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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10 07:20:26瀏覽460|回應0|推薦1 | |
修墓
大邑縣安仁鎮,我的老家,多少年來一直想去看看它,但我們姊妹三人在1990年前卻從來沒有去過。以前大名鼎鼎、人丁興旺的李氏家族,現在只剩下貧窮的五哥和幾個遠親住在那裡了。 1983年媽去世,父親得到了所謂的平反之後,我們就打算在安仁鎮為父母修墓,把父親的清白昭示於人間。一轉眼十年過去了,1993年趁女兒回國探親的機會,我們終於把這一願望付諸實現。 修墓那天,我們姊妹幾家一大早就起身,駕車前往安仁鎮。對安仁鎮這片生養父親的土地,我們自然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情,但是解放初期父親在這裡被陷害,最後屈死獄中。幾十年來一提起安仁鎮我們就害怕,從不敢回去。 一路上我沉浸在悲涼的心境裡,汽車過了崇州市,就進入大邑境內和以前一樣的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並顛簸起來。隨著車身的搖晃,我仿佛被卷進時光隧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原以為隨著時間流逝可以淡漠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地、一幕幕出現在眼前,心上永不會結疤的傷口再一次被撕裂開,我再一次體驗到錐心刺骨的劇痛,對至親至愛的父親的思念穿透幾十年歲月的沉積又頑強地抬起頭來。安仁鎮到了,我擦干滿臉的淚水,卻安撫不了那滴血的心,揮不去刻骨的悲傷。 父母的墓地就設在五哥李國孝的自留地裡,和二爸李育滋的墓緊挨著。我們匆匆地來到五哥家,親友們已在門口擺了好多花圈。花叢中沒有父母的骨灰,也沒有父親的照片,一付陪伴媽媽度過幾十年的塑料黑框眼鏡,是墓裡唯一的東西。只有在墓碑上才找得到父親: 父 李光普 之墓 母 廖淑蓉 兩旁刻著: 一生艱辛,任他高低貴賤, 天理昭彰,歷史自有公論。 修墓的工作,在悶熱的天氣裡進行,農工們個個揮汗如雨,我們坐在五哥李國孝屋裡,也熱得汗流浹背。中飯由五哥操辦,正准備進餐,生產隊的“領導”踱著方步,不請自來,毫不客氣地坐到主人的桌邊。我感到惡心,趕快站起身來,對“領導”們說:“對不起,我們都不是主人,今天的主人是我哥哥,他才應坐在這裡。”說完和姊妹們拂袖而去,也不回頭看看那幾個“領導”詫異的目光,讓五哥以主人的身份去享受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平等”。 下午,五哥和幾個鄉鄰陪我們到處去走走,大家信步來到一片灰磚瓦房前,我大吃一驚,這家的大門怎麼竟然跟我們李家的大門幾乎相同呢!有人指著它說: “這就是過去劉文彩的家。” 我倒抽一口冷氣,難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劉文彩公館?記得當年冷月英到處做報告控訴劉文彩的“水牢”時,媽媽就告訴我那不是“水牢”,那是劉家存放鴉片的地方。今日見到其廬山真面目,想起好多年來被批判得臭不可聞的《收租院》,心裡還余悸猶存。 “你們劉、李兩家過去是安仁鎮最大的兩個家族。” “你們李家在大邑縣做過很多好事,我們都沒有忘記。” “李家辦的春花小學為安仁鎮培養了好多人才,”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婦女說,“我小時候在裡面讀過書,你們李家也是安仁鎮做善事的人家呵。” 鄉親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我被他們朴實無華的話語深深地感動了,原來公道自在人心,安仁鎮的老百姓沒有忘記李家。 李家修墓的消息在安仁鎮不脛而走,前來圍觀的農民絡繹不絕,從開始到落成,墓地一直被鄉親們團團包圍著,其中還有當地的大隊長和書記。我們兄弟姊妹和近親,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向父母鞠躬,以表達深切的懷念、滿腔的忿懣和無盡的哀思。我們把雙手久久地放在胸前,默默向父母祝禱:孩子的心都在這兒,你們不會孤獨。 安仁鎮是父親出生的地方,他十幾歲從這裡走出去,在外面的世界奮斗發展,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從沒有忘記過家鄉。然而,1951年他卻被騙回這裡,在無故關押兩年多後,又被強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冤判;從這裡,父親被送進勞改營,受盡折磨而冤死獄中。站在墓前,我抬頭四顧,仰望蒼天,帶著從心底裡涌出的眼淚大聲呼喚:“爹,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的遺骨在什麼地方!你曾經冒死相救的人把你扔到哪裡去了?爹啊,現在我們為你和媽在你蒙冤的地方修建了一個新家。你和媽媽半生不能相聚,現在你們可以長相厮守,再也沒有人來打擾你們了。” 我們看到安仁鎮仍舊貧窮而落後,農民的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他們的家裡仍挂著被熏黑的打著重重補丁的蚊帳,吃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農民仍舊在苦吃苦做,以磨骨頭來養腸子。男人砍下自己屋后長了幾年的老竹子,鋸成段割成片再削成又薄又細的篾片,女人們用它編一個竹簍才掙幾分錢。一個問題在我心裡升起:剝削農民的地主階級已打倒四十多年,農民翻身得解放也四十多年,為什麼農民仍得面朝黃土背朝天? 修完墓後,我們懷著深切的同情,給了周圍幾個衣衫爛褸的孩子一些錢,聊表對家鄉人民的一點同情和心意。 想不到墓剛修成,安仁鎮政府來人向我們提出:原“春花小學”(現在已經改名為安仁鎮第三中心小學)的大門壞了,希望我們拿出一千元錢修葺校門,這樣,他們可以恢復“春花小學”的名字,還可以請我家的人當學校的名譽校長。我的感覺是:歷史又要重演了,我可不能走李家前輩們的老路,還是給自己留條活路吧,於是逃之夭夭。 重逢 又是十幾年過去了,我早已習慣了澳州的藍天白雲,習慣了澳州人的善良和親切,習慣了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和關愛,習慣了閑適而寧靜的生活。每當我徜徉在充滿花香的後院時,我會在花叢中看到媽媽的笑臉,那麼清晰;每當大海上升起一輪巨大的黃色圓月時,我會聽見父親叫我“乖兒”的聲音,那麼溫柔。正如父親給我唱的那首歌一樣,父母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他們永遠都和我在一起。 當我拿到女兒為我購買的院子的房契和地契時,小孫女給我開了個玩笑,她說:“婆婆,你現在真正當上地主了。”她說得對,至少這片土地已完全屬於我。我深信,父親的命運不會再在我身上重演。 2004年,我終於打聽到幺爸李萬均家的電話號碼,忐忑不安地撥通電話,那邊傳來帶大邑口音的老人聲音,我激動地大喊:“幺爸,幺爸!”並哽咽著告訴他我是誰。電話裡幺爸大聲呼喚:“涵兒!涵兒!是你嗎?你在哪裡?我要見你!”我一刻也不能等待,立即飛回祖國。 暮春時節,我見到了幺爸李萬均和兩個從未謀面的妹妹。親人相見,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幺爸拉著我看了又看,我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孩子已變成老太婆,當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也是近九十歲的老人。分別了半個多世紀、歷盡人間滄桑的親人重逢,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老淚縱橫。 幺爸雖已老態龍鐘,頭腦卻仍然很清楚;我們盡情地用淚水來沖刷心上的創傷,用歡笑來慶祝今天的團聚。我在心理默念:“爹啊,你對我的囑咐,我終於做到了,此時,你和媽是否也來到我們中間了呢?”我不敢問康定其他長輩的情況,怕聽到令人傷心的消息。國敏妹妹放映中央電視一台播放的記錄片《水電人家》給我看,建政後幺爺爺李先春一家的遭遇,終於成了大家的話題。還是引用記錄片最后一段解說詞吧:“1950年李先春跟隨劉文輝起義,主動把自己一手創辦的康浴公司和升航水電廠交給人民政府。在這份升航電廠的移交清冊中李先春用鋼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他今天留下的唯一筆跡。三十年後,李萬均擔任康定縣水電局付局長,他的兩個孫子,如今也已成為康定電力公司的職工,延續著李家與水電的緣分。盡管李家父子的的名字漸漸被淡忘,他們建立的升航水電廠卻一直在為康定人送去光明和溫暖。一九八九年升航電廠的老電機正式退役,擴建時,工人們挖出一塊鎸刻著文字的石碑,這題為《康定大升航電廠工程記》的銘文,作者正是李先春。他或許沒有想到,這台發電機居然能順利運行整整四十五年,直到退役時依然狀態良好。” 李先春更沒有料到,在他剛剛把升航電廠和康浴公司交給人民政府,他和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就全被無辜判罪,一家八個成年男女,六個被判為“反革命”,一個被判“貪污”罪。 李先春雖然沒有料到自己和兒女們會遭到如此的對待,但當他被抓走時,一定堅信李家孩子的母親們不會有一個人倒下,她們每一個都能頂天立地。事實確乎如此,她們在經受生離死別、家破人亡、苦難屈辱的同時,以超人的勇氣和毅力,吃盡千辛萬苦,讓李氏家族又興旺發達起來。李先春應該含笑九泉了。 在團聚的時刻,我們非常感謝孫明經先生留在膠片上的記憶,感謝中央電視台拍攝並在中央電視一台播放了這部記錄了真實歷史的影片,並給予我們屈死的長輩如此高的評價。 歷史見証了時代的變遷,而李先春父子和李氏家族悲慘的命運,那短片中沒有介紹的後三十年,也是不容抹殺的歷史,更是不可缺少的歷史見証。 歷史的反差 每想到被害的長輩們,我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戰犯沈醉。這個殘酷殺害無數共產黨員的軍統特務頭目,解放前夕來不及逃往台灣,建政後,經過政府幾年的優待,1960年即確認他已“改惡從善”,被特赦出獄,後來,還當上了全國政協委員。 沈醉寫道:“共產黨對我們這些十惡不赦的罪人不打、不罵、不侮辱,耐心教育,以誠相待,怎不令人羞愧萬分。” 毛澤東曾講過:“不殺他們,不是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了不利。”“這樣做,對人民事業,對國際影響,都有好處。” 而我們李氏家族卻慘遭厄運。六個小家,六個男人全被抓走,僅李萬鈞一人被關押和變相關押二十五年后獲釋,其余五人全被判“反革命”罪,一人被槍殺,四人冤死獄中。由此而導致六個家庭破碎,二十七個孩子失去父親,其中五人成為孤兒。 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思索。記得我在向四川省統戰部的工作人員反映情況時,這位干部說:“你找我有什麼用啊,我們換把椅子坐坐你就知道了。”我沖口而出:“我坐了幾十年的這把椅子,你一天也不想坐。”他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沒辦法啊,比你們家慘的多得很。”呵,原來如此,鎮壓反革命和新區土改全國被槍斃、打死和被迫自殺者大約有三百萬左右。而從1950年開始后的二十七年裡,中國非正常死亡的人數達七、八千萬之巨,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全世界死亡人數的總和。由此看來,李氏家族的遭遇不過只是冰山小小的一角罷了。 不過,我仍然感到慶幸,我們李家的孩子們還沒有被斬草除根,更沒有在艱難困苦中沉淪。人生栽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栽到了就爬不起來,我們屈死的長輩,現在一定正在河東笑看著生活在河西的后代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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