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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上)
2014/08/19 09:14:47瀏覽330|回應0|推薦3

1.

一個人搬來這棟七層樓的公寓,現在回想起來也不過才兩三年的時間而已。雖說都市的公寓生態向來淡漠,但假以時日,還是會在傍晚倒垃圾的時候、平常搭電梯的時候,和樓上樓下的幾位鄰居們碰上幾回,閒聊上兩句,成為半生不熟的朋友。而整棟公寓裡,就屬和我住同一層的那戶人家最熟悉了,我們兩戶的門彼此相對,我住的地方,因為平時忙碌於工作而時常處於空屋的狀態;對門的家,則因為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剛上國中和國小的兩個小孩還有一條狗,而顯得熱鬧許多。

但是這樣簡單平淡的生活,卻在最近幾個星期出現變化:他們的家裡,除了原本熟悉的狗叫聲之外,又多出了許多咿咿嗚嗚的尖細聲響,到了後來,我更能夠清楚地聽到,從裡面傳出來此起彼落的小狗吠聲。

「怎麼妳們家最近這幾天,常會聽到有小狗嗚嗚叫的聲音呀?」當我有機會遇到對門的女主人時,我毫不隱瞞我的好奇。

「是吵到你們了嗎?哎呀,真是對不起,因為我們家的小白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外面的流浪狗給騎走了,還在上上個禮拜的時候,給我生了一窩的小狗,可誰知道明明是白色的媽,卻生了七隻又黑又黃的雜子,真是讓我又想氣又想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原本還想說如果有生一隻白色的就留下來作伴也不錯,不過現在看來我應該會全部送走了吧。」

她微笑著為我解答多日來的疑惑,兩手各提了兩包又大又鼓的塑膠袋,看來是剛剛去菜市場買辦伙食的樣子。

「可惜我常常得加班,沒時間照顧狗,要不然,跟你們討一隻來養養也是不錯的。」我不無遺憾地說。

「我現在也不知道有誰家是好過的了,都快窮得連飯都沒得吃了,誰還有閒錢來養狗呢?就算是好過的人家好了,要的也都是些純種的,或是有附血統證明的狗,這些雜種仔根本沒有人會要的。」

她的手指在提袋的束縛下稍稍地伸展了一下,手指的內側早已經壓出了雪白色的條紋,從指頭慢慢擴散到整隻手掌──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內側,有一兩個褐黑色的不規則印記──不過她仍然沒有要放下那四大包食材的意思。

「小白原本是我兒子從外面撿回來的,我原本是不想要啦,叫我兒子餵牠吃一點東西、洗個澡之後就要帶出去放了,沒想到全家人都很喜歡牠,我的大女兒和小兒子竟然還跟我保證說會好好照顧牠,還會負責把家裡給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你說他們給我來這一招,我還能夠說不嗎?」說到小孩子的時候,女主人的眼角閃過一絲微笑,「只是現在牠卻給我搞這一齣,別說小狗了,連狗媽媽我也不想要了。」她話說得堅決,但眼神卻是憂鬱的。

「現在把牠們全部送走,對妳來說可能也是好事吧?不只是妳的負擔可以輕一點,也不用再擔心因為狗狗太吵會惹得鄰居不高興了。」

「這個我知道,不過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真的沒有辦法了,我還真不想送牠們走,畢竟有牠們在,孩子們看起來也會比較開心一點……唉,真是沒辦法了。」     

話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只留下無法排遣的憂鬱。她轉身走進屋裡,在鐵門的另一端向我告別。

    後來的日子裡,我不時聽見對門傳來吵架或是哭鬧的聲音,心裡頭不禁有些納悶。到了今天早上,當我剛要出門的時候,卻看見對門住的小孩突然跑了出來,「碰!」地一聲把鐵門給甩上,頭也不回地就往樓下衝,門的另一邊,卻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鐵門關上時的瞬間巨響給扼住了似的,沒有一點動靜了。

到了晚上,當我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公寓,出了電梯,卻看見對面的鐵門敞開著,門外站著一個略為矮小的男人,手裡抱著一個大箱子,小狗的叫聲不斷地從裡面傳出來,還能看見兩三點小小的鼻子,正努力地從封口探出來嗅聞著。門邊的女主人和我打了聲招呼,而我則簡單地向他們說聲「晚安」之後,便轉身關上自家的鐵門。

隔天醒來,我早已經不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不過我知道這整棟公寓,又回復到月前的寧靜了。

 

2.

「妳小時候有沒有養過狗?」握著雅文的手,我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呀?我們家曾經養過一條狗,後來因為死掉的時候,家裡的人都太難過了,所以一直到現在,我們家的人都沒有再提起養狗的事了……」她突然轉過頭來,露出又懷疑又生氣的表情看著我,「而你竟然還敢跟我提、養、狗!」

「妳先別激動啦,放輕鬆一點好嗎?不過既然你們家並不是沒有人可以照顧,經濟狀況也還算不錯,幹麻不再多養幾隻作伴?」我腦海裡浮現了那一箱活蹦亂跳的小狗。

「誰像你呀,對什麼東西都平淡得近乎無情,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就只能有這麼一次,也只能承受這麼一次。我家的球球,就該是我們的第一隻,也是最後一隻狗狗!」

「妳不會真的認真起來了吧?好好好,是我記性不好、我沒血沒淚,請你原諒我好嗎?」我並不想和她展開辯論,稍加安撫她之後,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兀自望著眼前的草地出神。

「志城,」她說,「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現在的你,對什麼事情都這麼雲淡風輕地看待?」她抬起頭來看著我,澄澈稚氣的雙眼,好像在試探我的心思。

「哪有什麼原因呀?我就是這樣慢慢變成現在的我而已呀,妳別亂想了好不好?」對她的探問,我漸漸感到不耐。

「好吧,也許等到哪一天,你會自己跟我說的。」她對我笑了一下,「那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去海邊吧,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

「那我們快走吧!」

她現在又雀躍得像個三歲的小女孩似的。

我並不是不能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也許只是我不小心失去了一些什麼東西,就好像腦部曾經受過重擊而失去記憶的病人一樣,只能依稀感覺到有些東西就停在那裡,但總是隔了一層薄膜。這或許是一種自發性的遺忘,又或者是身體的另一種聰明的防衛機制,無論如何,我只想好好地過我的日子。

    天是藍的,海是綠的,我還能夠記得這些事、感覺這些事,也該夠了。

 

3.

這幾個月下來,因為大環境的惡化,加上同行間搶客戶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導致我所處的公司,陷入了總營收停滯甚至衰退的危機。有鑑於此,部門經理決定開始擴大生產鏈的規模,先物色了幾家體質良好的企業和廠商,接著便派我前往交涉或簽約。只是這樣的任務雖然很有挑戰性,但卻不是我所喜歡的,因為洽談的地點,不是煙霧瀰漫的包廂就是音響聲震耳欲聾,我也總是得逼著自己大口地灌酒來表示公司的誠意,或是看著眼前的客戶一方面對坐檯小姐上下其手,一方面卻還不斷地跟你挑出合約中他不滿意的部分執意修改或重訂,甚至還有突然拍桌大罵服務不周而立刻轉身走人的,或者喝得大醉之後,不但约沒簽成還得又拖又抱地把客戶送回家的窘況也都不時發生。面對這些狀況,除了讓自己慢慢變得麻木和虛偽之外,我已經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這兩天經理又相中了一位財力雄厚的資本家,打算利用他公司完善的生產線來擴大公司的生產量,而後進軍大陸的市場。想當然耳,下一個階段的工作,又落到了我的身上。

    在和新客戶敲定了時間之後,我依照他「一定要夠氣派」的要求,挑選了一家位於市中心的「麗宮酒店」當作簽約的地點──富麗輝煌的挑高拱門和鑲金的圓頂,加上門前左右各三公尺高的石獅鎮守睥睨,以及停車場裡成排的進口黑頭轎車,怎麼看都符合「氣派」的要求了。

在客戶到達之前,我和其他兩位同事已經先到停車場等候了,趁著這個空檔,我獨自忖度著:如果這次可以拿下這份合約,成功地提升我們公司的產量,並且為我們提供穩定的生產線的話,那麼打算搶攻大陸市場的我們,將會比同業佔有更大的優勢才對。這麼一想,眼前的這項任務可就非同小可了,為了公司和自己未來更好的發展,就算是要乾掉兩瓶蘇格蘭威士忌,我今天也一定要拿到這份合約才行!

等了大約半小時左右,客戶的黑色E350賓士,終於出現在停車場的匝道口前,我和其他兩位同事連忙上前迎接。

    「陳總經理您好!來、來、來,往這邊走,我已經幫您訂好包廂了,我們直接進去就可以了。」

    「唉呀,我的小兄弟,你辦事可真是周到呀!」笑得合不攏嘴的陳總經理,突然神秘兮兮地靠了過來,「這裡的裝潢是不錯,不過不知道這裡的小姐怎麼樣啊?」

    「這還不簡單,我直接幫您找經理過來,要什麼樣的小姐您說了算!」

「好、好、好,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這位身價上億的主管,勾著我的肩膀走進了寬敞的包廂,而我早已吩咐酒店經理把上好的伏特加和威士忌都拿來了,而精緻的水果拼盤和幾碟精緻的餐點,就放在眼前那兩張三公尺見方的大理石桌上。

「陳總經理,酒菜都給您準備好了,您想先開哪一瓶呀?」我等不急想把大量的酒精都灌進那渾圓鼔脹的肚子裡,然後馬上讓他在合約的最後一頁上簽字蓋章。

    「先別急、先別急嘛!你先幫我去叫那位經理過來一下,快去呀!」

    「好好好,我馬上去幫您叫來!」

我起身往門口走去,打開門卻發現經理早已經在門外等候,而他的身後,還跟著幾位穿著清涼的小姐。我的目光越過了經理,掃過眼前這些年紀大多不超過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試著在這些人裡面,找看看有沒有陳總經想要的紅牌。無意間,我的目光被一位看起來年紀稍長的小姐所吸引。

「你好。」她說。

「妳好呀,怎麼……」

「怎麼這麼巧是嗎?」她接過了我的話。

「原來你們認識呀?」站在我身旁的經理似乎有些驚訝。

「我們是住同一棟大樓的鄰居啦,有時候會碰到面,也就聊上幾句,慢慢就認識囉。」她說得異常地自在,坦白。

「她是住在我對面的鄰居沒錯……」至於其他的細節,我想是不必幫她補充了。

「不如我們先進去,你們再坐下來慢慢聊如何?我可先跟你說囉,你口中的鄰居,可是我們的鎮宮之寶喔!」他的口氣,好像在向我展示自己收藏已久的珍品似的。

「經理您太誇張了啦,我們趕快進去吧,客人想必已經久等了。」她貼心地提醒了我。

「是呀,我的客戶還急著叫我來找妳們陪他喝酒呢。」我強調著,但避開了她的目光。

「那真是太剛好啦!我們趕快進去吧,」他回頭對著後面幾位小姐說,「妳們今天可得好好招待我們的貴客啊!聽清楚了嗎?」

「好───」她們一致地回答。

那嬌聲嗲氣的聲音,讓我全身發麻。

我有些僵硬地側過身,讓經理領著這群小姐們走進包廂。而她則對我點頭微笑之後,充滿自信地走進那寬敞、昏暗又充滿噪音、有著濃重的煙味和香水味的包廂裡。她理所當然地,被酒店經理安排到那位主管的旁邊,他的手迅速爬上她裸露的肩膀。我關上門,走上前去,為他們各斟滿一大杯威士忌。經理笑得合不攏嘴,大口大口地喝酒。我也一樣。

後來的情形如何我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隔天早上,我在自家的床上醒來,連衣服都沒換。

我的同事後來告訴我:「幸虧酒店裡有位小姐知道你住哪裡,我們才沒有把你丟到汽車旅館去!不過要把吐得半死又醉得不省人事的你給拖進家門,才真的是累死我們了!」

我連聲道歉,還請那兩位同事吃了一頓不錯的午餐。

 

4.

我記不得那群小狗和那隻姿態優雅的小白已經消失了多久,就如同我也記不得自己這幾年下來,到底熬過了多少個這樣的日子,只知道在那天晚上之後,我又度過了幾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夜晚。經過多日的搏命演出,那份合約我總算是拿到手了,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上幾天覺,不用再忍受早上起來時的劇烈頭痛、對自己熟悉的床感到茫然和困惑,或是滿嘴酒氣、從食道一直酸麻到嘴唇的自己。

某一天的早晨,當我正準備要出門的時候,打開鐵門卻看見對門的孩子,這讓我有些訝異,因為一個朝九晚十二的上班族和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學生,竟然會在平常的日子裡有了交集。

「叔叔早。」他的聲音顯得軟弱無力。

    「早呀,怎麼你今天這麼早就起來啦?」

「因為我要等垃圾車來,把它丟掉。」

他提著一個小小的塑膠袋,但卻瘦瘦癟癟的,似乎沒有裝什麼東西。

「既然是垃圾,為什麼不裝多一點再丟呢?」

「它不是垃圾……」他囁嚅的說著。

「那這是什麼?」

「是小白生的狗狗,已經、已經死掉了。」男孩的頭垂的更低了,我在高處聽見輕微的抽噎聲。

「那你為什麼要把它裝在塑膠袋裡?牠不是小狗狗嗎?」我質問著眼前的小孩,不敢相信他可能在幾分鐘之後就會把這個小東西給扔進垃圾車裡。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打電話給獸醫叔叔,他說、說狗狗死掉以後、就要火化,要花好多好多的錢。我很努力、努力想讓牠好起來了,我把牠洗乾淨、包得好好的,像小寶寶一樣,我還把牠、把牠放在我的旁邊睡覺,可是、牠就是沒有、沒有再睜開眼睛了啊……」

他始終不敢抬頭看著我,身子不停地顫抖著,眼淚開始無聲地從他的臉上一顆顆滑落。

「這不是我的錯,是舅舅昨天晚上忽然回來,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就把、就把箱子放在地上,自己就走掉了,我打開來看的時候,狗狗就已經沒有在動了啊,所以那不是、不是我的錯的……我好怕、好怕媽媽還有阿嬤知道了會很難過,我更怕媽媽會把牠拿去火化,就要花好多好多的錢,又要再加好多好多的班,媽媽今天晚上終於可以早點回來了,媽媽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可以好好陪我,我不要她知道狗狗死掉了,我不要媽媽因為狗狗死掉還要再出去做更多更多的工作了!」他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我,我看著他的眼睛,想起了那個我寧願醉死也不想記得的夜晚。同樣的一雙眼睛,同樣注視著我。

「我一定、一定不會讓媽媽知道小狗狗死掉了!」

樓下傳來垃圾車熟悉的旋律,他迅速地繞過我往樓下衝去,手中緊握住的塑膠袋和衣服摩擦出沙沙的聲音,在整個樓梯井中隱隱迴盪。我從樓梯間的氣窗往下看,看著他把手中的塑膠袋拋進垃圾車裡,小小的袋子在空中畫出了完美的弧線,然後,機器開始運轉,我的耳邊還可以清楚地聽見各種垃圾被用力擠壓、碎裂和爆開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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