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5/06/21 21:24:52瀏覽766|回應2|推薦5 | |
1. 人家都說除夕回娘家,會給娘家帶來厄運,但是今年是個例外。林秀鸞決定回娘家過年。 林秀鸞之所以沒有辦法回婆家過年,是因為她的丈夫王俊佑,已經在今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從家裡的陽台跳樓自殺了,婆家的人都認為是秀鸞害了他。他們相信俊佑這樣一位堂堂美國大學畢業的博士,他的基因一定是健康又優良的,怎麼可能會生出一個自閉症的小孩呢?一定是秀鸞有病,才把可憐的俊佑逼上絕路的。所以,婆家的人連維康也不要了,他們不承認這個怪胎是他們的金孫,當然更不可能花任何一毛錢給那個女人養小孩,他們也已經找好律師,要告到那個女人自動放棄遺產為止。 秀鸞不怪他們,她也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才會害維康一出生就得了這種怪病,而丈夫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們的。所以就算兒子從小就不肯給她抱,也不肯叫她一聲媽媽,她都默默地忍受,因為她相信這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只是在除夕這一晚,與其和維康一起關在這間冰冷的房子裡一句話也不說,還不如帶維康回去娘家,讓娘家過節的歡樂驅散她心底無邊的孤寂。 「等過完年以後……」秀鸞一邊把牛奶倒在維康最喜歡吃的喜瑞兒玉米片裡,一邊輕聲地對他說:「我們就搬到別的地方去,重頭開始好不好?」 秀鸞凝視著維康,而維康凝視著窗外。今天是灰濛濛的天氣,溼溼涼涼的。 「吃飯。」維康說。 「是啊,可以吃早餐了。」 秀鸞看見維康走了過來,連忙用掌心把臉上的淚痕擦乾,不過維康根本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一屁股坐下,連聲謝謝也沒說,就拿起湯匙大口舀起牛奶和泡軟的玉米片吃。 秀鸞自嘲似地笑了,她忘記自己的兒子從來不會在乎媽媽的心情。 維康安靜地吃早餐,秀鸞卻還不餓,就在一旁整理兒子的書包,順便檢查一下他的鉛筆盒和作業簿,作業簿上寫得滿滿的都是他的名字:王維康。秀鸞看到安親班的聯絡簿上有老師留言說:「維康最近表現很好,字越寫越整齊了,媽媽可以適度給小朋友一點獎勵,會讓他進步得更快喔。」秀鸞看完之後,心中卻沒有一絲欣喜,反而是一臉的哀戚。因為她心裡想的是:別人的小孩三年級就會造句了,可是維康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寫自己的名字,他的未來在哪裡呢?她的未來又在哪裡呢?老公沒了,經濟來源也斷了,維康今天還可以去安親班,而她卻要在過年的前一天開始找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她還以為嫁給了一個這麼能幹的老公,就可以一輩子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想不到,生了一個自閉兒,就什麼都毀了。 正當秀鸞陷在幻滅之中無法自拔的時候,維康突然沒來由地哭了起來,臉上還沾滿了牛奶和玉米片的碎屑。 「怎麼了?為什麼哭哭?」 維康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哭。 這下秀鸞也急了,趕緊看看桌上到底少了什麼,這時她才突然發現──沒有小熱狗。 維康每天早上一定要吃小熱狗。 「維康乖喔,媽媽昨天忘了買了,你可以忍耐一下嗎?」秀鸞試著安撫維康。 維康只是哭。 「那不然媽媽煎顆荷包蛋給你配好不好?」 維康還是哭。 「你到底想要怎樣啦!」秀鸞失控了,對著維康大吼。 維康還在哭。 秀鸞頹然地跌坐在木椅上,椅腳在磁磚地板上刮出一陣巨大的聲響,卻蓋不過維康淒厲的哭聲。秀鸞用兩隻手捂住耳朵,她也好想躲進自己的世界裡,對這個現實的世界不看不聽不想,就讓維康繼續哭吧,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可是電鈴響了,秀鸞知道,是安親班的老師來接維康了。她無助又憤怒地瞪著維康,而維康則已經哭得兩眼紅腫,手心手背都沾滿了鼻涕和眼淚。 秀鸞突然想到樓下有家便利商店,她立刻走到維康的面前蹲下來,並且用極度克制的語氣對他說:「維康乖,如果你不哭的話,媽媽就下去幫你買大熱狗好不好?」 維康不哭了,他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直盯著秀鸞看。秀鸞看見計策奏效,趕緊將維康拖進廁所洗手洗臉,然後抓起他的書包趕到樓下去。 「老師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再等我一下嗎?」秀鸞急切地說。 「可是……」老師的表情已經有些不悅了。 「再等我一下下就好!」秀鸞只丟下這句話,便衝過路口跑進了對面的7-11。 老師愣在原地,看了看車內的幾雙疑惑的大眼睛,而司機則是用手肘抵著方向盤,撐著臉頰,一臉無奈的表情。維康卻用無比專注的神情看著7-11的門口,等待他的熱狗。 大約過了兩分鐘左右,秀鸞出來了。 維康高興地喊著:「熱狗、熱狗、熱狗!」 秀鸞跑到維康的面前,把熱狗塞到他的懷裡,而老師在把維康抱上車之前,忍不住對秀鸞抱怨:「下次請提早一點好嗎?全車的小朋友都在等他一個人!」 秀鸞一肚子的委屈沒地方說,只能頻頻低頭道歉。 當車子開走的時候,秀鸞想到自己還來不及跟維康說再見,但是當她舉起手,卻只看見維康坐在後座啃著熱狗,而她纖細的右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跟誰說再見。
2. 送走孩子之後,秀鸞還有自己的難題要面對──找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對一個大學讀中文系、最愛李清照南渡以後作品的她而言,這真是一個艱難的挑戰。她回想起大學畢業後第一年的同學會,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出社會以後的心得,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剛結束實習老師的階段,開始一個縣市跑過一個縣市地搶考那所剩無多的教職;三分之一的人則選擇繼續攻讀研究所,圓一個似有若無的學術夢,在指導教授的壓榨和一個禮拜幾堂兼課的夾縫中,追求做研究的純粹快樂;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包括她自己,除了結婚生子之外,就是做一些行政助理、書目校稿或報章雜誌的文書採編工作。但是無論這些同學們選擇的是老師、助理還是編輯,他們的共通點都是待遇微薄。然而,自從丈夫走了以後,保險公司先是以「自殺」為由不予理賠,夫家的人又狠心地斷絕往來,而原本的房貸跟車貸加起來每個月就要四萬多塊,更別說是兒子的復健課程和安親班,每個月就要花上一兩萬,這麼大一筆開銷,她是要去哪裡賺來呢?秀鸞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絲絕望的念頭:酒店公關。 「只要一陣子就好了,先撐過眼前這個難關就好……」秀鸞喃喃自語著,像是在和自己死去的丈夫商量。 如果自己真的去做那種工作,俊佑地下有知,會原諒她嗎?他能夠體諒她是不得已的嗎?秀鸞獨坐在空蕩蕩的家裡,映入眼簾的盡是人去樓空的孤寂。丈夫的書房門半掩著,在那房間裡面,曾有他們一同品讀詩詞的泠泠笑語,而今僅存厚厚的灰塵還戀戀不去。她站在丈夫平時讀書的桌前,桌上的書本、紙張依舊散亂,但是一幀裱框精緻的全家福照片,卻始終安好地放在伸手可及的桌沿,照片裡的夫妻曾經笑得如此燦爛,在她的懷裡靜靜地躺著初生的維康,瞇起的眼睛,充滿皺褶的小臉,那是他出生兩天後所拍下的照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幸福就完全變調了呢? 她轉過身,看見一整牆的書櫃,上頭一半是丈夫完成資工學位的參考用書,一半則是她自己大學生涯至今所收藏的各類文學集子,而最多的依然是李清照的箋注。她曾經想過要讀研究所專攻《漱玉詞》,但是後來放棄了。因為她不想用那些生硬冰冷的學術語言來解讀李清照用血淚寫下的詞句,她只想藉由一次次的吟詠,去感受一個女人所承受的磨難與孤寂。生命本身,才是最讓她動容的。只是眼下,這些用生命寫下的詞句再感人,也換不來自己的一頓溫飽,更別說是支持一個家庭的生活所需了。文學,到頭來,終究是空無一物的,只能顧影自憐,一點實質的幫助也沒有。 她心頭一橫,反正自己再也沒有閒情逸致來賞玩這些奢侈品了,乾脆全都變賣掉,換一點現金回來還比較實際。於是她從名片夾裡找到了自己大學時代常去挖寶的那家二手書店,撥了通電話過去,約好十一點的時候過來估價。接著,秀鸞也決定利用這段空檔,開始在人力銀行上登錄自己的履歷,踏出自力更生的第一步: 姓名?林秀鸞。 年齡?三十五。 婚姻狀況?網站上面沒有適合她的選項,所以她在心裡默默填上:守寡。 最高學歷?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系畢。 工作經驗?以下空白。 專長?寫詩算是一種專長嗎?能夠對作者的心境感同身受算是一種專長嗎?能夠把《漱玉詞》整本倒背如流算是專長嗎?秀鸞忍不住苦笑,自己花了四年所學的東西,在職場上竟然沒有一樣能派上用場。最後她勉強填上:中打每分鐘六十字。 自傳?「嗯。」秀鸞沉吟了半晌。
我來自一個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是奉公守法的公務員,育有三名子女:大哥、二哥和我。由於家人的支持,從小到大我得以選擇自己的興趣就讀,因而選擇了文學作為我此生的事業。國中國文課本選錄的李清照是我最喜歡的一位作家,試聞〈一剪梅〉下片所描述的愁思:「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或是〈聲聲慢〉上片所重重疊疊的酸楚:「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讀到這樣的作品,相信不管是誰都會為她掬一把清淚,為她充滿悲劇的人生而喟嘆。所以,上了大學之後,我便以中文系作為我的主修,透過老師的引導品讀,以及多方的旁徵博引,讓我的文學眼界因此大開,得以看見更深沉的意境和豐富的內涵,這些便是求學生涯所教給我的東西……
秀鸞停下來看了一下自傳的前半段,那些確實是她人生的真實記錄沒錯,但是當她捫心自問這是不是一篇有效的自傳時,她的答案卻是否定的。她沒有告訴雇主自己具有什麼樣的人格特質和技能可以勝任工作,只告訴雇主她是一個愛讀李清照作品的多愁善感的女人。她曾經在大四那年上過職涯中心開設的自傳寫作課程,但是後來俊佑卻告訴她說:「妳不用找工作了,跟我去美國,我們可以靠我申請的獎學金過活。」於是什麼履歷、什麼自傳、什麼增加印象分數的彩妝技巧,都在畢業的那一年被她統統掃進紙類回收桶裡。現在她發現,丈夫當初無微不至的愛,讓她變成了一無是處的女人。 正當她打算重寫一遍時,電鈴卻響起了。 「妳好,我們是東籬二手書店,是來收書了。」 秀鸞站在對講機前,猶豫了好一下子。她真的要讓那些人上來把這些書都帶走,只換回幾張發皺又骯髒的鈔票嗎? 「小姐?妳還在嗎?可以讓我們上去了嗎?」 「好、好……請等我一下。」秀鸞回過神來,顫抖地按下了開鎖鍵,另一頭傳來響亮的開門聲。 她需要這些骯髒的錢活下去,維康也需要這些骯髒的錢才有可能變回正常的孩子,由不得她拒絕。 幾分鐘之後,有兩位書店的人走進了秀鸞的家,他們一進門便讚嘆連連,因為在他們的面前,是一對古裝戲裡才會有的紅木太師椅,而中間的茶几則安著一朵素雅的白菊,牆壁上還掛著大學時代的詞學老師送給她的一幅字畫,上頭想當然耳是李清照的作品,題為〈多麗‧詠白菊〉:
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 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几多時。 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對於那兩人過於誇張的恭維,秀鸞早已經司空見慣了,只是她還沒有告訴他們,那組太師椅和字畫也將會在搬家之前,成為另一個人家裡的裝飾品。畢竟,自閉兒的尖叫聲和肅穆的古玩字畫是不協調的,她需要的是大賣場裡的那種塑膠軟墊。 估價結果出爐了──最多七千。 「什麼?你們有沒有搞錯?這裡面有那麼多線裝書和精裝本欸!少說也要好幾萬才對吧?」秀鸞非常生氣,她感覺自己又被別人作踐了一次,被這個殘忍無情的社會。 「你們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小偷!」秀鸞在心裡暗自啐罵著。 「不然七千五好不好?不能再高了,我們囤這些書也要成本的,再說妳這些什麼線裝書和卷軸的,只有那些讀中文系的人才會想買,而且他們還不一定買得起,我跟妳收了還可能會虧本哩!我之所以肯喊到七千,全是看在妳還有那一半的資工領域的專書,有些還是國外才有在賣的原文書,那些現在才值錢吶!」 秀鸞滿腔的文學不朽論、無價論,全被眼前這個頭髮微禿、臉上掛著廉價老花眼鏡、長滿鬍渣、還穿著一件深藍色圍裙的糟老頭,用可鄙的現實給抨擊得體無完膚,啞口無言。 「好……七千五,就七千五吧。」秀鸞再看一眼架上的那些古書,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結果,從裝箱、上車到銀貨兩訖,只花了短短的半小時。秀鸞和丈夫用了十年的青春換來的滿架藏書和每一本書所代表的那段歲月,在半個小時之內就灰飛煙滅了,只留下八張薄薄的紙鈔,揉爛在秀鸞的手裡。
3. 秀鸞冷靜地把門關上,她不想要歇斯底里,在這個家裡至少要有一個人保持理性。她決定繼續把自傳完成。她已經放棄下海的念頭了,打算先把房子賣掉,再換一間小一點的房子,或是住套房也沒關係。她真的不想再被任何人糟蹋了,她會受不了的。還好,買這棟房子的時候是登記在她的名下,夫家的人再怎麼眼紅,都無法奪走俊佑留給她們孤兒寡母最後的遺產。 那就先從簡單的行政文書工作開始吧,但是應徵這類工作的自傳要寫什麼才適合呢? 秀鸞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自己應該有具備的個人特質:細心謹慎、認真負責、抗壓性強……但是秀鸞覺得自己越寫越心虛,越寫越心慌,活到現在,她除了比自己的老公稍微堅強一點點、還沒有翻過陽台往下跳之外,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優點,她之所以還沒自我了斷,或許只是因為她還沒找到一種比較不痛苦的死法吧。她覺得自己成功的地方是社會不需要的,而她所沒有的東西,卻是社會願意掏錢出來買的。這真是一場複雜的遊戲。 最後,秀鸞乾脆在自傳上面直截了當地打上幾行字:
原本是一個平凡但幸福的家庭主婦, 兒子卻在三歲的時候被診斷出罹患重度自閉症, 丈夫後來因為不堪恥辱而選擇自殺, 所以我急需要一份工作來養家活口。
寫完自傳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秀鸞胡亂啃了幾片蘇打餅乾,便走回房裡午寐。她覺得自己快被掏空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是未知來電。 「喂?」秀鸞的嗓音還包著睡意。 「您好,這裡是師培國語文教育中心,在人力銀行上有看到您的履歷,想邀請您來公司面試。」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大約才三十上下,是個語調平和的女人。 秀鸞看了一下時鐘,下午兩點二十五分,應該來得及回來接孩子。 「好啊,沒問題,方便給我你們公司的地址嗎?」
4. 人生中的第一場面試,秀鸞費心打扮,希望在雇主的心中能留下一個鮮明的印象。她先用一枝黑檀木雕鏤而成的髮簪,將自己一頭烏黑的長髮盤紮在腦後,暗示自己嫁作人婦的身分,而飄落的鬢絲就讓它隨風款擺無妨,正好顯得不那麼拘束。接著,她為自己著上偏愛的內斂色調:一件米色針織短衫搭配一襲褐色的紗質長裙,而黑色的絲襪和短筒馬靴,則寄託著她此刻含蓄而堅貞的心境,最後,再披上一件保暖的黑藍色針織披肩,襯托出一種莊重的賢淑氣息。不過,為了不讓整體的色調太過暗沉,秀鸞又在自己的披肩上大約是胸口的位置,別上了一枚精巧的白菊胸針。她站在房裡的全身鏡前,反覆端詳著自己穿戴完後的樣子,那迷人的風韻,多少驅散了她近日來的陰霾。 「原來,我還是很美的。」秀鸞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臉上泛起了淺淺的笑容。 面試的地方不算太遠,來回的車程估計一個小時就足夠了,她還可以好整以暇地接維康放學,然後直接開車回娘家吃團圓飯。 她到達電話中所說的那個地址,才發現那是一棟被黑色玻璃帷幕包覆住的商辦大樓,出入的大多是穿西裝和套裝的標準上班族。站在櫃檯後頭的管理員詢問秀鸞來訪的目的。 「我是要到師培中心面試的老師。」秀鸞昂起頭來自信地說。 電梯向上,運行平穩,但是秀鸞的心跳卻激烈地搏動著,在越接近雲端的樓層,越有一種幾乎窒息的壓迫感和陣陣的反胃湧上心頭。 「十三樓到了,thirteenth floor。」電梯傳來機械的通報聲。 秀鸞踏出了電梯,通過那一整面透明的玻璃牆和那令人頭暈的鳥瞰街景,走到一處同樣用透明玻璃隔成的辦公室,而在辦公室的牆上,則顯目地掛著一面裱褙講究的橫幅書法,端正而遒勁地寫著:「師培國語文中心」。她推開了玻璃門,向坐在門口處的助理說明來意。 「請妳稍坐一下,等一會兒執行長會出來和妳面談。」助理客氣地說,隨即低下頭繼續連絡其他的面試者。 秀鸞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的沙發上,那是由原木骨架搭配亞麻布棉墊所組裝成的,坐起來相當舒適卻不顯得厚重。而在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前,還有用白色的長形盆子栽植成排的茉莉花叢,正盛放著嬌小的白色花蕊,淡雅的清香,在微涼的室內若隱若顯地飄逸著。秀鸞覺得自己應該會很樂意在這裡工作的,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舒緩了不少,直到執行長出現為止。 「是來面試的老師嗎?」 和秀鸞說話的是一名年約四十五歲的女人,一頭削直的黑髮在額上清楚地中分,像極了兩片黑色的刀刃懸掛在面帶微笑卻神情嚴峻的臉上,大紅色的口紅展現的不是嫵媚的風情,而是主事者強勢的氣度,連說出口的話都被擠壓成一根根足以釘死人的鐵針,再看到那一襲近乎晚宴禮服般純黑色的連身裙,深V的領口把所有人的視線硬是勾引到那呼之欲出的傲人雙峰,讓秀鸞那一雙少見世面的眼珠不知所措了起來,當她終於怯懦地垂下視線,卻看見那個女人的腳上還穿著一雙粉紫色的三吋高跟鞋,正在她的面前不耐地晃動著。 「嗯,妳的型不錯。這是我們的上課教材,十五分鐘之後,請妳試教給我看看。」執行長丟下了一本教材,隨即轉身走回辦公室去。 秀鸞面對到這樣的老闆,不免感到有些害怕,可是現在的她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拿起教材,開始專心地研讀。但是這些東西對秀鸞來說已經太過遙遠了,有些甚至是她過去求學生涯中最痛恨的東西,在這本《近體詩選》的教材裡面,竟然沒有作者生平也沒有作品選讀,只有注釋的挖空和形音義的補充,白日依山「盡」的意思是什麼?是「結束」嗎?一個「窮」又有幾種字義?貧窮、窮途和技窮?「更」是唸ㄍㄥ、ㄍㄥˋ還是ㄐㄧㄥ呢?這些音又有什麼差別?她茫然了,沒想到自己在中文系讀了四年的詩詞曲賦聲韻訓詁之後,還得回過頭來背誦這些枯燥的字音字形,對於詩詞章句的細膩分析也退回選擇題的A、B、C、D,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十五分鐘一轉眼就過去了。 「好了嗎?請妳站在白板前面試教一遍。」執行長坐在黑色皮質的總裁椅上,兩手交叉在胸前,兩眼直盯著秀鸞。 秀鸞將自己額前驚慌的髮絲撥到耳後,努力讓自己抬頭挺胸,表現出自信的樣子。但是當她一開口說話,那過度雀躍和高亢的語調,和不時吃螺絲、結結巴巴的談吐,立刻暴露出她的怯懦與生疏,更別提那位坐在台下觀看的女人了,她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在面試,而是在拷問,像一名刑警因為無法刑求,只好用兇狠的目光逼迫嫌犯自願吐實,只求饒過一命。 「所以……呃……這題的答案,應該是B沒錯。」秀鸞侷促不安地說。 「錯了,這題的答案是C才對,要唸三『ㄍㄥ』半夜不是三『ㄐㄧㄥ』半夜,教育部今年的《一字多音審訂表》已經取消『ㄐㄧㄥ』這個音了,妳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妳不是中文系畢業的嗎?」執行長開始發表她對試教的評語,口氣當然不會太好。 「那個……」 「再來,白日依山盡的盡是『隱沒』的意思,不是『結束』,妳不會連國中國文都沒學過吧?這個在課本的注釋寫得很清楚啊?」 「可是……」 「好,夠了,妳可以離開了,如果有錄取會再通知妳,再見。」執行長隨即轉頭對助理說:「我等一下要跟班主任談開班的事情,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聽清楚了嗎?」 助理聽話地點頭,執行長便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秀鸞在走出大門前,還不忘禮貌地和助理說再見,不過對方或許正忙著聯絡下一位面試者,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秀鸞已經離開了。 秀鸞一直忍到坐上駕駛座之後,才讓自己的眼淚潰堤。
5. 下午四點,秀鸞的車子停在安親班的門口,她打算自己來接維康,然後直接回娘家去。老師們看起來似乎也很高興維康可以提早離開,因為稍早在教室大掃除的時候,有同學想要制止他吃抹布,反而被他揍了好幾拳,是班導師出面才把維康給拖走的。 此刻,班導師一臉不悅地把維康拖到大門口,秀鸞一看見維康臉上紅腫一大塊,還不停地大哭,雖然說是自己的兒子不對,但是她的心裡還是萬分的不捨。只是還等不及秀鸞來安撫維康,班導師就先開始數落起維康的不服管教和暴力傾向,而她最後的結論是:「我們這裡真的無法帶他了,請妳找別家吧!」 面對老師的責難,秀鸞很想反駁什麼,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兒子連手都不肯給她牽了,她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老師管教無方呢?她只能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冠散羽,在臨走之前,用她那僅存的尊嚴向老師道別:「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但是我相信……我和維康會找到比這裡更好的地方的。」
6. 娘家其實不遠,只是秀鸞開得很慢。天色漸漸暗了,廣播開始放起應景的新年歌曲,鞭炮炸響,鑼鼓喧天。他們當然不知道有一位聽眾她剛死了丈夫,所以他們用歡天喜地的心情,陪伴著秀鸞回娘家。維康又哭了起來,秀鸞知道那是因為收音機太吵,而不是因為他知道媽媽又在想爸爸了。不過,她倒是非常樂意把收音機關掉,好讓自己可以毋須提高音量來和維康說話。 「維康啊,媽媽今天第一次去面試喔,有沒有很勇敢?」 四線道的兩側均勻地安插著高聳的路燈,正好可以用來計算維康沉默了幾秒。 「寶貝?你有聽見媽媽說的話嗎?」在數到第十根路燈的時候,秀鸞轉頭看了一下維康,發現他也在看著路燈,把玩那靠近又遠去的流光。 「媽媽很努力喔,希望老闆可以錄取我,這樣媽媽就有錢讓你去上音樂課了。」 維康玩膩了,開始挖起自己的鼻孔。那滑稽的動作,讓身旁的秀鸞很不自在,只是她又不放心把他一個人丟在後座,只好假裝沒有看見。 「維康很喜歡上音樂課對不對?你每次都會跟音樂老師說再見呢,害媽媽都好羨慕老師喔……」 秀鸞好想聽見兒子跟她說話,但是她的耳邊始終只有車子的引擎聲和兒子蠕動的沙沙聲,讓她覺得好孤單。自己的兒子不就坐在她的旁邊嗎?為什麼她完全得不到兒子的回應呢? 她還來不及想出答案,娘家的大門就已經出現在道路的盡頭了。 當其他家族成員看見秀鸞和維康的時候,他們除了簡單的問候之外,便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大哥、大嫂和二哥只好假裝要為孩子們張羅晚上要睡的地方和寢具,而二嫂則到廚房裡幫老母親料理這十人份的團圓飯。直到大嫂打理完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兄弟之後,才走下樓來和秀鸞聊上幾句,順便問她打算在這住幾天。 「不用麻煩了,我和維康吃完飯以後就要回去了,家裡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秀鸞委拒了大嫂的好意。 「那好吧。佑勝、佑翔,去別的地方玩,快去!」大嫂驅趕自己的兩個兒子到另一個房間去。 秀鸞的心裡有數,大嫂不是擔心孩子會打擾到她們的談話,而是擔心她的孩子會被維康給傳染。秀鸞知道這是家人們所能盡到最大的善意了,所以她選擇默默地接受。她也並不擔心維康會因此感到受傷,如果要說他的自閉症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他不會感受到別人的情緒,自然也就不會知道自己被別人歧視了。這樣真幸福,秀鸞也好希望自己可以自閉一下,在某些時候,像是現在。 「可以吃飯啦──!」年邁的母親扯著喉嚨喊著,像廣播一樣傳遍整間屋子。 過沒多久,所有的人都聚到餐桌前來了,有老母親、大哥、大嫂、大哥的兩個兒子、二哥、二嫂、二哥的獨生女和秀鸞,卻獨獨少了維康。他還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看《海綿寶寶》,只要別人動他他就哭。 老母親眉頭深鎖,其他人則神情尷尬,手中的筷子紋風不動,剁好的燒鴨也還是支離破碎的完整,靜靜地躺在盤子上。 秀鸞無奈地看著兒子,又轉頭看了看她的家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然……你們先開動吧,我去跟他說看看。」秀鸞勉強笑著說。 其他人不確定該不該這麼做,畢竟今晚可是吃團圓飯呢。但是老母親倒是點頭答應了,其他人不好違逆母親的意思,便紛紛動起筷子吃了起來,佛跳牆、清蒸鱸魚、長年菜、東坡肉、白蘿蔔鑲肉、紅燒獅子頭、南瓜炒米粉、年糕,一應俱全。 「喜瑞兒。」維康說。 「維康乖,我們今晚是吃團圓飯,阿嬤煮了好多好料欸!」秀鸞試著勸他,玉米片隨時都可以吃,就是不要現在。 「喜瑞兒。」維康又重複了一遍。 「維康聽話好不好?大家都在等你,媽媽也在等你吃飯,媽媽肚子好餓喔,今天整天都還沒有吃東西呢!」秀鸞想用苦肉計來哄他,才發現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喜瑞兒。」 秀鸞認輸了,他想要在除夕夜吃喜瑞兒,就隨他去吧。 「媽,對不起,妳這裡有喜瑞兒這個牌子的玉米片嗎?」秀鸞很不好意思地問。 「妳長到這麼大,什麼時候看過妳媽吃那種東西?就算是妳哥哥他們的小孩,平常老愛吃什麼炸雞薯條的,回到這個家,還不是要跟妳媽一起吃飯配菜?什麼喜瑞兒!」老母親有些惱怒了,大夥兒此刻就算是啃著雞腿,也覺得又硬又澀。 「別管他了!那種小孩……」,老母親遲疑了一下,才改口說:「等他餓了自己會來吃,妳先過來吧。」 「阿鸞啊,媽說的話妳聽到了沒有?還不快點過來吃飯?別忘了今晚可是團圓飯啊。」大哥也開口了。 「團圓飯沒有我不行,沒有維康就可以嗎?」秀鸞喃喃自語著,卻也只能把維康留在客廳,一個人走回餐桌。 秀鸞再次入座,看著大嫂夾菜給她的兒子們吃,而他們也津津有味地吃著,秀鸞不禁覺得自己根本是回來給他們糟蹋的。或許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回來的,因為娘家可以給她的不是溫暖,而是刺激,不管他們是不是有意的。 但是她現在的身分是女兒、是妹妹、是姑姑,無論她是否心甘情願,都得把這場戲給演完。所以她認分地拿起碗筷,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碗裡的白飯,耳邊卻聽見《海綿寶寶》裡頭那位蟹老闆奸詐的笑聲。 「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別再說這些傷感情的話了吧?」二嫂試圖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 「是啊、是啊,對了媽,妳煮的菜真好吃!美嬌回去想學都學不起來呀。」二哥立刻為自己的老婆接話,希望把話題帶到比較輕鬆的方向,而且在秀鸞回來之前,他們一家人就已經說好絕口不提俊佑的事情了,一句也別說。 「對了大嫂,聽說妳兩個兒子今年都辦了個人音樂會呀?」二嫂接著聊起孩子們的事,也唯有孩子可以帶給大人們一點希望。 「對啊,佑勝是拉小提琴,佑翔則是彈鋼琴,都是在中山堂裡面表演的呢。」大嫂掩不住心中的喜悅與驕傲,迫不及待想和家人們分享更多的細節,「還好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彈錯,不然吶,我可就要在我的同事們面前丟臉了!」 大哥在一旁愉快地點頭附和,並且補充說:「看他們兩兄弟表演得這麼好,我就覺得我的投資沒有白費了,明年我還打算讓他們去學網球,看能不能培養出下一個盧彥勳!哈哈哈──」 兩兄弟對於父親的計畫似乎沒有太大興趣,只忙著把碗裡的雞腿給啃得一乾二淨,滿嘴油膩的樣子,讓秀鸞看得很不舒服,所以她只有揀些菜梗、肉屑來充饑而已。 「我也打算明年讓我女兒去學鋼琴,當作她考上女中的獎勵,她啊,不知道已經跟我盧多久了呢。」二嫂轉過頭去問她的女兒說:「萱萱有沒有覺得很高興啊?」 「嗯!謝謝媽媽。」萱萱親暱地回答,一頭秀麗的長髮斜披在肩上,看起來可真是個音樂家的料。 聽著哥哥、嫂嫂們熱絡地聊著他們的孩子,而秀鸞的孩子卻還在客廳看《海綿寶寶》,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也許她可以跟他們說:「維康終於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喔。」 兒子不肯吃飯,做母親的就算再餓也嚥不下去。老母親全都看在眼裡,她忍不住心疼地說:「阿鸞啊,親家公、親家母那邊……還是沒打算把維康帶回去照顧嗎?」 「沒有,他們不肯接受維康。」秀鸞淡淡地說。 「可是妳還那麼年輕,如果帶著維康的話,誰還敢要妳啊?」老母親話說得直接,卻是真心在為女兒做打算。 「所以呢?妳要我把他丟到孤兒院去嗎?還是送人呢?」秀鸞拿起桌上的一杯啤酒,一仰而盡,「怎麼說我也是他的媽媽,我不要他,誰要啊?」 這時,所有人都感覺到用餐的氣氛又變得憂鬱了,但是老母親卻不肯就此罷休,或許是不甘心自己好好的一個女兒就這麼守寡一輩子,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勸她把這個拖油瓶給處理掉:「妳把他養大了又怎麼樣?他能照顧妳嗎?阿鸞吶,妳醒醒吧!維康是個不正常的小孩,妳就算為他做再多,他也不會變成像佑勝和萱萱那樣啊,妳幹嘛要這麼想不開呢?」 「阿鸞,媽也是為了妳好,妳就好好想一下吧,不要那麼固執,妳看妳長得這麼漂亮,一定過沒多久就會有人來家裡提親的。」大哥也想勸秀鸞想開一點。 本來就已經吃得很痛苦的秀鸞,這時乾脆擱下自己的碗筷,拿起桌上大哥準備的金門高粱,連杯子都不用就往自己的嘴裡灌,完全不顧同桌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姪子、姪女;反正他們也完全不顧及她的心情了,她又有什麼好客氣的呢? 像汽油一樣又辣又嗆的高粱灌進喉嚨裡的感覺實在難受,卻絲毫抵不過秀鸞此刻深切的絕望與心寒,她只能藉酒澆愁、藉酒暖心、藉酒裝瘋。孩子們都嚇到了,紛紛躲到大嫂和二嫂的懷裡尋求保護;大哥衝上前去,想搶下秀鸞手中的酒瓶;二哥看見老母親氣急攻心,急忙安撫拍背;只有維康全然置身於這場家庭風暴之外,《海綿寶寶》看完了,換看《飛天少女豬》,那是一部講述一個女生可以變身成飛天豬來打擊犯罪的故事。 「妳鬧夠了沒有!」大哥咆哮著。 酒瓶在拉扯間不慎掉落地面,摔成粉碎,卻已經一滴也不剩了。 「……夠了。」秀鸞冷冷地說:「謝謝你們的這頓飯,我要帶……帶我的兒子去吃喜瑞兒了……他要吃喜瑞兒!你們他媽的聽見了沒有!」 秀鸞又吼又叫,像在發酒瘋,更像在哀嚎。就在這個時候,她終於可以體會維康的心情了,在她的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一個沒有人理解的星兒,她也無法理解他們的苦心,更感受不到他們釋出的善意。此刻的她,只想躲在自己可悲又渺小的世界裡,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想聽。 秀鸞搖搖晃晃地離開餐桌,到客廳去抱起維康。她全然不顧維康的哭鬧,也無視身後的一片狼藉。 她把維康抱進車子的前座,用安全帶把他綁住,然後自己坐上駕駛座。就在屋裡的人驚覺情況不對的那一刻,她卻已經把油門猛踩到底,衝進幽深的夜色裡了。 極速運轉的引擎聲在高速公路上發出耳鳴般的轟隆聲,維康已經停止了哭鬧,開始數起路燈,一根、兩根、三根、四根……秀鸞還沒有清醒,她的視線在酒精和超速的催化下逐漸模糊成一片,只有鮮紅色的車尾燈交錯拖曳成長長的光軌,彷彿在指引著她迎上前去。 「維康,你是不是跟媽媽一樣寂寞啊?」 「漂亮,好漂亮。」維康正在欣賞窗外那片農田裡的燈海。 「你是不是也跟媽媽一樣很想爸爸啊?」 「好快,車子,好快。」維康開始感到害怕了。 「那……」秀鸞此刻早已淚流滿面,眼前除了朦朧的紅光,什麼也看不見了,「媽媽帶你一起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維康手指著前方說:「快。」 在一陣劇烈的撞擊之後,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就好像…… 就好像秀鸞牽著維康一起飄到外太空去了。 (謹以本文,向文友淘氣麗莎致敬)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