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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6 22:05:51瀏覽204|回應0|推薦2 | |
我讀大學的時候非常認真,只要是專題報告,我一定會勤找資料、多方考證,寫下的每一句話都是審慎思辨之後的結晶。如果碰到期中或期末考,每一個科目我也都要求自己精讀三遍以上,務必讓自己能在考試的時候應答如流,旁徵博引。但是我學到的絕大多數知識,卻總是在期末考完之後,悉數還給了講台上的老師,唯獨有一門課的某一次專題演講,我始終銘記在心。 那位講師原本的講題是野生動物的管理與照護,演講的內容也中規中矩地講解如何為長頸鹿接生卻不會被踢死,或是如何為鱷魚治療齲齒卻不會被咬掉整條手臂,一個個生動有趣的實例,博得了滿堂的喝采。但是在演講的尾聲,講師卻向在場的所有學生,拋出了一項倫理學上的難題:
請想像有一輛列車正在高速行駛,但是前方的鐵軌上,卻有三個小孩在玩耍,絲毫沒有注意到那輛疾駛而來的火車。此刻,有另一條可供切換的軌道,但是軌道上也有一個小孩在玩耍。 請問:如果你是火車的司機,你會讓火車繼續衝向那三個小孩?還是切換到另一條鐵軌上,衝向那一個小孩?
這個問題我至今無法回答,原本也並不打算回答,我甚至認為那只是某一位學哲學的老頭,所精心安排卻不切實際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沒想到這個問題,卻在日後以最殘酷的方式重新展現在我的眼前,逼我誠實作答。 那是一間獸醫系附設的實驗犬舍,而我則是負責犬舍清潔的工讀生,我將在那裡不斷地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每天的既定工作從早晨的餵食開始,接著我會打開電器式的馬達,從籠子到牆壁,再從牆壁到地板,所有的角落都要用強力的水柱把前一天的飼料、糞尿和血漬全都沖洗乾淨,偶爾還要依循留言本上的指示,把藥丸塞在肉罐頭裡面,餵給特定的實驗犬隻。 獸醫系附設實驗犬舍,就像醫學系有大體老師和泡在福馬林裡面的臟器一樣,再正常不過,唯一的差別只在於──後者使用的全是屍體,而前者使用的全是活體。換句話說,我眼前每一隻被拿來實驗的狗,原本都可能是某一戶人家的寵物,只是上帝跟牠們開了個玩笑,賜給牠們強壯的肉體和無良的飼主,讓牠們被一批一批地送進這間精心打造的實驗室,每天的吃喝拉撒和開腸剖肚都在同一條生產線上進行。而在生產線的末端,則是獸醫系的師生發表在各式期刊上中英對照的研究報告,上面還會依照統一的格式,注明實驗的母數有多少?失敗的數量有多少?成功的數量又有多少? 沒錯,牠們存在的意義等同於白老鼠,而白老鼠存在的意義,有人說是為了造福人群。這個普世的做法和支持這個做法的理由,恰好是倫理學難題的另一種現實情境,而我們的行為可以視為主事者和旁觀者的集體作答:是的,我們選擇讓火車轉向,輾死那個無辜的小孩。 但是這不是我的答案,或者說我還不打算讓自己附和這個答案。為什麼要讓無辜的生命為其他的生命而犧牲呢?難道是因為前者為少數而後者為多數嗎?難道是因為前者為弱勢而後者為強勢嗎?還是因為前者較低等而後者較高等呢? 「你在激動甚麼?你不也知道實驗室都會使用白老鼠嗎?怎麼就沒看見你為了白老鼠而大聲疾呼呢?那為什麼白老鼠對你來說就可以,而狗就不行呢?」當心底湧現這段理直氣壯的反方論點,我原本道貌岸然又仁民愛物的形象,便瞬間凍結再被敲成碎片。因為說穿了,我良心過意不去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們家從小到大都有養狗,連出去打個球都可以拐回一隻流浪狗,再順理成章地變成家裡的一份子。每當家人早出晚歸或是我心情鬱悶的時候,趴在我身邊安慰我、陪我入睡的也都是狗,不是那些只會出現在水溝底下或是夜市戳戳樂攤販桌上的各色老鼠。 我一邊沖掉卡在籠子上的糞便,一邊設想要如何駁倒這個論點。後來我對反方說:「那是因為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而老鼠……終究只是老鼠!」此一論點剛剛提出,就被自己當成是裝滿糞便和泡爛飼料的塑膠袋給一把甩進了垃圾車裡,在漸去漸遠的路上,還瀰漫著那一股混著藥水和漂白水的屎尿氣味,惹得路過的機車騎士都側目以對。 我無法為自己的批判找到一個堅固的立足點,但是我難道就能夠乖乖摸著鼻子成為無聲的幫兇嗎?難道我還能協助他們繼續這泯滅人性的虐待實驗嗎?對於他們的種種行為,我不僅是唾棄而已,簡直令我作嘔啊! 但是反方辯士冷冷地答覆我:「你生病時吃的每一種藥、洗澡用的每一款清潔用品都經過無數次的動物實驗,更別提當你的愛犬感冒的時候,獸醫又是如何知道要怎麼醫治牠的呢?還不是仰賴你眼前這一群無辜狗狗的犧牲嗎?你以為那些獸醫系的師生甘願成為被人唾棄的凌虐者嗎?他們可是為了你們這些人還有你們養的狗而委身在地獄呀!你想想看到底是誰比較殘忍?最後又是誰坐享其成啊?」 這個論點狠狠地賞了我一巴掌,原來我不過是一位遠庖廚的「偽君子」而已,我義正辭嚴的批判,不過是自己可笑的同情心在作祟,結果自己還不是每天大口大口地吞下肥美的牛排和雞腿嗎? 十足可鄙的裝腔作態! 我無力地清洗著卡在飯盆裡的糞便,活像是籠子裡那隻搶食失敗的摩卡,正餓著肚子縮在角落裡無助地發抖。腦袋裡的辯論賽暫時停止,我在落敗的那一方用沉默來自我反省,但是我還不打算就此放棄,填上「我選擇犧牲少數」的答案。只是疲軟無力的論點,始終找不到有利的突破,甚至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漸漸接納了所謂「採取人道手段改進實驗方法」、「減少實驗母數不做無謂犧牲」等等折衷辦法。換句話說,就是我會先把那個小孩給斃了,那輾過去的時候就能減少不必要的痛苦。 我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無辜的生命可以被犧牲? 那位講師後來並未告訴我們問題的答案,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讓我感到悲哀的不是無解,而是我身邊的人們根本不在乎這個問題,也無視這個問題背後真實存在的困境,就像那個時候的我一樣──眼不見為淨。 但是我不幸看見了,我看見最光明的獸醫院招牌,背後有最陰暗的鐵籠;我看見最溫馴的老大,也因為絕望而彼此撕咬;我看見跳出籠子的摩卡衝向門口,卻無論如何也轉不開高聳的喇叭鎖;我看見帶著護圈的妞妞終究宣告不治,而研究生卻提著黑色塑膠袋進來,把她打包帶走…… 我躲在空無一人的宿舍裡,用日記寫下狗舍裡的悲哀,直到我再也無法忍受,遂將心底搖擺的正義付諸行動,聯絡了某家頗具公信力的動保團體,打算一舉揭發這可怕的「罪行」! 但是最後的結果卻和摩卡如出一轍,我逃出了籠子,卻打不開厚重的房門;就算打開了房門,也走不出那道感應式的鐵門;就算走出那道感應式的鐵門,也跨不進那台刷卡式的電梯,直達公平正義的彼岸。 權力是盤根錯節的參天神木,而軟弱的正義是一隻癡心妄想的蚍蜉。 我甚至慶幸那一次的披露,並未使我的身分曝光,讓我仍然能夠保有這份可恥的工作。於是我加倍地認真負責,刷洗得更加賣力,彷彿是要把自己的罪孽和無能的面目全都刷成滿地的泡沫,再用強力水柱沖到暗無天日的地下水道。 既然我無力撼動整個體制,甚至找不到一個穩固的推翻支點,那我就投自己的肉身入地獄吧。每天的早上八點半到下午一點半,我都會逼自己走進地獄去陪伴牠們,用既是獄卒又是地藏的形象,哺育他們再凌遲牠們,時間久得連我也快瀕臨瘋狂。還有那揮之不去附著於髮根的惡臭,早已經化作亡靈的詛咒緊緊糾纏著我。 在那最黑暗的時刻,阿蘭被送進來了。牠明明是一隻米格魯,卻有著純白色的毛皮,修長的身型散發出女性特有的優雅與婀娜,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那一雙水藍色的眼睛。我甚至可以發誓,這輩子不可能再有第二隻狗像牠那樣,不,是像祂那樣,神聖而純潔。雖然我沒有皈依上帝,但是我卻願意相信,阿蘭一定是耶穌升天以後,不忍凡俗繼續承受自身罪惡的折磨,所以授命下凡的神之分靈。 至少,在那一刻,在那一段匆匆的歲月裡,祂真的成為了我的救贖。 祂就像是開在黑谷裡的白玫瑰,靜靜地綻放在自己專屬的籠子裡,彷彿四周的興奮或憤怒的咆哮都與祂無關,只見祂把雙腳交叉在胸前,然後頭枕著腳,慢慢地閉上眼睛,在腐臭和喧囂之中,打盹。因為祂的出現,讓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用強力水柱清洗籠子是一種褻瀆。過去看到牠們驚慌地閃躲,或是瑟縮在角落任憑水珠噴濺在牠們的身上,只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卻沒有動搖主管交辦下來的打掃程序。但是當我清洗到阿蘭的籠子時,卻驚覺自己當下的行為是一種傲慢的羞辱,我遲疑片刻,決定放下手中的噴嘴,換上被棄置在角落早已積生灰塵的塑膠水管。我打開籠門,祂沒有竄逃,而是平靜地待在原本的角落,看著我右手拿著水管,左手拿著馬桶刷,整個身體探進了籠子裡,一格一格地刷掉黏著的糞便和肉屑。 從那一刻起,我完全卸下了獄卒的冷酷面具,轉而用最虔誠的心意和姿勢,為阿蘭還有每一隻無辜的實驗犬,帶來一絲潔淨與清涼。 但是,耶穌最終還是揹負著全人類的荊棘與罪惡,走上死亡的山丘。阿蘭也同樣逃不過從健康犬舍移轉到實驗犬舍的命運;同樣逃不過全身冒出暗紅且醜陋的腫瘤,最後破裂潰爛的椎心蝕骨。 我望著牠的眼睛,看著那兩潭深藍色的湖水,那原本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淨土。在湖水的倒影裡,我看見了自己─身穿雨衣、頭戴口罩、腳踩雨靴、手持塑膠水管的自己─還有,祂在波光微漾中想要告訴我的答案:
無論我為了甚麼理由而死去,我都不會恨你們,因為你們並不知道自己所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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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