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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4 13:56:17瀏覽107|回應0|推薦0 | |
1. 自從高職畢業以後,我就在家附近的一間工廠找到第一份工作,月薪兩萬一,月休四天,收入很穩定,工作很單純。 雪梅是我的同事,我們和另外一位同事阿豪都是同時進這間工廠的菜鳥,我們彼此照顧,也分享彼此工作上的甘苦。雪梅是個很吃苦耐勞的女孩,足足矮我一顆頭,但是舉凡操作車床、焊接還是搬運每箱近二十公斤的螺絲釘都難不倒她,反倒是我常常搞不清楚訂單和自己做出來的數量到底是多少,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等到老闆發飆的時候,都是她拿著出貨單陪著我一箱一箱核對,直到我頭昏眼花了,她還在那全神貫注地舀出一瓢螺絲倒在磅秤上,斤斤計較那一克兩克的誤差。到後來,除了工作上的互相幫忙之外,就算我是塊木頭,也能夠感受到她對我比對阿豪還要好,也許是因為阿豪放假的時候都會提議去唱歌或是去夜店喝酒吧,而我和雪梅都只是笑著說家裡有事就連忙去牽車,然後一起騎腳踏車回家。 話說回來,阿豪也並不像外人感覺的那麼花花公子,跟他相處久了我才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很有企圖心,他不想一輩子顧著癱瘓的老母親,也不想把青春都耗在這間又髒又臭的小工廠。他渴望出人頭地,雖然他既沒祖產也沒讀書更沒有一技之長,但是他說他可以想辦法認識一些人,一些可以提拔他的人,至於要怎麼做呢?他在休息的時候對我說過:「如果不是擔心自己哪天會因為精神不濟而夾斷手指,我早就去阿拉兼差當酒保啦!」 當我和雪梅越走越近,我才知道她的身世其實非常坎坷,生父早在她還沒出生就已經不知去向,等到她高中畢業的時候卻突然以爛醉的模樣出現在她面前,跟她說:「我是妳爸爸,妳媽那個妓女把妳藏起來不讓我知道,原來是因為妳長得這麼漂亮,也是一塊當妓女的料!」差一點她就被自己親身的父親從校園扔進窯子,慶幸的是她的母親當時決定報警,後來不僅把那個不像樣的父親給送進監獄,更為她們母女爭取到了保護令。只是造化弄人,媽媽竟然在某天夜裡騎車回家的路上,發生車禍而橫死街頭。雪梅在回家的路上平靜地對我說:「看到自己的媽媽連頭都不見了,我真的哭到眼淚都乾了。」 我緊緊抱住她,她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再說話,只知道那天我看見了最美的夕陽。 對安分守己的人而言,日子過得跟做螺絲一樣快,等我回過頭來,已經堆滿了一箱箱的成品,無論完美或缺損,都是我和雪梅親手做的。我們在認識一年後公證結婚,兩個人省吃儉用花了八年的時間,打拚到第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而且還準備了一間兒童房,給終於要上小學的有福睡,我永遠都記得,當我和雪梅趴在有福的床邊看他在新的房間沉沉入睡的時候,有多麼的幸福。 不過我想能夠走到這一天,最高興的應該是我的媽媽了。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就常常到處搬家,一下子是房東的小孩要回來住了,一下子是房東要賣房子了,總而言之,房東們永遠都有理由也有權力逼我們搬家。即便如此,媽媽仍然咬緊牙關帶著我在社會上掙扎求生,她不怪自己的丈夫花心又軟弱,只求自己能有勇氣獨力栽培我長大成人,無論自己是否只有國小畢業,娘家的人對她又是多麼不諒解,她就這樣從無到有,把我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拉拔到高職畢業。 其實媽媽不是一直都這麼堅強,她也曾經絕望過,絕望到不知如何是好,於是茫然地走進香火鼎盛的南天宮,把自己的未來完完全全交給手中的那對爻來決定。三聖杯,一支籤,解詩的廟祝告訴她:「就如同關老爺說的:『人之節,如竹又如月,一生直不彎,挺挺欺霜雪。』雖然妳現在走到絕路,但妳是清白光明的,錯的不是妳,是讓妳走到絕境的那些人、那些事。關老爺要告訴妳,只要堅持自己好的本性,絕境總有一天會變成淨土,妳也會變成受人尊敬的娥皇女英,被愛妳的人永遠懷念。」 從那個時候開始媽媽成為最虔誠的信徒,每一次陪她到南天宮上香,她都會提醒我一遍:「你要記得,我們今天還能夠在這裡上一炷香,是因為關老爺的指點,讓媽媽有勇氣帶著你走下去,而不是像新聞上的那些人一樣選擇燒炭自殺或是走歪路,媽媽一路走來都是清清白白的,才能把你養到這麼大,你一定要記得。」 我一直都記得,不做虧心事,也不去貪圖不屬於我的東西,只想平平淡淡地過生活,讓自己的家人都可以安穩過日子,這樣就足夠了。也就是因為我一直以來都只專注在工作上,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好,所以當老闆突然把我找去辦公室的時候,我才會這麼惶恐。 一踏進老闆的辦公室,我就開始不停地道歉,為自己也許哪裡不夠細心而道歉,為我加班的時數不夠多而道歉,沒想到老闆卻對我說:「我一直都在注意你,我想你應該是我們工廠裡面最勤勞負責的員工了。」 我必須承認自己當時真的傻住了,因為我已經在這裡工作十年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老闆當面稱讚員工,而不是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隨口說一句:「小心不要把螺絲弄掉了。」然後在我還沒回過頭來之前就已經走遠。 「所以我想,」老闆輕鬆地往後倒在那張大大的黑色辦公椅上,「該是時候讓你進一步參與公司的營運和管理了。」他隨手比了一下桌上的一張紙,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這是一張入股的合約,只要你在上面簽名,從現在開始,你工作賺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了。」老闆突然從椅子上坐起,手掌交叉擱在桌上,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讓我覺得自己如果再多遲疑一秒就是對老闆的不敬。 「老闆不好意思,請問……什麼叫入股啊?」話說出口的同時,我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 「入股?入股就是你擁有這家工廠的部分所有權,所以我剛剛才會說以後這家工廠賺的錢你都有份,還有什麼不清楚嗎?」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開始輪流敲擊桌面,每一聲都打斷了我的呼吸。 雖然我還是不清楚老闆到底要我做什麼,但是現在不管我做什麼,都不會比得罪老闆更糟了。於是我有些膽怯地走到辦公桌前面,向老闆借了一隻筆,在那張紙上歪歪曲曲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詹有財。 在那次事情結束後,我真的在當年年底拿到一筆不少的分紅,讓我足以買下一枚一克拉的鑽戒,彌補自己沒能讓雪梅穿上婚紗的遺憾。雪梅雖然一直唸我不應該花這麼多錢買這麼不實用的東西,但是看到她有事沒事就會看著手上的戒指傻笑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2. 一個人有沒有可能一覺醒來突然負債六百萬? 當我和雪梅在開工的那一天,被十幾個男男女女團團圍住,每一個人都在向我咆哮:「你們老闆跑掉了,你是他的擔保人,這些錢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吐出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那不是八點檔灑狗血的爛劇情,而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殘酷事實。 我無法理解老闆怎麼會跑掉?而我又什麼時候變成擔保人了?我過年的時候不是還領到一大筆錢嗎?那工廠怎麼還會倒呢?沒有人有耐心回答我,反而一個比一個還驚訝,一個比一個還憤怒,一個比一個還不知所措,連雪梅也嚇呆了。沉重的鐵門把我擋在工廠外面,工廠裡面也沒有任何一位主管出來說明或承擔責任,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們太聰明了,還是我太笨了? 那些債權人每天都找討債公司的人來家裡拍門、潑漆,我本來還不想讓媽媽知道這件事的,這下子整個社區的住戶都知道我替人作保被追債了。一開始鄰居朋友還會同情我們,但是等到粗暴的討債成為每天的例行公事,他們便團結起來逼我們搬家。 可憐的有福才六歲,卻每天都被大人的叫囂聲驚醒,雪梅看著他躲在角落發抖的樣子,也只能含著眼淚抱著他,用虛弱的搖籃曲來掩蓋門外的咆哮。媽媽就算再堅強,面對這樣的惡耗也終於支持不住了,在事發的第二天晚上,就因為高血壓併發腦中風走了。在她病危之前,還堅持用最後的一口氣,緊緊握住我的手反覆叮嚀:「你一定要記得關老爺的話,人之節,如竹又如月……」 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查封或變賣了,包括那棟牆上滿是有福稚趣塗鴉的房子。在當舖算錢的時候,雪梅還一度想把手上的那枚戒指也賣掉,我馬上制止了她,把她戴著戒指的那隻手緊緊握在手裡,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我可以變賣所有的東西,就是不能把這隻戒指從妳的手上拿下來,妳一定要好好地戴著它,讓我們能永遠記得這個家曾經很幸福,總有一天我也會把這些幸福統統找回來!」 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獨自思考以後的路,卻發現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房子被查封,存款也被凍結,如果我現在還在慢慢找工作,那要不了多久,我們一家三口就要在某個地下道過夜了。腦袋一片混亂的我,突然浮現阿豪那張清晰的臉孔,想起他在離職之前曾經告訴過我:「接下來我就要展翅高飛了,如果哪天你也不想領這些死薪水了,記得找我。」 在跟阿豪通過電話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阿豪尋尋覓覓的貴人,竟然是中部知名的中盤商,外表英俊又口才流利的阿豪,隨隨便便就可以從他那裡弄到幾百公克的搖頭丸和K他命,有的時候甚至還能弄到高純度的海洛因。 「我每一次轉手都能抽兩成左右,如果不是我跟強哥感情好,哪會有這種優待?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會跟強哥說你的狀況,讓你幹一票大的,等你回到台灣之後,那些債務就可以還清啦!」阿豪一口乾掉特製的深水炸彈,然後轉身衝進舞池裡去,盡情享受過去所沒有的快樂與放縱。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當我拖著五六罐加料的奶粉混成台商出關的時候,也只是跟雪梅說自己要去找以前高職的同學,聽說他在大陸開工廠混得不錯,也許可以找他幫忙。從出境大門到機艙門的這段路,我的思緒在交戰。媽媽臨終前對我說的話在耳邊不斷響起:「人之節,如竹又如月,一生直不彎,挺挺欺霜雪……」但是我也想起阿豪在幾杯炸彈下肚後對我傾吐的心聲:「我以前也想過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結果呢?一個做黑手的到哪裡都被人瞧不起。現在我爽爽地幹還能月入數十萬,在夜店我只要把BMW的車鑰匙隨便丟在吧台上,就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湊過來任君挑選,一個一個輪番上陣,好像上免錢的酒店似的!你說我做的是害人的事?我告訴你現在社會上每個坐領高薪的畜生哪一個不是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最後有權有勢了再把我們的頭壓在爛泥裡為他做牛做馬?你的老闆不就是這樣嗎?喔!我說錯了,他更賤!他把錢全部挖走給自己爽,然後留下一屁股的債讓你這個已經乖乖被他壓榨了十年的奴隸,再花上一輩子來幫他還債!你說你不想做虧心事?別人還搶著幹咧!」 人生走到絕境,才領悟原來阿豪說的才是對的,才更貼近現實,更符合現在這個社會。媽媽相信關老爺那一套,老是跟我說什麼「忠孝節義如竹如月」,結果自己一輩子受盡委屈什麼福也沒享到,還害我變成全天下最笨的人!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迷惑了,這一次我要讓這個家重新找回過去的幸福。 我的行李順利通過金屬探測器和X光的檢測,只要走完最後幾步路,我就可以飛往香港,等到下一次回來,我就可以和雪梅、有福開始新的生活了。我數著自己最後的幾步路,前面卻突然掀起一陣騷動,有一個穿著航警制服的女人牽著一條狗在旅客中間穿梭,那條狗到處聞旅客的行李,卻在經過某一名旅客的時候突然狂吠了起來,那個穿制服的女人馬上請他把行李打開接受檢查,結果從裡面拿出了一條臘肉。我感覺自己的手心開始冒汗,我想要裝做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但是眼睛卻不聽使喚地死盯著那條狗的一舉一動。牠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抬頭看了我一眼,「好聰明的狗啊!」我說。牠靠了過來,在我的行李周圍嗅了一下,一秒鐘,兩秒鐘,接著,爆出一陣狂吠……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害怕過,一切都完了。 在監獄的會客室裡,話筒的另一頭是雪梅異常平靜的聲音:「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讓妳擔心,我以為這件事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很快?你知道你要被關多久嗎?」她打斷了我,這還是她第一次不再靜靜地聽我說話。 「我只是想趕快讓這個家走出困境,我不想看到妳和有福露宿街頭,我無法接受!」面對她嚴厲的指責,我的理由竟顯得有些幼稚。 「所以,你做了一件完全不是你會做的事……」雪梅用手理了理額頭上散落的頭髮,一雙纖細的手剛好擋住她失望的目光,而她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那枚我送她的戒指,「你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了,你的誠實和善良到哪裡去了?不過是失去了一些東西、背了一筆不小的債務,就可以把你扭曲了嗎?」 不管雪梅怎麼否定我的所作所為,我仍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我只不過是運氣不好而已,如果今天成功了呢?雪梅是否也會像那時候收下戒指一樣認同我的作為?我不想再吵下去了。 「老婆……」我試著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妳現在打算怎麼辦?那些流氓還有沒有對你們怎麼樣?有福還好嗎?」 「這些都不用你擔心了,下星期我會寄離婚協議書給你,你寫好了就寄回家,我會去信箱拿……我們家也只剩下信箱沒有貼封條了。」 她掛上話筒,起身離開。隔著玻璃我看見她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自己保重。」 我回到牢房裡,抱頭痛哭。 在工廠倒閉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沒了,直到雪梅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雪梅和有福才是我的一切,而現在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把離婚協議書寄出去的時候徹底崩潰,我大聲咆哮、撞門、自殘……還好我的室友先把我打昏,我才沒有被拖去關禁閉。 我沒有想過自殺,因為我已經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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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