝影大哥此刻還專心聆聽之外,曉霏的視線早已飄過眼前的警察在整個廣場遊走。 旺哥還好嗎? 死者名單裡面沒有他,那他到哪裡去了呢?來福呢? 突然在公園的另一端,曉霏看見阿助在向她招手,她馬上轉身把麥克風塞給攝影大哥,立刻朝著阿助的方向飛奔過去。 途中她和另一家電視台的記者擦身而過,依稀聽到那位記者對警察說:「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 接著,更多的SNG車蝟集在擁擠的龍山寺廣場前。 曉霏穿過看熱鬧的人群,終於跑到阿助的面前。 「記者小姐,是旺哥叫我來找妳的,伊說你今天一定會來。」 「旺哥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他現在在哪裡?」 「妳跟我來就知道,小心不要被別人發現。」 曉霏跟著阿助穿過蜿蜒曲折的巷子,彷彿穿越時空從萬華回到艋舺,低矮的房舍相對成峽長的深谷,地上不是烏黑的柏油而是粗糙的水泥,偶爾還可見不知情的小狗留下的清晰腳印。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家庭廢棄物和蟑螂老鼠的屍體點綴其間。 在長廊的盡頭,是一條死胡同。寬約一公尺的巷底,簡單地架起一面木板,木板的後面,阿助說:「有時候廣場那邊的人不歡迎阮,阮就攏躲在這。」 阿助掀開釘在木板上的簾子,讓曉霏可以彎下腰鑽進去。從外面看是一間用各種鐵皮木板搭起來的小寮,裡面卻不像外面看起來這麼破敗,天花板上接了一盞小燈,昏昏黃黃地閃爍著,室內並未被各種撿來的廢棄物或二手物件給堆滿,反而整理出一塊兩坪大的小空間,安著一張小摺疊桌和一片床板。 旺哥就躺在那塊床板上,微微呻吟。來福雖然查覺到曉霏的到來,但也許是昨晚的打鬥太過激烈,現在的牠已沒了昨晚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強橫的敵意了。 曉霏看見旺哥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痕,而來福的腿看起來似乎也已經骨折了,但是不論是人是狗,竟然都沒有送到醫院去治療,雙雙躺在這裡,好像在等死一樣。 「阿助,為什麼不帶旺大哥和來福去給人看呢?」 「我也想啊,可是旺哥就堅持說不用,來福更加免講,我根本不敢靠過去。」 「為什麼不用?是沒有錢嗎?我可以幫忙啊。」 曉霏說出口的當下就後悔了,她憑什麼在這裡像菩薩在世似的救苦救難?再說她是以後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是人是狗都要救嗎?還是她只救這麼一次? 「我……至少幫你們叫救護車好嗎?」 「曉……霏……」 旺哥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但是過重的傷勢限制了他的行動,只能勉強把頭轉向曉霏。 「旺大哥你還好嗎?我送你去病院好不好?好不好?」曉霏蹲在旺哥的旁邊,清楚地看見他的鮮血不斷從巨大卻沒有縫合的傷口汩汩流淌,讓她著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我……還撐得住,不要送我去……病院,我不想再……欠債了、不要了……」 「沒錢再賺就有啊,性命卡重要甘不是?算我求你好嗎?去病院好嗎?」曉霏努力想要說服旺哥,突然想起憨伯昨天心臟病發的事。 「你昨天不是才送憨伯去病院嗎?你想要伊活下去,為什麼你自己卻不想要活呢?這樣以後憨伯和阿助誰人來照顧?還有那些腹肚餓的人,有誰人會像你這樣照顧伊們呢?」 「曉霏啊……你永遠、袂了解……像阮、這款人,雖然和你們同款想要、活下去,但是阮和你不同……你活下去、是要打拚卡好的、前途,對這個社會有、更多的、影響,但是阮活下去、也止是、加一口氣、而已……我的前途、已經、拚輸啊,也沒氣力再拚、下去啊,對這個社會……已經沒什麼、價值,只是在、等死……就算阮、想要、活下去,阮、是要靠什麼、活下去啊……靠和別人分嗎?還是、去借、去搶呢?」 又小又破的寮子裡,除了旺哥濁重急促的呼吸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更別說是一句鏗鏘有力的答案了。 「我早就、認定,我這世人、沒、希望啊……自從、阮某、把嬰仔帶走的時候,我就認定啊……就算、我曾是全台北市、最大間的、印刷廠、廠長……也無效,我的戲、已經、演完啊……」 旺哥把頭轉了回去,視線也從曉霏的身上移到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燈泡。輕微的抽噎填滿了此時的空洞。 「我喔……自從、搬來這、以後,就已經、沒親、沒戚,連朋友也沒啊……只有憨伯、阿助和、這隻狗、陪我、而已,但是、阿助我問你……你甘喜歡這樣的、生活?連人攏已經、睡在、路邊啊,還要被人、這樣、糟蹋?」 阿助沒有說話,只是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所以啊……我比你們卡、好命,我可以、先、走啊……」 曉霏再也抑制不住眼眶裡的淚水,任憑它在臉上泛濫成河。她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因為她知道旺哥說的每個字都是事實,是她眼中的社會太天真無邪了。 旺哥不再說話,和來福一同靜靜地感受,上天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最後的折磨。 曉霏站了起來,轉身向阿助點頭道別,隨即步出那間被時代和社會所遺忘的寮子。
4. 那間藏在狹窄巷弄裡的寮子,終於被附近的住戶集體陳情,而面臨被拆除的命運。只是當工務局的官員來到現場勘驗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好幾個月來困擾居民的不是垃圾的臭味,而是屍體的臭味。 工務局的官員一掀開簾子,就被整群的蒼蠅給迎面撞倒,撲鼻而來的濃濃屍臭,更逼得他們必須戴上兩層口罩才能稍稍喘息。但是比起那些恐怖的蒼蠅和惡臭,眼前的景象,才真正讓工務局的官員們嚇出一身冷汗。 根據現場目擊者的描述,當他們移開那塊木板之後,赫然發現破寮裡面躺著一具已經開始腐爛卻保存完好的屍體,而屍體的旁邊竟然還站著一隻少了一條腿的狗,並且露出兇狠的表情,還不斷發出嚇人的低吼聲。更讓他們感到噁心的是周圍居然還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老鼠屍體,有的還很完整,有的已經開腸剖肚,有的甚至只剩下頭或是一截尾巴。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拔腿狂奔,沒有人想再進去那裡,只好打電話委託清潔隊的人前來處理。 「後來呢?」 「後來清潔隊的人把那隻狗抓走了,屍體也找了警察和殯儀館的人協助處理,整個拆除作業才得以順利進行。」 「好,謝謝你接受本台的採訪,這段訪問將會放在本週公共電視台的記錄觀點中播出,還請你不吝收看。」洪曉霏用她一貫專業的口吻,為今天的採訪工作畫下完美的句點。 然後,她轉過身去,向一片廢墟深深地鞠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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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