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滴血川康 36
2010/08/24 07:01:49瀏覽334|回應0|推薦3
3

我們在西昌住了兩年多,一九四六年底,回到成都。我們的新家在西馬棚街二十九號,婆婆、爺爺、父親、媽、我和妹妹住在這裡,哥哥姐姐們則住在北通順街四十號。
父親為了紀念他和媽媽在桂湖邊渡過的蜜月,買了兩棵桂花樹種在通往正屋的石板路兩旁,一棵開黃花,叫金桂;一棵開白花,叫銀桂。他希望兩棵桂樹長得更高大后,也會“葉葉相覆蓋,枝枝相交通”。每年八月桂樹開花的時候,香飄滿院,連屋子都被清香填滿。父親總是在花最盛的時候,叫人在地上鋪好床單,小心翼翼地把桂花打一些下來,給爺爺泡酒,那時爺爺已八十多歲了。每次打桂花,父親都要親自守在旁邊,一定要選最好的給爺爺用。
媽媽愛花,花園裡一年四季都有花開。她特別喜歡百合花,說它色調淡雅,漂亮的花兒朵朵向上,花期又長,自有一種向上的活力和恬淡之美,在院子裡種了很多。百合花開之時,媽媽不讓採摘,任它盡情地在園中怒放,散發滿院幽香。
上午父親在家“會客”的時候多,他有時和客人要談很久。來得最多的是鄒趣濤、箫紹成、周鼎文,也有汪正琯、伍柳村等,還有些民主黨派的人士也常來。有時客人來得很早,父親穿一套白色的中式睡衣出來,一臉朦朧的睡意,卻仍然微笑著走到客廳。我常在客廳裡跑進跑出,這些人,我都記得很清楚,特別是鄒趣濤和周鼎文,他們總是單獨來,他們來後,父親常會回裡屋去拿很多錢出來交給他們。箫紹成則常和他妻子同來,有時候還慌慌張張的。另外,也有些政界、商界的朋友來訪。
最熟悉的幾個朋友談完話後,都要和媽媽見見面,逗逗我。有時父親來了興致,叫我拿日記出來唸。我知道我的日記寫得很糟糕,有的甚至是抄前一年的習作,覺得不好意思,但父親每次都很得意,總是帶著炫耀和顯示的神情。一次,父親在給友人的信上寫道:“吾有此女,可以慰平生。”
我長得不好看,又不注意衣著打扮,做事丟三拉四,還非常任性,我的父親竟然會這麼寵愛我。當然,我也非常愛父親,我愛父親,不是因為他帶給我較高的社會地位,也不是他為我提供了富裕的生活;我愛他,僅僅因為他是我最慈祥、最溫柔的父親。
父親有時回家晚一點,我和媽媽一起等他。夏夜,繁星滿天,我們坐在沐浴著月光的院子裡,周圍一片寂靜,月光下樹影婆娑,微風送來陣陣百合花淡雅的香味。我把頭枕在媽的腿上躺了下來,一起享受包圍著我們的那份靜謐和安祥。媽媽有時和我一同數星星,有時輕輕地哼小曲,有時我們誰也不說話,有時我又纏著媽媽唸童謠,比賽誰念得快。
父親的車一進家,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父親帶著一臉輕鬆,拉著我和媽媽又坐到庭院裡,我們一起看星星,賞月亮。在迷茫的夜色裡,父母常常說:“等涵兒長大,送她出國留洋。”我卻不知留洋是怎麼回事,也不想多問,“長大”離我太遙遠了。接著是吃宵夜,父親的宵夜從來不變花樣,一大碗面條,是他最愛的東西。這碗面條,父母同時夾著吃,父親最喜歡高高地挑起面條,我抬著頭,大張著嘴去接他從上送下來的面條。媽媽故作驚恐狀,大叫:“小心!不要把調料濺到涵兒的眼睛裡去了!”可我和父親不顧媽媽的叫喊,繼續嘻笑著玩這種把戲。
父親回來很晚的時候,有時是被朋友請去當主婚人,媽媽也常和他一同參加婚宴。晚上父親穿著長袍馬褂溫柔地摟著媽媽,媽媽一襲合身的漂亮旗袍,和父親相依著一起回家時,父親滿面笑容,快步向我走來的樣子,至今都還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裡。記得父親有一首詩,就是在他晚歸時脫口而出的:
月色朦朧罩前庭,
花自芬芳樹弄影。
階階石級上客樓,
彎彎小道通后廳。
輕風陣陣拂面過,
細雨絲絲洗浮塵。
春去秋來妻女伴,
何羨蓬萊好仙境。
深秋時節,細雨綿綿,雨象薄紗的帘子給花和樹更增一層幽雅之美,柔和似絮的秋雨,也帶給人淡淡的喜悅、悠悠的暇思。這種時候,我們最喜歡烤蒲薺吃,全家圍坐在火盆旁,蒲薺放在火邊烤得嗞嗞地響,當深紅的蒲薺皮烤成了黑紅色,就說明已經烤熟。我們慢慢地撕下蒲薺皮,把它扔滿地,踩在上面軟綿綿的,特别舒服;再一點點地咬著裡面又甜又爽口的白色果肉。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絲飄在樹葉上,又從樹葉上跌落到草地裡,嗒嗒地輕響著,我們聽著這秋之韻交響樂,悠閑地吃著、談著、笑著、被滿屋的柔情包圍著。這種時候,父親和媽喜歡對對聯,可惜好多我都忘記了,僅有幾對我記得很深。
那天父母的興致很高,父親說道:

秋風秋雨秋漸涼;
媽媽立即接上:
秋情秋思秋意長。
父親說:
執子之手,與子同偕老,
入君之懷,伴君到天荒。
媽媽對。
父親一把抱住我:
吾有此女,慰我平生,
媽媽則和我們靠在一起:
吾嫁此夫,攜手地老。

說著,他們相視而笑。我卻很不服氣,說:“你們說些什麼奇奇怪怪的話,我也會說,我有我爹,讓我驕傲;我愛我媽,數她漂亮。”父母聽了哈哈大笑,整個屋子被溫馨和快樂充填得滿滿的。

4

從西昌回成都後,我和妹妹在成都實驗小學讀書。一次上體育課,天空萬裡無雲,熾熱的太陽蒸烤著操場,熱浪一股股逼人而來。我向老師謊稱腳疼,不去參加童子軍操練,躲在芭蕉樹下無聊地東張西望。突然看見父親走進校門,我忘了剛才還在叫腳疼,跳起來張開雙手飛奔過去。父親順勢舉起我放在肩上,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在同學們羨慕的目光下,八歲的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感到好驕傲、好得意:我有一個多麼愛我的父親!原來,父親有事路過實驗小學,他走進學校想來看看我,正好遇到我在教室外面並向他飛奔而去,他高興壞了,讓我坐在他肩上也是滿臉驕傲,真不知道我這個小丑鬼有什麼可以使他引以為榮的地方。
我與父親的交流比較多,父親個子不高,身體比較肥胖,黃昏時,我最愛坐在父親膝上,一邊敲打他的大肚子一邊面對面和他說東道西,說到高興處往父親懷裡一倒,兩個人就笑成一團。可惜那時太小,只能談些小孩子的奇想。父親曾教我念過很多兒歌,其中一首印象最深刻:
幺兒幺,
會耍刀。
刀兒尖,
殺漢奸。
漢奸亡,
殺天皇。
天皇死,
我們勝利雪了恥。
因為父親說得很快,我把“雪了恥”誤解爲“絕了子”,怎麼也想不通是什麼意思。
我問:“爹,為什麼我們打贏了日本人卻沒有了兒子?”
父親大笑,指著我的鼻子說:“小傻瓜,那意思是說把國家的恥辱洗刷掉了,你怎麼扯到兒子身上去呢,真是個東拉西扯的小東西。”
父親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時候,當他遇到無理取鬧的人、下屬做事出了大錯或需要處理重大問題時,他一臉嚴肅,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每當看到父親和朋友們侃侃而談之時,他表現出的睿智、自信和氣魄,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因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無比驕傲。
父親常給我講起老家大邑,他說,大邑是個很美的地方。那裡,一叢叢青翠的竹林掩映著灰色的農家院落,裊裊炊煙在竹林間升騰,小溪從房前屋後潺潺流過,織成一幅古朴而祥和的圖畫。父親的介紹中最讓我神往的是“黃煙”,那是過年時小孩子們最愛玩的東西,模樣象一個特大的爆竹,但它卻不會爆炸,點燃引信,它的尾部就冒出一股濃濃的黃色煙霧。孩子們握著它嘻嘻哈哈地在田間小路上奔跑,比賽一支“黃煙”燃完後誰跑的路程最長;一時間,黃煙在空中畫成各種形狀的曲線,再慢慢彌散開來,籠罩於田野之上。大人們常饒有興趣地一邊觀看、一邊漫無邊際地談天說地,享受著年末的閑散和輕鬆。這種“黃煙”成都沒有,聽了父親的話,我就盼望著什麼時候能回安仁鎮,也玩玩這稀罕物件。
大邑縣一直沒能去成,我卻享受到大邑縣兩樣獨特的產品。一是我床上大邑縣女人繡的被面,它的獨特之處不在於繡品與著名的蜀繡有什麼不同,同樣是龍鳳呈祥、同樣是鳥語花香。只是大邑女人繡花不用繃子,柔軟而細滑的綢緞拿在手上,她們隨手輕鬆地飛針走線,一床滿繡的被面用不了幾天就能完成。這種奇妙的繡法真叫人拍案叫絕,而繡品上栩栩如生的龍鳳花鳥更讓人嘆為觀止。另一樣是大邑的辣椒醬,它也是一絕。其色深,其味香,裡面除有花生仁兒、黃豆、芝麻等外,竟有如花生般大的小茄子,茄子脆而微辣,余香久久留於口中,回味無窮。媽媽每次請朋友品嘗,莫不贊不絕口。每年二爸李育滋給我們捎來辣椒醬,我都專挑裡面的茄子吃,弄不懂這麼小的茄子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也是我極想回安仁鎮老家看看的原因之一。但父親工作太忙,到1949年我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1951年後,我再也不想去大邑了。在我的心裡,家鄉安仁鎮已和恐怖連在一起。隨著歲月的流逝,安仁鎮越來越有名,報紙、廣播、學生課本中鋪天蓋地宣傳的安仁鎮,跟父親告訴我的安仁鎮完全不同,而且二爸李育滋還被當局弄進《收租院》,成了“一樁罪惡”裡的“惡霸”,我們李家的兩張床也放進了《收租院》當作劉文彩的“罪証”;其中一張大花床被介紹為劉文彩姨太太王玉清的臥榻,向參觀者展出。從而,我由過去的很想回家鄉,到不敢回家鄉,到不願回家鄉。但心裡仍珍藏著父親給我描述的那一幅美麗而祥和的家鄉圖畫,暗暗痛惜大自然造化工夫之不如人力厲害也。
媽媽對我比較嚴厲,她不太愛管我和妹妹的生活雜事,也不會專門對我們講做人的道理,但她在不經意時說的一些話,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有一次我家請客,一個小男孩拿出一把兩頭都有刀刃的折疊式小刀,這種式樣在當時很新穎,我好奇地拿過來看。這時,媽媽正好走出來,她用鄙夷的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說:“眼淺皮薄!”頓時這把小刀象一塊火紅的炭,我迫不及待地把它送還給它的主人。這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裡,特別是媽媽的眼神令我終身難忘。1951年災難降臨到我的家,此後的幾十年,我失去了很多很多,走過一段又一段極艱苦的路途,我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媽媽的眼神。
有一年收成不好,我們的佃農拿著白穗(沒有長谷粒或谷粒不飽滿的稻子)到家裡來,媽媽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進家,仔細聽他們講情況,然后,答應免去他們當年的田租。農民走後,媽媽說:“人們常說,求人者低於人,被人求者傲於人,這很不好。”她還說:“你們看,來的人裡面有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的生活很不容易啊。”
媽媽每年都要買不少平價米票,到青黃不接農民進城找糧食的時候,她帶我去送給他們。我們把米票送給一擁而上的飢民,媽媽對我說:“人都喜歡錦上添花,不愛雪中送炭,其實雪中送炭才最重要。”
每天在完成作業之後,媽媽給我們很大的自由活動的空間,讓我們按自己的興趣做自己喜歡的事。我用燒完香留下的小竹棍學織襪子,她不來教我;我用竹棒做高翹,她不叫人幫我,等我做好後站在高翹上一拐一拐地走,她給我鼓掌。我不合理的要求,她從不遷就,每當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我就大哭,她也不理睬我;我一邊哭一邊盼望父親快點回來,想象著父親用夸張的口氣問:誰欺負我的涵兒了?我就可以向父親撒嬌。但父親遲遲不歸,我哭累了,哭不下去了,只好不再哭。
我對媽媽的敬畏比較多,在她面前,我的任性會收斂很多。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就和平常不同了,只要我稍有不適,她立即帶我去找成都最好的醫生看病,不管病輕病重,父親都要求給我請一周的假。偶爾需要躺在床上休息,婆婆給我做好吃的菜,媽媽在床邊陪我,給我講故事。那時,我真想病久一點,可以有機會多向媽媽撒嬌。
婆婆是家裡的大忙人,她既要照顧年老體弱的爺爺,又要管理我和妹妹的生活起居。早上她料理我們起床、吃飯,忙著給兩個人梳辮子,晚上陪我們睡覺。她常在廚房裡忙碌,和佣人的關系很好,家中哪裡缺人手哪裡就有她,哪裡有問題哪裡就有她,真分不清她到底是仆人還是“老太太”。婆婆的耳朵很奇怪,平常她總說聽不清楚,有一次我看見她離我很遠,小聲對著妹妹的耳朵說:“我的作業還沒有做完。”婆婆突然大叫起來:“涵兒,要先做完作業才能玩。”弄得我哭笑不得,不禁想:“她怎麼會聽到呢?”
妹妹比我小兩歲,她有白細的皮膚、又大又圓的眼睛,特別漂亮。她很聽話、性格也隨和,特別是她銀鈴般的嗓音,實在招人喜歡。一次我因為好奇偸偸買了些酸梅,用手巾把沒吃完的包好藏在抽屜裡,晚上被婆婆發現,妹妹明知是我干的,卻立即承認是她買的,被媽媽狠狠教訓了一頓。類似的情況很多,每次我做了錯事,她總是不分青紅皂白搶先攬在自己身上,常常替我挨婆婆一頓打。現在想起這些,感到十分慚愧。
( 在地生活亞洲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fangli50&aid=4348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