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為什麼都不把衣服穿好啊！」芸芸指著小偉的鼻子大聲問他。

    「可是我覺得我穿得很好了……」小偉覺得自己非常委屈，低頭看著自己的藍色T恤。衣服是舊了一點，但算得上是乾淨。

    「哪有！」芸芸馬上把手指向她看不順眼的地方。

    那是兩三條把衣服摺好放進櫃子裡幾天之後自然會形成的皺紋。

    「一件衣服，就只可以有熨好之後的直線，不然你就要把它們吊起來，那樣就一點皺紋都沒有了呀。」芸芸得意地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擊掌，那代表她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我媽媽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媽媽！」

    小偉聽到她這麼說，頭垂得更低了。

    從幼稚園到小學三年級，芸芸和小偉的相處方式就是這個樣子。芸芸很強勢，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對的；小偉很溫和，覺得芸芸說什麼都是對的。今天當然也不例外。小偉的衣服上不應該老是有皺紋，應該像芸芸的一樣，就算是穿蕾絲洋裝也只會有精心打折的裝飾花紋。

    上課的鐘聲響了。

    「上課了！黃立偉我警告你喔，就算你真的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你也要盯著黑板看知道嗎？如果你今天再被老師點到，我就不陪你走回家囉！」芸芸下達完最後通牒之後，就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第一排靠中間的座位上坐好了。

    小偉看著她的裙襬翩翩飛舞，就像蝴蝶一樣。他還是不敢相信，這麼可愛的女生，居然會和他做朋友，而且還給了他全班男生都非常渴望的福利──一起走路回家。

    為了能夠繼續保有這個福利，小偉打死也要把眼睛撐開，但是話說回來，小偉自己也不知道那些老師為什麼總是會注意到他，班導師都已經考量到他的「學習無效」狀況而把他流放邊疆了，為什麼老師還是會發現坐在最後一排靠牆角的他正在看著窗外發呆呢？他小小的腦袋無法理解大人的神通廣大，只知道每當他被發現的時候，不是被叫起來回答問題，就是從單純的回答問題變成難堪的當眾羞辱，而這樣的羞辱，最常在數學課發生。

    芸芸的最後通牒指的就是數學課，小偉知道芸芸並不是想要讓他更難堪，而是希望他能夠在數學老師面前捍衛自己僅剩的尊嚴。所以在老師還沒進來之前，小偉就已經死命地瞪著黑板了，並且整整瞪了半個小時，直到他的眼睛又乾又酸，直到他的思緒從「絕對不可以被老師點到」飄到放學後他們兩個人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刻。

    整條路上的同學都在起鬨，喊著「男生愛女生」、「羞羞臉」或是「親下去」之類的話。這時候小偉的頭會垂得更低，而芸芸則會轉過身去大喊：「吵屁呀！你們趕快滾回家去啦！」然後再回過頭來告訴他：「你要記得，我媽媽曾經說過，小朋友不可以說髒話喔。」

    小偉下意識地點點頭，卻發現自己不是在回答芸芸，而是不小心睡著了！

    他趕緊睜開眼睛，但是已經太晚了。數學老師正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手中的粉筆也因為太過用力而顫抖。

    「黃立偉，站起來！」數學老師高八度的嗓音在死寂的教室裡迴盪。

    小偉像被電到似地彈了起來，卻也不敢讓自己的視線掃過前排的座位，而是一如往常地低下頭，等待接下來的凌遲。

    「來！看黑板哪！這題給你回答。」

    小偉看著黑板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一堆蘋果和冰棒，根本找不到題目在哪裡。再說，他也不會算。

    全班包括數學老師在內，陪他整整沉默了五分鐘。

    「很好，跟我想的一樣。」老師把黑板中間的公式和蘋果都擦掉，露出一大片空白，就像小偉現在腦海裡的畫面一樣。

    數學老師接著用力在空白處寫下幾個注音：

    ㄨㄛˇㄕˋㄓㄨ

    「這句你總看得懂吧？唸出來！」

    「老師……我不是。」小偉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還說你不是？你不是跟豬一樣又笨又愛睡嗎！」老師毫不客氣的嘲諷，激起整間教室肆無忌憚的笑聲。

    小偉不說話了。

    下課的鐘聲響了。

    老師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走出教室。

    小偉仍然低著頭，想的卻是芸芸以後不會再跟他一起走回家了。

    沒想到芸芸竟然又走到他的面前。

    「你不是豬，我會證明給她看的！你今天放學跟我走，知道嗎？」芸芸說完便往教室門口走去，突然又回過頭來對他說：「而且她說錯了，豬一點都不笨！」

    其實不管數學老師說的是對是錯，小偉只要想到芸芸還肯和他一起走回家，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但是放學以後，小偉卻發現芸芸拉著他走的不是平常走的那條路。

    「我們不回家嗎？」

    「對，我們要去精神時光屋。」

    芸芸發現小偉用一種疑惑又想笑的表情看著她。

    「怎樣？女生就不能看七龍珠嗎？悟空可是我最喜歡的型耶！」

    芸芸別過頭去不理小偉，大步走進一棟老舊的建築裡。小偉抬頭一看，上面有斑駁的鍍金字體浮貼在牆上，跟自己小學大門口上貼的前兩個字長得一模一樣。

    小偉跟著芸芸走進去，卻打從心底討厭這個地方。

    「你趕快過來呀，還在那裡拖拖拉拉什麼啦？」芸芸站在閱覽室的門口催促著他，手裡已經抱著厚厚一疊字典和數學參考書。

    小偉乖乖地坐在芸芸的旁邊，心裡卻很不安，不停地東張西望，動來動去，遲遲不肯聽芸芸的話把課本拿出來。

    「喂！黃立偉你到底想不想學啦？還是你想要再被那個討人厭的老師看不起啊？」芸芸終於按耐不住性子，大聲質問早已經縮進椅子裡的小偉。旁邊在看報紙的爺爺和正在唸故事書給小孩聽的媽媽都抬起頭來，想知道這兩位小朋友之間發生了甚麼事。

    小偉沒有回答，仍然低著頭搓揉自己的手指。

    「醜小鴨被自己的兄弟姊妹們嘲笑，連他的媽媽也因為無法接受他的醜陋而冷落了他……」旁邊的媽媽把寶寶抱在懷裡，又開始念起了書中的故事。

    小偉突然丟下氣沖沖的芸芸，跑到那個媽媽旁邊，像隻溫馴的小狗趴在一張矮凳上，靜靜地聽她說故事。小偉的眼神裡散發出和懷裡的寶寶一樣的光芒，單純又寧靜。

    芸芸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試著讓自己那顆還不夠成熟的腦袋理解眼前發生的事：一個已經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不好好把自己的功課寫完，卻像個嬰兒一樣喜歡聽童話故事？

    「你想聽故事？」芸芸蹲在小偉的旁邊輕輕地問。

    小偉抬起頭來看她，沒有說話，卻用眼神說明了心裡的渴望。

    「好吧，那你不要打擾人家啦，你過來這邊，我唸給你聽。」

    小偉站了起來，愉快地走到的書櫃前面，但卻遲遲沒有伸手拿起任何一本書。

    小偉看了芸芸一眼，視線又再回到書架上。

    「可以幫我挑一本嗎？我不知道要看什麼……」小偉的聲音好細，細得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隨便拿一本不就好了嗎？不然我們先讀這一本。」芸芸迅速地拿起了一本有著水藍色封面的故事書，小偉看見上面畫了一隻有尾巴的女生，忍不住笑了。

    「笑甚麼啦？我跟你說喔，這可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故事書呢！」

    芸芸牽著小偉走回剛剛的位子上，把原本放在桌上的課本和參考書推到一邊去，然後翻開那本水藍色的故事書。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的深處有一隻美人魚，她很喜歡浮到海面上看陸地的世界還有航行的船隻，好像那是最有趣的事物一樣……」芸芸輕快地唸著書上的文字，卻發現小偉已經閉上了眼睛。

    「喂！你到底想不想看書啊？」

    「我有在聽啊……」小偉又委屈地低下頭來。

    「聽甚麼啦，你要和我一起看字還有圖畫才知道故事在說什麼呀。」

    「可是我……」小偉突然停頓了一下，半開的嘴巴啞啞著還沒說出口的話。

    「可是我比較喜歡用聽的，用聽的我也可以知道故事在說什麼啊。」

    「比較喜歡用聽的？你又不是小朋友。」

    「我本來就是小朋友！」

    「不管！下一頁換你唸！」

    「我……」小偉眼看著芸芸舉到他鼻子前面的故事書，卻怎麼也唸不下去。

    「快唸啊！」

    「ㄒ……ㄧ……ㄠ……ㄇ……ㄟ……」

    「你幹嘛唸注音啊？把整個字唸出來，一句一句唸啊。」芸芸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我不會……」

    「什麼不會？把字唸出來有很難嗎？」

    「因為我看不懂國字啊……」小偉把整張臉都埋進了兩隻手裡，因為他不想看見芸芸臉上輕視的眼神，那種眼神他已經看過太多遍了。

    「你說什麼？」芸芸倒抽了一口氣，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傻傻的小偉，居然真的看不懂國字，他不是和自己一樣已經五年級了嗎？

    「芸芸……你不要再勉強我唸了好不好？妳唸給我聽就好，我一定會專心聽的，好不好？」

    難堪的沉默在兩個小孩中間瀰漫開來，空氣濃稠得讓人窒息。

    芸芸雖然無法理解，但是看到小偉這麼沮喪的樣子，她也實在不忍心再勉強他了。

    「好吧，」芸芸把書攤開來放在他們兩個中間，「你坐過來一點啦，我可不想在圖書館裡大聲唸故事給你聽，我也是會害羞的好嗎？」

    小偉心裡的疙瘩被芸芸的體諒給撫平了，兩個小朋友就這麼額頭碰著額頭，一個唸一個聽，一起沉浸在童話的世界裡。

    小美人魚拯救了遇到船難的王子，並且把他安全地送回岸上。

    「好棒喔！原來女生也可以救男生。」

    「那是當然的啊，我們可是勇敢堅強的新女性耶，根本不用靠你們這些臭男生！」

    為了能夠上岸和王子在一起，小美人魚決定和章魚女巫做一場交易，要用她美麗的聲音換人類的一雙腳。

    「那她就不能回到家人身邊了呀。」

    「所以我才這麼喜歡這本故事書呀，你看女生多勇敢，可以為愛情丟掉一切！」

    芸芸突然停了下來，從書包裡抽出一張作業紙，放在故事書上面，再拿出一支鉛筆放在小偉的手心，然後把他的手給握起來。

    「來，你把我今天唸的故事寫一遍，把這些字記起來，這樣以後你才可以像我一樣，讀很多很多的故事書。」

    「芸芸……你可不可以永遠唸故事給我聽？」

    「我要考慮一下，不過如果你願意寫的話，我可能會答應你喔。」

    小偉點點頭，拿起鉛筆開始在作業紙上畫出一個個分開或歪斜的生字。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