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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川康 39
2010/08/27 07:20:45瀏覽329|回應0|推薦1
小小少年

自從媽告訴我必須繼續學習,我就決心為全家的將來而努力,我知道自己肩負著什麼。
有一次,課間休息我出了教室,回去後,發現我的書和本子都被撕成碎片,紙削扔得滿地都是。
我同桌的男孩蔣次鱗趾高氣揚地說:“這些都是你們剝削來的東西,必須處理掉!”
我蹲了下去,心疼地捧起書和本子的碎片,放進書包,咬牙強忍住淚水。啊,這些東西只因為是我的,它們就有罪,就該被撕碎,就該粉身碎骨!我的心也和它們一起碎了,我轉身跑回家,躲到蚊帳後面去掉眼淚。婆婆和媽媽都裝著不知道,她們不追問我遇到什麼,不忍聽我重訴受到的委屈,讓我自己悄悄療傷。我聽見媽媽大聲對婆婆說:“涵兒知道用功讀書,懂事多了。”後來,婆婆也裝著不在意的樣子拍拍我的背。這些簡單的語言和動作把溫暖和關懷傳達給我,也婉轉的鼓勵我忘掉一切不愉快,好好學習。我知道,不管我的生活裡有多少屈辱和痛苦,我永遠有一個愛我的家。
1952年秋,我已是成都市第七中學的高中生了,矮小的個子,黃瘦的臉。冬天來了,穿上媽媽的舊棉衣,婆婆縫了條背帶褲,套在又長又大的棉衣上,背帶褲箍著大棉衣,我成了一個桶。真是,個子矮矮兮,身體滾圓;面黃肌瘦兮,精神飽滿。我這一支貨真價實的丑小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除了學習,就是不停地織、織、織。其實初中畢業時,我就想考中專,但我年齡太小夠不上考中專的條件,只好報考普通高中,並幸運地被七中錄取。
一次,學校組織參觀郊外的工廠。我們到了那裡,地上有些沾滿柏油的木條,有人說,它很容易燒。我立即想到,這東西可以拿回家當柴,於是眼睛就緊盯著地面,見一條,撿一條,撿多了就放在書包裡。突然聽見有同學說:“我們今天是來參觀的,不是來撿破爛的,有人卻不自覺,這是不勞而獲的地主本性的表現。”我知道說的是我,低下頭咬著牙,滿臉漲得通紅,卻舍不得滿包的木條。過一會,又聽見有人說,柏油有毒。這下子我害怕了,我是想拿回家燒飯的,要是有毒,豈不壞事嗎?只好趁同學們不注意,走幾步,悄悄丟一條,直到扔完。
兩年多過去了,我們沒有得到大邑縣任何通知,也沒有任何父親的消息。1953年底有人很肯定地說,父親已被大邑縣在53年6月以“反革命、不法地主”罪,判了九年徒刑,至於他被送到哪裡去服刑,誰也不知道。
聽說父親被判刑,我的腦子就沒有停止過思考,父親會被關押在哪裡呢?我拐彎磨角地問別人,終於知道成都的犯人關在“市大監”,於是我幼稚的認為父親也被關在那裡。我想去看他,卻不認得路。冬季到了,成都的冬天又干又冷,我想,這麼冷的天,父親過得怎麼樣?他的衣服夠不夠?冷不冷?
我在家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一雙父親的襪子,這已是家裡僅存的父親的東西了。我偷偷把襪子帶在身邊,想給父親送去。但我不知道監獄在哪裡,好多次,我拿著襪子在街上徘徊,不知道該走哪條路。
一天下午,我終於站在了監獄的門口。我在街對面彷徨徘徊了好一陣子,終於鼓足勇氣,瑟縮著,怯生生地走過去,來到拿槍的門衛身邊。看他那一臉嚴肅、目不旁視的樣子,早嚇掉了我的魂,原來想了一萬遍的話已忘得一干二淨,只是傻傻地小聲說:“我想找李光普。”他轉過頭瞪了我一眼,又恢復了那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我不知該再說什麼,拿著襪子一臉茫然,多想大哭一場呵。但只得強壓住淚水低頭離開,心裡狂喊:“爹啊,你在哪裡?你冷嗎?我怎麼才能找到你呀!”這件事,我不願告訴媽媽,媽媽也從不提起父親,但我知道,父親一直在媽心裡,在媽心上最不能碰的地方。
這年冬天,我認識了一個建政前家裡就很窮的女孩。她毫不猶豫就把經驗告訴我:農民進城賣菜,常常在城外的河裡洗菜和整理菜,他們把一些不好的菜葉扔在河邊,在那裡可以撿到各種菜。我有些猶豫,不好意思去撿菜,後來想到不知是誰說過:“貧不足羞,可羞的是貧而無志。”我想,去撿農民扔掉的菜葉,沒有什麼可羞的。我付出勞動,得到我需要的東西,不能說無志。於是和她約好,臘月三十那天,一同去撿菜。
我們來到她說的地方,清澈的河水緩緩地流淌,離岸邊不遠處,一叢叢青翠的竹林間,露出農舍灰色的矮牆。我們果然看見在一段河岸邊有些菜農丟下的菜葉,雖然不是很好,但比我們平時買的新鮮,居然還有韭黃葉!這可是好菜呀。我們沿河而下,還撿了油菜、青菜、蔥等等。我們的籃子裝得不少了,正准備回家,不知從哪裡跑來一條大狗,追著衣衫襤褸的我們大聲吠叫,嚇得我魂飛魄散,拔腿就跑。誰知那狗窮追不舍,我一邊大叫,一邊不假思索地抓起籃子裡的菜去打它。真是孩子呵,幾片菜葉怎打得了一隻惡犬?幸虧狗的主人及時趕到,我們才逃過一劫,可我好不容易撿到的菜卻損失不少。我驚魂初定,雙腳無力,走了好久才到家。當我舉起撿來的韭黃葉時,婆婆媽媽高興地對弟弟妹妹說:“看,姐姐帶了什麼回來,我們今天過年有一份好菜了。”我輕鬆下來,甩掉剛才驚魂一幕的陰影。終於能為家裡做點貢獻了,好高興!並設想下次再去撿菜一定不要走到有狗的地方。以後我又去撿過好多次菜,每次都有令人驚喜的收獲。

家依然溫馨

這些年,媽和婆婆用她們全部的愛,把苦難和痛苦吞進肚裡,擋在木板牆外,在小小十平方米的范圍內,為我們營造了一個溫馨的家。
那時這一片房子沒有自來水,門前的井水很奇怪,每年都會有一段時間水變成血紅色,發出惡臭。所以平時只能用來洗衣服,不能食用。鄰街井巷子的中央有一口井,井裡的水很好,而且人人都可以去汲取。井邊豎著一個木架,架子上綁著一根很粗的長木棒,做成一個扛杆,木棒的一端綁著一個城牆磚(大約有四個平常的磚那麼大),另一端連著一根竹杆,我們把水桶捆在竹稈上,用力壓下去,汲滿了水後輕輕地放上來。冬天,水是溫溫的,夏天井水清冽冰涼。盛夏時,婆婆最愛喝剛汲回來的水,喝一口,涼到心裡去了,很舒服。
弟弟長得很可愛,也很懂事,可能他幼小的心靈裡已覺察到我們與別人不同,他從不要求出外玩,也不和周圍的孩子接觸,乖乖地待在家。每天放學回家,妹妹帶著弟弟來接我,弟弟張著一雙小手向我扑來,我一把抱起他,三姊妹笑著、說著,開開心心回家。晚飯雖然簡單,全家都吃得很香,破爛的家裡,洋溢著笑聲。
弟弟沒有玩具,就把家裡大大小小的椅子、凳子一個挨一個排起來當火車,他既是司機又是售票員,我們當乘客。他煞有介事地賣票、開車、通報車站,我們則不斷地上下“火車”逗他高興。見別人家的孩子上幼兒園,弟弟說:“等姐姐工作了我才上幼兒園。”我們去街上,他看到喜歡的東西,便久久地站在廚窗前不肯離開。媽媽問他是不是想要,他的回答總是一句話:“等姐姐工作了再買。”他最愛的是三輪腳踏車,每次都要在廚窗前看很久,他走來走去地從前看到后,從后看到前,我們不忍心把他拖開,沒有錢買就讓他看看吧,“看”,是我們能給他的唯一的享受了。我知道他的願望構筑在我身上,但等到我有能力買這種車的時候,他已經是大人了。
在半飢半飽的生活裡,我們每周都有最好吃的肉和菜。一個鄰居在成都市體育場當廚工,運動員伙食標准高,菜又多又好,他們吃不完,剩下的菜都拿去喂豬。這位鄰居每周回家一次,他把兩天收集到的剩菜倒在木桶裡擔回家,以每碗兩分的價錢賣給周圍鄰居。每當聽到他大喝一聲:“買菜了。”我們就沖過去買兩碗,小心翼翼端回家。這是多麼快樂的日子,那混合菜的味道真好吃,裡面還有很多肉!婆婆總是先給弟弟切一小碗肉,叫他先吃,我們則一定要等媽媽回家一起吃。吃飯時,四雙筷子都忙著挑肉,但都不往自己碗裡放,我們互相推來讓去,最後,媽媽端起菜碗給每個人碗裡夾肉,自己卻吃得很少。下一次,我悄悄在媽媽和婆婆的碗底放好肉,把飯蓋在肉上,當看到她們吃到肉的時候,就別提我有多高興了。肉真香呵,我每吃一塊肉,都要咀嚼很久,舍不得吞下去。菜湯的味道也特別好,可以用來第二天拌飯,婆婆還小心地舀起浮在上面的一層油,留下來炒菜。我們一天只吃一碗,留一碗過一天再吃。有了這兩碗菜,我們每個星期都有盼頭,生活也有了美好的滋味。至今想起來,仍然好象聞得到那混合菜的香味。
媽媽永遠都在忙,她的手從不會空,她織出一件件毛衣、毛褲,各種花色、各種樣式、各種尺碼;我和妹妹也練出了好手藝,線到了我們手裡,很快變成各種漂亮的衣服。我們自己卻穿舊毛衣,而且是拆了織,織了又拆,有些無法再織的毛線,拿去重新梳紡一遍,又可以再織,只是這種線又粗又硬又不暖和,可是對我們來說冬天能穿這種線織的毛褲,已經是一種奢侈了。
這一帶破房子沒有電燈,每天晚上媽把燈草調得很短,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織毛衣,到睡覺的時候都有些餓了,但誰也不說什麼,吹熄了燈就睡。有時媽媽帶頭鬧著要吃咸菜,我們幾個人在床上有意把肚子拍得“砰砰”響,齊聲喊道:“吃咸菜,吃咸菜!”於是,婆婆罵罵咧咧地下床去廚房拿來泡豇頭,她一邊給每個人嘴裡塞一根泡豇豆,一邊重復:“給你這個好吃鬼!”然後,我們一起大笑。那時候,感到好溫馨、好滿足。原來快樂是那麼容易得到,它簡單得可以來自一根泡豇豆。
父親的老朋友,原屯委會墾務處長徐孝恢,這時是四川省農林廳副廳長,他知道我們的困境,主動每月資助我們兩元,直至我大學畢業。
溫馨還來自於我們的鄰居。這些建政前的窮苦老百姓,生活一點也不比我們強。斜對面一家姓“屈”的是釀造廠工人,生活不見起色,他六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和附近幾個年齡相仿的老太太早出晚歸。黃昏時回家,大大的背簍裡裝滿了干樹枝和干草,用她們一整天的勞動為全家獲取燒飯的柴火。他們隔壁是一對守廁所的夫妻,生活比我們還窮。我們隔壁,夫妻倆都是工廠裡的工人——共和國的領導階級,他們自己有三個孩子,還收養了一個地主的兒子,生活也非常艱辛。這些鄰居關心我們,把我們當朋友,常來我家串門。周圍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不僅沒有說過侮辱性的話,對我們還很友好。當我們有難處時,還幫我們想辦法、出主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們感受到洋洋的暖意。
( 在地生活亞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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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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