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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7 09:26:52瀏覽255|回應2|推薦6 | |
「許小姐,妳又來領養寵物啦?」收容所的接待人員親切地說。 「是啊,我又來了。」 說話的是一名年約三十歲的女人,五官清秀,但是臉色略顯蒼白。一頭及肩的黑髮不綁不燙,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披在腦後。穿著一件印著貓狗圖案的T恤,上頭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以認養代替撲殺。」再搭配一條洗到鬆垮泛白的牛仔褲,和一雙磨到內底的布料都露出來的帆布鞋。她的神情輕鬆又充滿活力,看起來十分討喜。 「請問現在方便進去看嗎?」她一邊詢問,一邊在訪客簿上簽下「許玉琳」三個字。 「當然當然,妳來之前清潔人員就已經打掃完了,現在正適合來看牠們呢!」 接待人員領著她往狗舍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座遠離辦公區的巨大鐵皮棚子,外圍裹上一層綠色的帆布,帆布的內裡則是一層密密實實的細眼鐵絲網,將整間狗舍牢牢地包覆起來。 接待人員把入口的鐵門打開,一陣溼溼暖暖的水氣隨之撲鼻而來,隱隱夾帶著揮之不去的糞尿和臊味,還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狗吠聲。 「這禮拜有抓到一隻瑪爾濟斯和一隻柴犬,狀況都不錯,妳要不要看看?」 「沒關係,我還是去看看那些已經關了十一天的狗狗吧。」玉琳婉拒了接待人員的好意。 「唉呀,我知道妳很有愛心,怕牠們會被安樂死,可是妳都領養那些斷手斷腳或是皮膚病很嚴重的狗狗回去,妳的家人都不會說話嗎?」 「我一個人住,沒關係的,謝謝妳。」她雲淡風輕地說。 接待人員沒有辦法,只好領著玉琳往甬道的深處走去。在甬道的兩側,是一字排開的狗籠,在狗籠的頂部,各掛著一張狗卡,上頭記載了捕捉的日期、地點、性別和晶片號碼,還附上一張近身的照片。牠們全都沒有名字,只有用每一個籠子背後的牆上掛著的紅色數字來標示,從1號一直排到50號。畢竟,牠們都只是過客罷了。 接待人員開始沿路介紹。 第十二號,是一隻黑白相間的米克斯,原本目光呆滯的牠,一聽到有人走近的聲音,就立刻皺起了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齒,讓人不敢靠近。 「這隻就算妳想要認養,我也不太能答應啦,光是看牠那個樣子,說不定妳連牽牠走出這間狗舍都有困難。」 於是接待人員在簡單介紹完之後,便略過了牠,繼續往前走去。而玉琳又再回過頭看了十二號一眼,在那雙發狂的眼睛裡,她看見牠的恨意早已根深柢固,牠再也不會讓任何人走進牠的心裡了。 第十九號,是一隻活潑的黃色拉不拉多成犬,在接待人員還沒走近牠之前,牠就已經飛撲到籠子上,用兩隻厚實的前腳掌攀在柵欄上面,閃爍著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紅紅的大舌頭斜垂到一旁,寬闊的額頭高高揚起,嗅聞著陌生人的氣息。 「喔唷?牠喜歡妳耶!要不要考慮看看呀?」接待人員興奮地說。 「沒關係,我們再看其他隻好了。」 「可是這隻真的很親人,而且健康狀況很好啊。」接待人員繼續遊說著,似乎她也很喜歡那隻狗的樣子。 「還是不了,牠太大隻,我怕會拉不動牠。」 「這樣啊……」接待人員打量了一下玉琳的體型,確實是嬌小了點,要是哪天十九號太過熱情的話,可是會把她給弄傷的,「那好吧,可是後面的狗狗就沒有牠那麼好囉。」 第三十三號,是一隻面朝著牆壁的狗,全身是土褐色的,身體、四肢都很正常,也沒看見什麼傷口或爛瘡。但是玉琳和接待人員在籠子外頭站了好幾分鐘,卻始終不見牠轉過頭來看看她們,不管接待人員怎麼呼喚牠,牠都沒有反應。玉琳默默地蹲下來觀察牠,看見牠的兩隻耳朵無力地垂下,似乎對於周遭的一切聲響都不再感興趣。牠的目光迷離,不知道是在凝視著什麼地方?還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牠的身軀微微顫抖,但是狗舍裡的氣溫足足有三十二度。一條長長的尾巴,沒有搖動,只是靜靜地癱在地上,連沾到了自己的排泄物都沒有感覺。玉琳看懂了,牠不是喪失了知覺,牠只是在等待,等待牠這輩子唯一認得的名字,而那個名字可以讓牠再一次豎起耳朵、站起身子、死命地搖動尾巴,只為了讓那個人知道:「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對牠而言沒有意義。 「小黃?球球?money?來福?……」玉琳隨口喊出了好幾個常見的名字,但是三十三號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如果牠認出了其中一個名字的話,又會怎麼樣呢?牠會轉過來走向玉琳嗎?還是牠會在轉身之後發現不是牠所等待的那個人,因而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呢?玉琳猜不透牠的心思,但是她知道自己無論為牠做了多少,都永遠無法取代牠心目中的那個人了。 接待人員在一旁等著玉琳做決定,但是陪伴三十三號到今天的她心裡也很清楚,牠是不會跟任何人走的,唯一能夠帶走牠的,只有死神。 「牠還在等牠的主人,我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玉琳站了起來,示意接待人員可以帶她去看下一隻狗了。 三十四號、三十五號、三十六號…… 接待人員的腳步沒有停下,眼看就要走到狗舍的盡頭了。就在這個時候,玉琳瞥見了一張狗卡,上頭的捕捉日期和前面那幾隻狗一樣是十月二十六日,都是明天就要被安樂死的狗,但是接待人員卻沒有停下來為她介紹這隻狗。然而,當玉琳停下腳步探看那個籠子裡面的狗時,她隨即明白為什麼接待人員會自動略過牠了。 第四十號,是一隻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的狗狗,因為在照明不佳的狗舍裡,牠乍看之下根本不是狗,而是一條用了好幾年、又磨損又起毛球的煤炭色腳踏墊,在淺黑和深黑之間,幾乎無從辨識牠的五官和四肢,就像是被扔在角落的垃圾一樣。但是這個垃圾還在呼吸,牠的身體正微微地起伏著,伴隨著不時的肢體抖動。玉琳再一次蹲了下來,挨近觀察角落裡的那團身影,而當瞳孔逐漸適應了那樣的黑暗之後,她才看出那是一隻蜷縮起來的黑貴賓,只是牠長得太大了,不再是寵物店裡那玩偶般嬌小可人的模樣,玉琳目測牠如果站起來的話,也許就跟一隻台灣土狗差不多高了。就在這個時候,牠勉強地睜開了眼睛,兩顆黑洞一般的眼睛,把所有的倒影都給吞噬進去,在那裡面沒有一絲光芒,連仇恨的血絲也沒有,有的只是無止盡的黑暗,唯有想像的冥界才能完全沒有色差地相融在一起。牠也在等待,等待結束的那一天到來。 「就是你了。」玉琳看著牠說。 接著,在沒有接待人員的許可下,她自行打開了籠門的扣閂,冰冷的柵欄咿呀一聲被推開,她走了進去,牠卻沒有吠叫,沒有逃跑,沒有拒絕,也沒有齜牙咧嘴,只是靜靜地趴在那裡,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一如她所猜測的,牠只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至於其他的騷動都只是過度囚禁之後的幻覺,不用回應也毋須抗拒。 接待人員聽見後頭的聲響,才注意到整間犬舍的狗都因為那扇開啟的門而躁動了起來,接著她便看見玉琳從籠子裡走了出來,懷裡還抱著四十號。 「我選這一隻。」 「這隻?這隻根本活不了多久啦!我們剛抓到牠的時候牠就已經全身都是病了,是因為獸醫師不能提早過來幫牠安樂死,我們才會留到今天的,妳領養牠一點意義也沒有啊!」接待人員急切地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選牠。」 玉琳的語調平靜而篤定,接待人員雖然百般不願意,但是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只能領她走出狗舍,回去辦公室完成領養的手續。 在填完幾張表格之後,玉琳把四十號裝進她帶來的寵物袋裡,便騎著摩托車回家去了。 玉琳的家和收容所一樣偏僻,只不過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中間隔著一座巨大綿延的城市。如果不是她不辭辛勞地找到那家收容所,他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對方的存在。 騎過一條好似沒有盡頭的產業道路之後,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稻田的地方,矗立著一棟兩層樓高的透天厝,家門前還有一大片開闊的廣場。只是從她把車騎進廣場,再用鑰匙打開家門的過程中,都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沒有家人親切的招呼,更沒有家犬熱情的吠叫,當摩托車熄火之後,只有清晰的鑰匙聲迴盪在空洞的屋裡和開闊的前院,一陣又一陣的回音加深了孤寂的氛圍,而一棟寬敞的空屋則放大了荒涼的感覺。 玉琳提著裝四十號的袋子,走進客廳,朝著神桌上的觀音像和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三拜。而在神桌兩側的牆壁上,則是男左女右掛滿了兩排家族成員的半身遺像,從早已剝蝕的曾曾曾曾曾祖父,一直排到祖父的黑白相片,而其中有三幅特別醒目的彩色照片,則分別是爸爸、媽媽和妹妹。玉琳對著妹妹說:「玉珉,今天又有一個小天使要來陪妳玩囉,妳有沒有很開心啊?記得要好好照顧牠,不可以讓牠們打架喔。」 和家人打完招呼之後,玉琳提著四十號走到浴室去,把牠從袋子裡抱出來。牠微微抬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又無力地垂下來。玉琳想要讓牠開心一點,便走去廚房拿來幾塊狗狗最愛吃的小肉乾,而這會兒牠總算有反應了。牠努力想要睜開被分泌物給黏住的眼睛,不停地用鼻子尋找香味的來源。而玉琳則把肉乾放在手心,慢慢地湊近牠的嘴巴,等牠終於找到了肉乾,便用牠那佈滿黃斑和血絲的牙齒輕輕地從她手中叼走,開始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咀嚼這活著的滋味。 接下來,就可以幫牠洗澡了。玉琳檢查了一下牠的身體,除了嚴重的皮膚病導致的大面積脫毛和長到變成鉤子狀的指甲之外,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玉琳這才放心地拿起蓮蓬頭,用舒服的溫水,從牠的背部開始沖洗,水壓不強,卻正好可以將牠身上淤積的沙土和乾糞給沖掉,並且像在做SPA一樣,按摩按摩牠長時間躺臥在水泥地和塑膠棧板上的僵硬和痙攣。接著清洗牠毛茸茸的手腳、光禿禿的額頭、垂頭喪氣的耳朵和鬆垮垮的脖子。玉琳足足抹了三回的沐浴乳又沖了四次水之後,才終於把牠身上陳年的狗臊味和流浪的氣息給刷洗殆盡,變成了一隻乾乾淨淨還散發著清香的狗狗。這時,玉琳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牠笑了。兩個小時之前還只是一塊破布的牠,現在竟然半張著嘴巴、吐出了舌頭,哈哈哈哈地笑著。玉琳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她隨即又皺起眉頭,因為她發現牠需要好好地刷一次牙才行。 終於刷完了牙,也吹乾了牠全身的毛髮,四十號總算可以舒舒服服地賴在玉琳的身上,任憑她拿著一根細細長長的棉花棒,在牠的耳朵深處來回掏弄著。而牠看起來似乎很享受的樣子。 「好了,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四十號了,我應該要為你取一個名字。」玉琳捧著牠的臉說。 現在的四十號,已經不再是最初那副狼狽的樣子了,牠變得煥然一新,彷彿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自信、優雅,而且出乎意料地活潑。牠已經等不及要探索重生之後的世界了。 「你長得這麼黑,又笑得這麼開心,乾脆就叫你黑皮吧!黑皮!」玉琳對著四十號喊出新的名字,而牠也跟著蹦蹦跳跳了起來,好像很喜歡自己的新名字。 「黑皮等等喔,我要幫你拍張照。」 玉琳跑上樓去,從自己的房間裡拿出一台拍立得和麥克筆,接著走回樓下,領著黑皮走到門前的廣場上去,讓牠恣意地奔跑,呼吸自由的空氣,感覺晚風吹拂在牠臉上的輕柔。有一隻蝴蝶在風中高高低低地飛過,玉琳和黑皮都看見了,黑皮很興奮,在蝴蝶的周圍跳躍著、吠叫著,而蝴蝶似乎也感受到了牠的熱情,於是牠翩翩落下,在那奇異的時刻,落在了黑皮的鼻尖上,就像是上帝賜予的一個深情的吻,讓黑皮停下了躍動的步伐,知足地昂首,透過蝴蝶指尖的觸碰,領受上帝的慈悲。 就在黑皮輕輕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玉琳按下了快門。夕陽,稻浪,蝴蝶,黑皮,構成了一幅奇異的恩典,在白框黑底的照片上,慢慢地顯現出來。玉琳在照片的右下角空白處,寫上:「黑皮‧2009年11月5日」。 在太陽下山以前,玉琳都讓黑皮在廣場上自在地跑跳,追蝴蝶、追晚風、追自己的尾巴。等到牠自己玩膩了,玉琳又會變出一兩隻早已缺眼睛、斷手臂的布玩偶,跟黑皮進行另一場拔河競賽或是你丟我撿,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 夕陽終於隱沒在稻田的盡頭,玉琳也停止了笑鬧。黑夜的降臨,代表下一個莊嚴的儀式即將開始。她先把黑皮抱到懷裡,幫牠套上一條白色的項圈,上頭有一串黑色的字體寫著:「殺身體卻不能殺生命的,你們不要畏懼。──馬太福音10:28」還有一枚小小的銀色十字架,垂在黑皮的胸前。接著,她拿出了一條黑色的尼龍狗鍊,輕輕地扣住黑皮的項圈,完成了最後的準備工作。 玉琳牽著黑皮再一次穿過那充滿昨日幽靈的廳堂,腳步平穩而慎重,每一步都是全然地戰慄與敬畏。咬壞的玩偶散落一地,拆封的肉乾也擱在架上,它們是無聲的觀禮者,目送他們悽然地走向後院。推開那道迷霧般的紗門,灰塵沾附在玉琳的指尖。她指引黑皮走進那間密閉的狗屋,屋頂有一根用塑膠管接起的煙囪,一直連到屋裡的熱水器通氣孔。玉琳解開了狗鍊,準備關上狗屋的小門,卻看見黑皮正睜大眼睛看著她,沒有吠叫,沒有衝撞,沒有哀嚎,只是安靜又順服地看著她,那種眼神充滿了愛,玉琳說不出來,但是她感覺得到。從牠專注凝視的眼睛裡,她可以感覺得到牠眼角的笑意,而在牠那深邃的瞳仁裡,只有玉琳一個人的倒影,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但最讓玉琳心碎的是,牠似乎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了,可是牠沒有怪她,也沒有露出牠可怕的獠牙,牠只是仰起頭,想再看她最後一眼。 最後一道鐵門輕輕地關上,並且從外面上了鎖。 現在,輪到玉琳洗澡了。她將熱水的水龍頭轉到最大,盡職的熱水器立刻達達達達地點起火來,接著轟地一聲,一整排的藍色火焰瞬間點燃,開始熊熊地燃燒著,將狗屋裡僅存的的氧氣貪婪地吞噬殆盡,吐出能讓黑皮回到天主懷抱的無臭氣息…… 玉琳將蓮蓬頭高高地舉起,讓強勁的熱水沖掉臉上沾滿的黑皮的口水、此刻的淚水和滿身的汗水。她奮力地搓洗身體,動作迅速而俐落。因為她知道,水很快就會變涼了。 火滅了。 玉琳在肅穆的白光下翻出口袋裡的那一張黑皮的照片,一個人走上樓去。她走進妹妹的房間,打開房裡的電燈,一陣光影閃爍,讓所有的狗狗都醒了過來,在每一面牆上的每一張白框的照片裡,牠們全都帶著天真的笑容,凝視著玉琳。玉琳默默地走上前去,找到一處擁擠的空白,把黑皮的照片貼上去,牠的身邊有貪吃的毛毛、調皮的小白和生了十窩小狗的寶媽。 牠們不會再感到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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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