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上的指針已經走到「8」的位置，小瞎米的衣服卻還沒有穿好，大大的頭硬擠進袖子裡，而細細的手臂卻掛在領口上上下擺盪，直到小瞎米終於從玩耍的心情變成受困的恐懼，哭喊媽媽的尖叫聲也隨之響起。

    寧靜的早晨配上孩子的哭喊，讓此刻還在和健忘奮戰的瑋芳更加焦慮，時鐘的滴答聲和孩子的求救聲聯手夾攻她早已衰弱的神經，而她最渴望聽到的卻是金屬碰撞的那一串清脆響聲。

    回想昨晚，瑋芳牽著小瞎米出門添購上學要用的鉛筆和筆記本，小瞎米卻摸到了一個有大眼怪圖案的鉛筆盒，而他圓圓的臉蛋也沿著盒蓋上凸起的圓弧笑開了。瑋芳當下明白，便幫他挑了一個適合男生的顏色，再拿起一個有毛怪圖案的書包，準備結帳。那個時候鑰匙還在。

    等她扶小瞎米上車之後，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了，是那個沒有擔當的男人打的，他問小瞎米還好嗎？她叫他記得匯錢就好。對一個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丈夫，還有甚麼好說的？

    掛掉電話之後，她轉動鑰匙發動車子，沿路都在放有聲故事書的CD，怕小瞎米無聊，卻聽到故事的尾聲，雀躍地說著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瑋芳想起自己和振聲曾經是這樣的一對神仙眷侶沒錯，有相稱的家世和對等的職業，既是政商世家的結盟，又是準醫生和準律師的絕配，連路人看了都會嫉妒。那一場盛大的婚禮，媒體和總統都來了，而閃爍不停的鎂光燈，竟然還蓋不過三克拉鑽戒的璀璨光芒。振聲握著瑋芳的手發誓：「無論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

    他其實並沒有放棄瑋芳，甚至在瑋芳懷了小瞎米的時候，還展現出無與倫比的體貼，無論看診的時間多長，那天又動了幾台漫長的手術，下班的時候，振聲總是會提著瑋芳愛吃的宵夜回家，在臨時手術之前，也會打通電話，詢問她明天早餐想吃甚麼，他可以順路買回家。

    小瞎米出生之後，他們一度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幸福得無以復加了，小瞎米一一接受眾人的祝福，連平常不苟言笑的公公都說：「你們看他的眼睛白白亮亮的，多像那年我在新疆天山上看到的天池，不如就把他取名叫「聖泓」吧。」

    多麼美麗的名字，多麼美麗的孩子，多麼美麗的生活。兩個家族全都沉浸在迎接新生的喜悅之中，沒有人發現，聖泓的眼睛其實比其他的寶寶都還要白，對於家人溫柔的呼喚，也好像完全沒聽見一樣，一直到聖泓開始挖弄自己的眼睛，瑋芳才驚覺孩子不太對勁。

    後來，振聲的同事才告訴他：「你的小孩罹患的是先天性黑矇症，可能會慢慢變成全盲，而且目前還找不到有效的治療方法。」

    振聲近乎瘋狂地追究病因，發現那主要是基因遺傳所造成的，但是王子和公主明明如此地完美，那究竟是誰的基因出了問題？絕望伴隨著猜疑，在夫妻之間生根發芽，從此在嬰兒的哭聲之外，又加入了雙方激烈的爭執，果然太完美的幸福，終究不會是真的。

    振聲最後聽從父母的建議，委婉地請瑋芳把小瞎米送走，因為公公說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婆婆說以後兩夫妻會很辛苦，而且那個孩子無論怎麼栽培也很難有出息，又有哪個瞎子是有出息的？流浪到淡水的金門王嗎？

    瑋芳終於放棄了，只是她放棄的是一個沒有擔當的丈夫，而選擇帶著小瞎米去過自己平淡的生活。瑋芳終於明白，王子與公主的組合，不一定是幸福快樂的，但是單親媽媽和視障寶寶的生活，也不見得充滿了悲傷與痛苦。

    當小瞎米開始試著用掌心和膝蓋來探索這個世界，他也用小小的手指去探索媽媽的臉龐，有光滑的額頭、細細彎彎的眉毛還有尖尖小小的鼻子，而皺皺的嘴唇是後來的冒險，圓圓的乳房則是最安穩又暖和的眠床。他也會慢慢地探索自己的身體，像是用自己的手指頭互相打架，或是掐掐自己圓鼓鼓的腮幫子，然後仰躺在床上，和自己的腳趾頭說哈囉。

    小瞎米或許不能馬上認出那是甚麼東西，但是他可以慢慢地嚐出那是甜甜的奶瓶，摸到柔軟的安心毯，還能聽出媽媽回家的聲音，然後朝著聲音的方向揮動短短的手臂。或者，在那上帝親吻的時刻，用呼嚕嚕的嘴巴發出一聲：「馬麻？」

    而瑋芳會忘記自己在法庭上的激烈爭辯，忘記那一張張怒目相視的嘴臉，整個世界只剩下小瞎米和他那一雙微笑的眼睛，在天空中閃閃發亮，讓她感到好平靜，好安心。

    思緒回到昨天晚上，瑋芳想起自己回到家以後，先是打開車門，牽著小瞎米走到門口，再打開家門，沒想到小瞎米卻突然衝了進去，也許他是打算撲向那張上星期剛買的沙發，感受它柔軟的懷抱，沒想到卻被自己忘了收好的巴斯光年給絆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混亂間還按到了巴斯的發聲鍵，喇叭大聲地喊著：「飛向宇宙，浩瀚無垠！」

    瑋芳驚嚇之餘，趕緊跑去拿醫藥箱來，她看見孩子的膝蓋滲出了血絲，感覺自己的心頭也在淌血，但是她仍然不忘把握機會教育小瞎米：「下次玩完玩具，一定要全部收好，一個一個拿起來數，不然就會像現在這樣碰到痛痛喔。」

    小瞎米雖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是等到刺痛的傷口敷上柔軟的紗布，便又綻放出他那天真的笑容，然後把自己拋進了厚實的沙發裡，恣意地打滾。

    「啊！對了！」瑋芳驚呼一聲，立刻找出昨天收好的醫藥箱，顧不得原來整齊的擺放順序，把它們一股腦兒全都倒出來，才終於在特大號防水OK繃的底下，找到了閃閃發亮的鑰匙。

    「誰叫你昨天的表情太可愛了，害我都忘了自己放了甚麼東西回去，你這個小惡魔！」瑋芳逗著小瞎米，一邊走過去幫他解圍。

    她先讓小瞎米安靜下來，然後盡量把動作放輕、放慢，不再刺激小瞎米脆弱的感官，幫他找回跑錯出口的小手，穿進大小適中的袖子裡，再把大大的頭引導到自己的位置上，接著「啵！」的一聲，上衣便穿好了。

    而小瞎米也沒有再哭了，反而像是在安撫自己一般輕拍著胸口，又像是想用自己柔軟的掌心，去感受媽媽為他精心挑選的細緻布料。軟軟的，暖暖的，像媽媽的那一綹髮絲。

    瑋芳看著小瞎米的動作出了神，直到手機的備忘錄再度響起，她才從美夢中驚醒。她看了一下螢幕，上面是簡單的三個字：「開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