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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上)
2014/08/07 07:40:06瀏覽196|回應0|推薦4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蘇軾‧觀潮

1.

    人老了以後,就不太會作夢了。與其躺在床上瞪著蒼白的天花板,潘元新索性爬下床來,瞧一瞧窗外熹微的晨光,再對照牆上那面掛鐘,得知現在的時間,大約是五點三十六分、三十七分左右。

    原來今天還算睡得晚了,等到他扛著鋤頭下田的時候,太陽早就已經爬得老高,用熱辣辣的光芒狠狠地剟刺他嶙峋的背膀。

    「嗯,水要多帶點……多帶點。」

    他喃喃說著,把被子摺好,疊在枕頭的上面。

    一雙長滿厚繭的腳掌,伸進硬如木屐的橡膠拖鞋裡,一路拖拖拉拉地走著。先到院子裡的井邊打桶水上來,刷牙洗臉,讓冷冽的井水清醒自己昏鈍鈍的腦袋。

    遠山重疊的縫隙間,金黃色的太陽漸漸探出頭來,和煦的光芒映照在他削瘦的身子上,在身後的土地投影出一道只比竹竿粗一些的陰影。長長的陰影甩了甩手、伸了伸懶洋洋的骨頭,還用力地「喝!」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清醒,可以開始一天的農活了。

    用毛巾擦乾手臉上的水珠,微風徐徐吹來,一陣爽朗。潘元新扛起鋤頭,趕著棚子裡的老牛,往田裡去了。

    沿著平直的道路往前走,兩旁的田地裡,有的人家已經出來除草灌溉了,流過田埂缺口的圳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踏著悠閒步伐的老牛也在哞哞叫著,好像在和自己的同類們打聲招呼似的,各式各樣的聲響不絕於耳,這是屬於農村的熱鬧。

    「喂──潘老,您早啊!」

    潘元新循聲望去,是這兩年才剛回鄉接棒的年輕人,叫做林有財,是鄰居林土旺的兒子。眼下,他站在剛插完秧的水田裡,褲管撩到膝蓋,而身上那件長袖的棉衫,早已經吸飽了早晨的露水與汗水,緊緊地黏附在他的胸膛,隱約顯露出他壯碩的體魄。

    潘元新看著那張黝黑的笑臉,心裡也覺得親切,便舉起手來跟他揮一揮。

    林有財看見了,點點頭,便彎下腰繼續整理綠油油的秧苗。

    青翠的秧苗立在鏡子一樣的水田裡,筆直地排列著,彼此之間留有一定的空隙,但是遠遠望去,卻又簇擁成一大片濃濃的鮮綠。林有財身邊那頭已經完成整地任務的水牛,此刻也站在田埂上,悠閒地嚼著青草,隨意張望,目送潘元新和他的老牛漸去漸遠。

    潘元新的田,是政府配給他的,就位在一座大山的腳下,地勢略微傾斜,佔地也有些畸零。不過,潘元新已經不放在心上了,那些不能種稻子的地方,他就種些青菜,像是蘿蔔或番薯葉之類的,一樣可以養家餬口,不用擔心餓肚子。而且,稻米固然可以填飽肚皮,但是他卻更喜歡吃那些到處蔓生的番薯葉,軟軟澀澀的,跟思鄉的滋味一樣。

    那是他童年最尋常的菜色,貧困的農村沒甚麼好吃的,就只有乾炒番薯葉配上湯湯水水的番薯籤,唏哩呼嚕地吃下肚,肚子暖了,人也就滿足了。只可惜在大陸娶的老婆吃不慣這麼寒傖的東西,後來便跟村子裡的年輕移工私奔到北京去了,留下來的一個女兒,陪他吃了十六年的番薯葉之後,也跟著收拾行李去找媽媽了。那間用泥磚一塊一塊砌起來的土角厝,就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守著。

    不過,潘元新倒也沒有四處打聽母女倆的消息,仍然每天早上唏哩呼嚕地吃著番薯葉配稀飯,再趕著那頭老牛去下田。

    該走的留不住,該留的走不了。潘元新大概是這麼想的。

    至於他自己到底是該走的那一個?還是該留的那一個呢?後來的他也不大說得清了。他只知道,國民黨的軍隊打輸之後就逃回了台灣,把他給忘在這裡。共產黨的人抓住了他,給他套上解放軍的制服,再送去打一場九死一生的韓戰。身邊的同袍一個個在冰天雪地裡倒下了,他卻沒死,還活著回來變成了抗美援朝的英雄。這下子可怎麼辦呢?共產黨的人也沒了辦法,乾脆配一塊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田地給他,讓他在鄉下自給自足直到老死也就算了。所以,既然有了土地,也扎了根,大概就注定他是要留下來的吧?

    至少,比起那些曝屍荒野的同袍們,他已經非常幸運了。

    潘元新把牛栓在榕樹底下,一隻腳踩進冰冷的田裡,抬頭凝望自己費心照料的秧苗,恍惚間卻好似看見了一整片無名的荒塚,一簇簇青苗轉眼成了一根根枯枝,往土裡一插,便交代了地底下那些無名英雄的一生。

    「源嵩啊……」

    潘元新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戰友。

    雖然潘元新現在也落得這般孤苦無依的晚景,但是至少他還能守著自己的家,看顧著自己的田水,但是源嵩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戰場上,身體被砲彈給撕成碎片,自己卻沒辦法回頭替他收屍。前面是敵人追魂奪命的機關槍,背後是指揮官處決逃兵的手槍,他們都成了過河的卒子,誰還顧得了誰呢?只有拚了命地往前衝了。

    那時候的情況也真的是太混亂了,大隊人馬跟著指揮官東奔西跑的,到後來誰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聽見林子裡一聲砲響,才驚覺部隊中了敵人的埋伏,所有人都變成了甕底的魚蝦,任憑敵人恣意地抓捕、宰殺。大夥兒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潘元新一個人雙腿中彈,死不掉也逃不了的,便淪為共產黨的俘虜,給抬進敵方的救護站去。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源嵩早就已經不知道在甚麼地方斷氣了。

    「我答應過,要帶你回家的……」潘元新忍不住悲從中來。

    一道白影掠過潘元新的眼前,讓他回到了現實。

    白影在他的田裡翩翩落下,是一隻靈巧的小白鷺。牠緩步輕移,在無波的水田裡宛如滑冰的舞蹈家;忽又凝神,靜止在上下兩片青山之間;迅然一啄,只見一條小蟲已在牠的兩喙之間扭動,然後慢慢停止。目睹的人還來不及讚賞或嘆息,牠卻一個仰首,把蟲子給吞下肚了。

    樹下的老牛,長長地哞叫一聲。

    小白鷺飛走了。

    蟲子死了。

    只剩下潘元新還站在田裡,手裡提著一桿鋤頭。

    此刻,眼前的晨霧被一股清風給吹散,掀開了一片蒼茫的山巒。

    潘元新吐了一口氣,彎下腰,兩手把著鋤頭,把田埂邊滑落的淤泥一一翻起。

 

2.

    除了風大的日子,潘元新的家門很少敲響過,沒想到在三更半夜裡,卻傳來一陣「叩叩叩叩」的急響。潘元新在夢裡聽見了,還以為自己又中了共軍的埋伏,連忙從床上彈起,卻不小心滾到床下去了。

    他撐著地板勉強站了起來,揉一揉發疼的腰桿,慶幸自己並未摔斷骨頭,才一拐一拐地去應門。

    「誰啊?」

    潘元新打開門,卻看見一名打扮時髦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名女子看見潘元新還傻呼呼地站在那裡,自己倒先惱怒了起來。

    「你在發甚麼愣啊?我是你女兒啊,不認得啦?」

    「女兒?」

    潘元新回了回神,再仔細打量一下,卻始終和他那個紮著馬尾、大眼豐頰的女兒兜不在一塊。而且,他的女兒走的時候才十七歲,可是眼前這個女人,看起來少說也已經四十好幾了,還畫了個大濃妝,叫他怎麼也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女兒。

    「對不起啊小姐,我真的不認識妳,妳可能找錯人了。」潘元新話一說完,便把門給關上。

    那個女人伸手一擋,嚷嚷了起來:「甚麼小姐?我是你的女兒啊!我是圓圓,圓圓你記得嗎?」圓圓把臉湊近門縫邊,想讓潘元新那雙老花的眼睛看得清楚一點。

    潘元新瞇起眼來,努力想在那張塗塗抹抹如唱戲角兒的臉蛋上,尋找那屬於圓圓的稚氣與天真。但是他可能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也可能是他早已忘記三十年前的圓圓到底長得甚麼樣子,所以即便那女人近在眼前,他也無從指認了。

    圓圓看見潘元新的臉上依舊眉頭深鎖,絲毫沒有家人團聚的喜悅,也明白自己真的變得太多了。於是,原本咄咄逼人的態度也緩和下來,蒙上了一層哀愁的陰影。

    「也難怪你認不得我了,都卅幾年了,我也老了啊……」圓圓退了回去,在門外的石頭上翹腳坐著,從皮包裡掏出一盒香菸,掀開蓋子,先遞給了潘元新。

    「要不?」

    「謝謝,我已經戒菸好多年了。」潘元新笑笑地拒絕。

    圓圓白了他一眼,兀自拿出打火機,點了一根菸,在門邊抽了起來。

    潘元新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是圓圓的女人,姑且不論她是不是圓圓,看著她翹腳抽菸的樣子,活像是他在縣城裡見過的那些酒家姑娘,就算她不是自己的女兒,看在他的眼裡卻也不由得難過了起來。

    圓圓沒有發現父親臉上的憂鬱,反倒是在縹緲的煙霧中,若無其事地和自己的父親聊起童年的往事:

    「爸,你知道嗎?在我小的時候,鄰居們都說你是解放軍的敵人,而且打了敗仗還敢留在這裡苟活,真是丟臉唷!」

    圓圓揚起手,試圖把眼前的煙霧給揮散,卻始終揮之不去,一大團一大團地

罩在眼前。

    「我還記得啊,小的時候每天都只能吃番薯籤和番薯葉,明明自己家裡就有種稻子,我卻連一口白米飯都沒有吃過。」

    圓圓用手托住腮幫子,兩指之間的香菸只剩下短短一截燒完的白灰,還不屈地僵在那裡,不肯面對灰飛煙滅的結局。圓圓用中指彈了兩下,彈落了白灰,留下一截尾火,繼續燒向米白色的濾嘴,上頭還沾了點高檔的口紅印。

    「媽媽臨走之前告訴我,你有反革命的成分,跟著你準沒出息,注定窮一輩子!還有啊,她說她最討厭番薯葉了,吃起來又乾又澀的,還一大把一大把地長個沒停,死都死不了,實在很礙眼,乾脆跟別的男人遠走高飛算了。」

    潘元新始終沒有答話,只是提著暗晃晃的油燈,倚著門,靜靜地聽著。雖然圓圓說出口的每句話都可以割下一塊肉,但是至少潘元新可以確定,她就是離家多年的圓圓了。

    「所以,你也別恨我,我也想要過好日子,誰甘心被扣上甚麼反革命的帽子,就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呀?我可不甘心!」圓圓站起身,走到父親的面前,伸出手來扶住他的手臂。

    他沒有躲開,也沒有任何更親近的表示。

    「我不是不認你這個父親,我也不是不孝,我只是因為……」圓圓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因為紅衛兵太可怕了,我怕,會被你連累啊。」

    「唉……」潘元新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舉起一隻手來,疊在圓圓的手臂上。

    挨著微弱的光線,圓圓猛然發現父親的右手食指竟然被連根截斷了,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叫。

    「嚇著妳啦?對不起,對不起。圓圓,是爸爸不好,是爸爸連累了妳們母女倆,妳們沒有錯,妳們離開我……是應該的。」

    潘元新走上前去,把圓圓那只手提箱給拎了起來,領她走進家門。

    圓圓站在客廳裡,環視整個家裡的布置,目光所及仍然是一片蕭條與破敗,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潘元新默默地把圓圓的行李給拖進她以前的房間,然後走出來問她:「妳會不會餓啊?」

    「不用,我不餓。」

    圓圓此刻正看著牆上那個樣式古板的掛鐘,猜想那應該是這間房子裡面最值錢的東西了。

    「那好吧……」潘元新坐在藤椅上,隔著一點距離看圓圓,發現她的身材還真的快跟她的乳名一樣,圓圓滾滾了。

    「妳看起來,應該過得還好吧?」

    圓圓終於轉過頭來看著父親,語氣卻依然冷淡:

    「爸,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3.

    那個晚上,潘元新沒有再多問甚麼,只是默默地領著她走進以前的房間。雖然東西都已經舊了,但是勉強還能讓她暫時安身。他也跟圓圓說好了,等過兩天,田裡的工作忙完之後,就帶她到縣城裡去添購幾件衣服。

    潘元新口中的縣城,在圓圓的記憶裡還留著一些愉快的故事。那個時候,母親還留在家裡,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是逢年過節,父親總是會攢下幾個錢來,到城裡去幫她們母女倆買幾件新衣服,再給她買一串甜入心坎裡的冰糖葫蘆,然後和笑盈盈、熱鬧鬧的人群一同唱歌、看戲,感受一下平常農村裡不會有的歡樂氣氛。但是這樣的日子卻過不上幾年,母親終究捱不住農村的清苦,和隔壁村的叔叔一塊兒到大城市討生活去了。

    從母親離開的那一天起,這個家就再也沒有甚麼節日好過了。對一個沒能團圓的家庭來說,過節不過是在自揭瘡疤而已。熱鬧的縣城,成了遙遠記憶裡的風景,不想會難過,想了會更難過。但是這樣的難過卻無處發洩,沉默寡言的父親不懂得怎麼安慰寂寞的女兒,女兒只能把難過往肚子裡吞,吞多了、壓久了,就變成了腐敗的怨恨,一開口就能聞到滿嘴腥酸的臭味。

    三十年的歲月忽奄過了,當圓圓跟在父親的身後,重新踏進這座熱鬧的縣城,她的心裡絲毫沒有懷舊的喜悅,只有無以名狀的憤怒。這股憤怒踞在心頭鼓譟著,她必須找到一個出口宣洩。

    「爸,這裡怎麼還沒有GUCCICHANEL啊?」

    「甚麼咕雞和香拿?要雞的話,我們村裡有很多呀,妳要拿香的話,家裡的佛桌上也還有半袋吶。」

    圓圓一聽,不知道父親是在跟她裝傻,還是存心跟她開玩笑?總之,她心頭的那一把火是燒得更旺了:「爸!不是雞,是GUCCIGUCCIOK?」

    潘元新聽了女兒的回答,心裡也不大舒服了,「唉呀,甚麼話不好說,幹甚麼詛咒雞去死呢?來來來,妳媽還在的時候,最喜歡來這間店裡買衣服了,我現在就帶妳進去,妳慢慢挑啊。」

    圓圓看向父親手指的那間店,差一點昏倒過去,店名取做「雅雯」這種俗氣的名字就算了,櫥窗前面那兩尊模特兒身上穿的衣服,根本就是十年前的款式,穿在身上,人家還以為是要走復古風呢!

    「不成、不成!我們再到別間看看去!」圓圓趕緊拒絕,卻被父親一把拉了進去。

    兩個人半拖半拉地走進店裡,沒想到潘元新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闆娘倒是先招呼上來了。

    「哎呀!潘老啊,好久沒有看見您來啦,今個兒是……」老闆娘迅速打量了一下,「帶媳婦來買新衣嗎?」

    「好好好,她不是媳婦,是女兒,是彩鳳她女兒……」潘元新有些不好意思地應著。

    「彩鳳的女兒?那不就是……圓圓嗎?」老闆娘又看了一眼圓圓,眼睛卻瞪得老大,「哎唷!都長這麼大啦?恭喜您老,要享清福啦!」

    老闆娘過於高亢又熱情的語調,反而凸顯出父女倆的生疏。圓圓對於眼前這位年逾半百的老女人更是一點好印象也沒有,只覺得她真是聒噪,把人家購物的興致都給打壞了。

    「是是是……」潘元新應付完老闆娘的寒暄之後,轉過頭來對圓圓說:「妳就隨意挑個幾件吧,我在外頭等妳,順便透透氣,妳也可以自在一些。」

    潘元新話一說完,轉頭就往門口走去。

    「圓圓吶,妳喜歡甚麼款式的衣服呢?我幫妳搭配好不好啊?」老闆娘接著過來招呼圓圓。

    圓圓聽到老闆娘的詢問,還沒回答,倒是先別過頭去,瞥了一眼父親尚未走遠的身影:黑色扁帽、灰色夾克、鬆垮長褲、一雙斑駁的褐色皮鞋。

    永遠都是那一副窮酸樣。

    圓圓心底的憤怒又鼓譟了起來,但是她也只能勉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真的沒有地方可去,她是絕對不會回來找他的,光瞧見他那副德性,就叫人生氣!

    突然,圓圓的心底閃過了一絲念頭,她決定用行動來懲罰父親的無能。

    「老闆娘啊,我要那尊模特兒身上的紅色套裝,還有,你們這有質料好一點兒的絲巾嗎?」

    圓圓用她那慣常頤指氣使的態度,使喚著大她一輪的老闆娘,叫她裡裡外外到處張羅。老闆娘倒也不以為忤,反而更加殷勤地幫她配衣服、遞鞋子,忙得不亦樂乎。

    等到圓圓終於把滿腔的怒火化作一袋袋沉甸甸的精品和衣服,甚至連退貨用的吊牌都給拆了之後,才心滿意足地吆喝父親進來。

    「好了嗎?這……」潘元新看了地上那一大落的袋子,不禁皺起了深深的眉頭,「老闆娘,請問這些多少錢吶?」

    「老潘啊,看在您和女兒難得來這麼一趟,我已經先幫您打折了,這些東西全部加起來,只跟您拿五百塊錢就好!」老闆娘笑盈盈地按著計算機再驗算了一次,叩叩答答的聲音敲得潘元新膽戰心驚。

    「那,就是這個價沒錯,我連零頭都給您去掉哩!」

    「這些……要五百塊錢啊?」潘元新又再確認了一次。

    老闆娘笑著對他點點頭,他只好開始翻找自己的皮夾,可是怎麼掏也只掏出個三、兩張十塊、五十塊的鈔票,而所有鈔票加一加、湊一湊,總共也才三百二十塊錢而已。

    潘元新沒有辦法,只好轉過頭去,問圓圓說:「圓圓啊,爸爸帶的錢不夠,妳可不可以先從裡面挑個一兩件,夠穿就好,以後我再帶妳過來買啊?」

    「甚麼?」圓圓剛才還叉著手在後頭等著,聽到父親這麼說,整個人瞬間發起狂來:「你搞甚麼鬼啊!連這點錢都付不出來?要是我以前那個愛人,花個幾千、幾萬塊都不成問題呢!虧你還是個男人,難怪老媽會離開你,真是丟人吶!」

    聽見女兒說出這麼傷人的話,做父親的卻也沒有生氣或反駁甚麼,只有重複地說著「對不起」、「是我不好」之類的話。反倒是老闆娘站在一旁顯得尷尬,覺得他們父女倆吵架好像是自己的錯似的,連忙上前打個圓場:

    「好了好了,圓圓吶,妳先別生氣,衣服我就讓妳先帶回去好了,至於錢的事……潘老,就等您有再給我好啦!」

    潘元新聽到老闆娘這麼說,這才擺脫了剛剛的困窘,露出欣喜的笑容,跟老闆娘應「好」幾聲,便拎起那幾袋衣服走出店裡了。臨走前,他把皮夾裡的鈔票全都掏了出來,一張張擱在櫃台的桌子上,還壓得平平整整的。

    回程的路上,圓圓仍然氣沖沖地走在前頭,潘元新則提著大包小包跟在後頭。等到公交車來的時候,圓圓三兩步就蹬上去了,潘元新卻還留在階梯下邊,費力地往上爬了三、四階之後,才從褲袋裡掏出僅剩的幾塊零錢,來支付他們兩個人的車費。

    上了車,乘客不少。眼尖的圓圓在車廂後頭發現了最後一個座位,立刻一個箭步上前,然後調轉屁股坐下來了。潘元新在後頭看了,也只是淡淡地苦笑,然後兩隻手提著衣服,在搖搖晃晃像條大船似的車上,一步一顛地往圓圓坐的地方走去。直到他站在圓圓的身旁,圓圓也只是低著頭,拿出粉餅盒來補妝。

    兩人一路無話,只有窗外的風景不停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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