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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6 07:57:24瀏覽349|回應0|推薦1 | |
媽媽的肩膀
我們該怎麼生活下去呢?我們前面的路在哪裡?這時,不少人前來給媽媽提親,對方有軍隊干部,還有工人、教師等。他們聽說父親被關押,知道離婚很容易,都表示願意接納老人和三個孩子。有人說:“大多數的海誓山盟都抵不住一次災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但媽媽卻不然,即使天崩地裂,她的愛絕不改變。 一天晚上,我們圍在昏暗的油燈旁,媽媽說:“如果我答應婚事,我們的生活難題就解決了。但我不打算選擇這條路,你們的父親還沒有消息,不管怎樣,我們都要等他,從現在起你們都要做好吃苦受罪的准備。”在輕鬆和艱苦之間,媽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擔當起患難的挑戰。她還說:“孟子說過:‘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這種選擇最容易,但我們舍熊掌而取魚應該不會是一種壞選擇。” 媽媽態度嚴肅,對我說:“涵兒,你一定要繼續讀書,只有這樣,李家才有希望。二妹,你得停學去賣煙,等以後情況好一點你再上學。”媽媽有充分的理由離婚再嫁,但她卻沒有。從此,她帶領全家走上一條長滿荊棘、前途未卜的崎嶇小路,也帶領我們在希望的碎片上努力重建我們的家。就在這個晚上,我牢牢記下了媽媽關於熊掌和魚的選擇法,在我以後的人生道路上,也多次作了對“魚”的選擇,還真懂了點做人的道理。 我們在住家對面的牆腳下擺了個地攤,把稍好一點的衣服、被子等生活用品拿出來賣,賣的錢雖少,可暫時應付著過一段。只有婆婆的中式長衫已不合時宜,沒人要,想不到它以後還派上了用場。 開始,媽媽跑鄉場賣針線,時間長了,鄉場上的人都認識她,還可以接點縫補的零活,每次來回二十多裡,累得半死,一天最多也只能賺兩毛錢。不趕場的日子,她就幫人拉板車運貨。拉板車是男人干的重活,媽身體太瘦弱,本來沒有人會要她去幫忙,因拉車的人是父親過去的朋友,看我們實在沒辦法過下去,才叫媽去幫著拉,他寧願自己多用力,也要幫我們一把。成都是平原,但郊外上坡路仍然到處都有,拉板車走平路還好,遇到上坡路,那就難了。媽拉著挎在肩上的繩索,咬緊牙關,將身子努力向前傾斜,雙手著地,用力在地上爬行,拼命把車拉上坡。 媽媽穿的衣服本來就破爛,一次剛用力拉車,聽見“嘶”的一聲,她馬上感覺到褲子後面破了,趕快跑進路邊一戶人家,把褲子後面反穿到前面,才又繼續拉車。到了夏天,在炎炎烈日的熾烤下,媽媽拉車時揮汗如雨、渾身濕透。運完貨回家,她全身象散了架一樣癱在床上,繼而,大口大口地喝水,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終於有一天,媽媽因體力不支昏倒在拉車的路上,當她臉色慘白被人用板車拖回家時,我們知道這拉車的活她怎麼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媽媽又找到每天給寬巷子一家人倒馬桶的活,一月掙一元錢。她還幫人織毛衣、洗被子。婆婆做些蘿卜干等咸菜,媽媽趁學生吃午飯的時候拿到西勝街的學校去賣……。凡是能掙錢的工作,再苦再累媽都做,想不到她柔弱的身體裡,竟蘊蓄著那麼巨大的力量。 妹妹也風裡來雨裡去,瘦小的身影穿梭於祠堂街附近各公共場所,她斜跨著煙箱,用稚嫩的聲音不斷地叫著:“買煙啊,買煙啊!”、“老鄉,買包煙吧。”象安徒生童話中賣火柴的女孩一樣徘徊在大街上。可是,盡管她們全力以赴,賺的錢還是不夠維持全家的最低生活。我們一天只能吃兩頓飯,每頓還吃不飽。何況妹妹年紀太小,賣煙賺不了幾個錢,還經常被大孩子欺負。不久,婆婆出去幫人,妹妹才不再賣煙了。 媽媽總是冷靜而沉穩,很難看出她的快樂和痛苦,她永遠是我們的靠山。她又找到給一個十多人的生產小組煮午飯的工作,她還在毛衣店領活回家織,我和妹妹都學著織,一個月加起來能掙十幾元。雖然這錢對五口之家來說還是不夠,媽媽仍然決定讓妹妹上學。我和妹妹都懂得生活的艱苦,我們在課間休息、中午、同學們休息的時候,我都趕快拿出毛衣來織,為此還常被人挖苦、嘲笑。晚上,做完作業,總是抓緊時間不停地織啊織。我們越織越熟練,越織越快,毛線針在手中飛快的翻動,不用看也能織得很好。我們雖然小,也懂得幫助媽媽織出今天的生活,織出明天的希望。 不久,有人介紹媽媽去當佣人,當佣人雖然辛苦,但能多掙點錢,而且這一家只需要白天去,媽媽可以不放棄倒馬桶和織毛衣的工作,我們的生活也勉強能夠維持。 幫佣的那一家,住在北巷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媽媽看到貼在牆上的遷墳通知,爺爺的墓正好屬於需要遷墳的地方。爺爺在1947年以87歲高齡無疾而終,父親在北巷子外買了一片墓地,把那裡作為爺爺廖家兄弟的陵園,爺爺的弟弟也葬在那裡。媽媽在上工的路上看到通知,第二天一早趕到墓地,那裡是一片濃密的樹林,她無奈地在周圍徘徊,終於看見兩個農民。媽媽對他們說:“兩位老鄉,我的父親埋在這裡,我現在沒有錢,也找不到遷墓的地方。但我父親的棺木很好,你們可以幫忙找些樹枝火化我父親的遺骨嗎,我用這付棺木酬謝你們。”兩位好心人找來柴火,打開棺材,啊!爺爺的模樣竟栩栩如生,但就在開棺的一瞬間,突然變成一具白骨,衣服也頓時化為灰燼。 兩人幫助火化了爺爺,抬走了棺材。媽媽為了盡快趕回去干活,在滾燙的余火中一塊一塊收起爺爺的骨灰,手指都被燙起了泡。媽媽說:“真是老天有眼,我去了那邊幫人,否則還不會知道遷墳的事。” 我們把爺爺的骨灰放進罐子留在家中。媽媽想,婆婆百年之后,把兩位老人安葬在一起。這個願望卻未能實現。 1952年的一天,媽媽和我們過去的廚師張永山(音)偶然相遇,他熱情地招呼媽。 媽媽趕快說:“太對不起你了,我們過去剝削過你,我們有罪,我一定好好改造。” 他卻大笑,說:“你不要這樣說,我那時在你們家干活真輕鬆。”記得有一次我們請客,張師傅急著要大火,火卻上不來,他情急之中抓起一支火腿塞進灶,火才“轟”的一聲熊熊燃燒。媽媽想起這件事,說:“我們過去的生活太奢侈,真是罪孽深重。” 他又哈哈大笑:“你們那算什麼?我現在在省委小灶工作,人家可比你們會享受。他們人又多,每個人的要求都不一樣,我一天都要忙死了,他們還不滿意。” 媽媽嚇壞了,趕快告辭,匆匆離開。 艱難中的婆婆 媽媽成天忙忙碌碌、東奔西跑,在家的時間很少。婆婆就成了家裡的頂梁柱,她一肩挑起了全部家務,還要千方百計幫助媽掙錢,她那三寸金蓮承受了千斤之重。 媽常喂弟弟吃了奶之后出去,中間婆婆給弟弟吃些米糊糊,有時,媽媽久久不歸,弟弟餓得直哭。一家鄰居是養奶牛、賣牛奶的,他們住了一套有兩間屋的房子,前面的一間是臥室兼廚房,後面一間養牛,牛在那裡又吃又拉,滿屋都是稀泥和怪味。他們一大早起來赤腳進去擠牛奶,當拎著牛奶桶出屋時,把泥腳在地上擦一擦,就忙著送牛奶。每當聽到弟弟的哭聲, 他們就把擺放在牆邊的一個個牛奶桶倒個底朝天,把收集到的一點牛奶給我們送來,婆婆加些水喂弟弟,弟弟才不再哭泣。 婆婆常說:“別人敬你一尺,你應該敬別人一丈。”以這樣的真誠,她和鄰居們交上朋友,成了我家消息最靈通的人士。當妹妹賣煙賺不了多少錢,還要被人欺負的時候,婆婆說:“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呵,不如讓二妹留在家裡帶孩子,我出去當佣人吧。” 父親的老“朋友”,父親曾經支持過、掩護過的中共川西邊游擊隊司令員箫紹成,建政后有了新的職務,他的家搬到華西壩美國人留下的一幢小洋樓裡。父親被大邑縣關押,我們去找過他,可他以不在大邑工作為由,不願救父親。現在聽說他家要請佣工,婆婆就去他那裡幫工。 妹妹不用再賣煙,她天天在家帶弟弟,她總是有很多主意,讓弟弟在小屋裡玩得很開心。她也學會了煮飯、做家務,小小的年紀擔起了大人的工作。媽媽仍然早出晚歸,不辭辛苦地干活。有一次,妹妹要去買菜,弟弟賴著要一起去,誰知買到菜後,一歲的弟弟卻走不動了,妹妹蹲下來和他一起在街邊哭。妹妹終於想出了辦法,她解下自己的腰帶,把弟弟系在背上,兩人才回了家。 我每天上學,得到特別的優待,中午有兩分錢買鍋魁,這買鍋魁還很有竅門,學校附近的鍋魁比較小,如果走二十分鐘,到后宰門那邊去,那裡的鍋魁要大些。我當然想要吃大的,根本想不到來回走四十分鐘,早把那多吃的一點鍋魁消耗掉了。 婆婆幫人去了,媽媽整天都不在家,妹妹要照顧弟弟,又要煮飯、打掃,她才十一歲,哪裡能管好一個家?家裡亂七八糟,飯菜不僅簡單,而且常常不夠。我們總是首先保証弟弟吃飽,媽媽則經常吃得很少,大家習慣了這種生活,也還不覺得太苦。 婆婆出去幫工幾個月了,我想婆婆想得心痛,開始我還能努力壓抑著,有一天,實在壓不住了,我決心去看婆婆。來到肖紹成的家,婆婆正吃力地拖著地板。我一看到婆婆就哭,婆婆驚恐地問我是不是家裡出了事,我卻抱著婆婆泣不成聲。婆婆把這我幫我擦去眼淚,我不知道哪來的膽量,沖口而出:“你回家吧,弟弟病了。”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句慌言,事先並沒有打算過,設計過,它好像是自己從我嘴裡跳出來的。 這時,傳來一個女人陰陽怪氣的聲音:“廖婆婆,你在和誰講話呀?箫先生就要回來了,放著家裡那麼多事不做,你哪來閑功夫聊天呀?” 婆婆說:“箫太太,我家的孩子病了,我要請假。” “哦喲,你家的孩子真金貴,你說不干就不干,以後就不用來了。” 婆婆不再多說什麼,拉著我一同回家。當她知道弟弟沒有病時,緊張的心鬆弛下來。路上我問婆婆:“他們家的活重嗎?他們對你好嗎?你求箫紹成去大邑縣打聽爹的消息沒有?你請假時他們給了你工錢沒有?”婆婆沒有回答,她更關心弟弟。 她問:“弟弟乖不乖?” “乖,他又長高了。” “好呵,他長胖一點沒有?” “好象胖了點。” “沒有人欺負他吧。” “他和妹妹從不出去,他們每天在家裡玩,就是很想你。” “真是苦了他們兩個。”婆婆感嘆地說。 就這樣,我和婆婆一路說個不停,我們不管明天,回家!回家!是此時我們心裡共同的吶喊。 弟弟、妹妹看見婆婆回來,欣喜若狂,婆婆把我們攬在一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特別是弟弟,婆婆更是看不夠。我們三姊妹同聲喊道:“婆婆不要走了,婆婆不要走了。”平靜下來後,婆婆環顧這小小的家,真是太亂了,東西到處亂放,沒一處整潔的地方。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她的手奇妙地動著,不一會,家變了,所有的東西都回到原來的地方,屋子整齊而干淨。弟弟拉著婆婆的衣角,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怎麼也不想離開半步。這天晚餐,我們吃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媽媽回來也笑了,她沒有責備我,平靜地說:“回來也好,我再想辦法吧。”第二天,婆婆大洗特洗,被子、床單、衣服,洗后還燒水燙,她說:“太臟了,你們怎麼這麼不愛干淨。” 婆婆回來了,她竭盡全力照顧全家人的生活,從早到晚忙不停。洗衣服、收拾屋子、煮飯、邁著小腳上街買菜,我們這個破爛、貧窮的家總是整齊、清潔,充滿溫馨。 每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我就會想,今天晚上吃什麼呢?泡菜總是有的,婆婆很會講價,她能買到最便宜的菜。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吃面條,面條比米貴,還需要調料,我們很少吃。有時媽媽買一點面條,做好後,把冷飯放在煮面的水裡燙一燙,混在面條裡吃,這也很好吃,還不需要菜。 婆婆知道我為什麼總偏愛吃面條,她想方設法給我做。她特地去餐館學來一手,自己又做了些改良。先把面條稍煮一下,再往鐵鍋裡放點油,油熱後把面倒進去抄,加上點鹽,就做成了。聞到炒面的香味,我們三姊妹擠在灶邊不肯離開,婆婆說:“真是三個小讒貓,可別把嘴掉進鍋裡去了。”說著給我們每人盛一碗,她卻一點也不肯吃。她兩手撐著桌邊,看我們個個吃得那麼高興,臉上顯出發自肺腑的滿足和得意,沖著她那一臉的成就感,我除了吃,還能做什麼?我夸張地表演自己的吃像,希望給婆婆更多的滿足和快樂。婆婆為此還發表了一通宏論:“活到老,學到老,還有三樣沒學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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