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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06 06:55:53瀏覽389|回應0|推薦1 | |
一片冰心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幾乎每年都回成都過暑假。為了回家,我們省吃儉用,從牙逢裡節約每一分錢。從返重慶的第一天,暉就開始計算下次回家的日子,盤算著該帶些什麼回去。那時,生活必需品奇缺,買什麼都要票。我們盡量省下各種票証,想辦法買些成都缺少的東西,存起來帶回家。回到成都,我們從臨近的街道一轉彎,就看見在家門口翹首以待的婆婆和媽,一股暖流頓時涌遍全身。暉跑著、跳著、叫著、拉著媽和婆婆撒嬌,笑聲又蕩漾在小屋裡。 暉有個習慣,不管坐火車多累,一到成都就要媽帶她出去逛街,她們去商場、百貨公司,一去兩三個小時,回來卻只買了一兩件小玩意。其實,她們不是為了去買什麼,而是去享受兩人逛街的樂趣。暉最喜歡的竟和弟弟小時候喜歡的相同——小孩三輪車,暉也和弟弟一樣,只是看,從不提要買,看看就是樂趣,看看就有滿足感。我很慚愧、很內疚,仍然買不起一輛這樣的三輪車。 這幾年,文化大革命仍然在進行,它的斗爭方向已轉到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領導身上,及兩派組織在成立和掌握革命委員權力的斗爭上。我們則享受了一段鬧中取靜的安寧而平淡的生活。 從到成都的第一天起,每過一天,就深感在家裡的日子少了一天,離開家的日子又近一天。婆婆的病時好時壞,她的眼睛診斷為“白內瘴”,視力越來越差,我們卻沒有錢給婆婆做手術。五、六歲的暉很周到地照顧婆婆,每天早上她給婆婆倒痰盂,為婆婆洗臉、送飯,還想盡辦法逗婆婆高興。婆婆多次驕傲地告訴她的朋友:“我的暉說,你照顧我小,我侍侯你老。我真有福啊!”在使用了強的鬆類藥物後,婆婆的哮喘慢慢有了好轉,後來竟不再犯了,但肺心病卻仍然時好時壞。 有一次,我們回成都沒有事先通知婆婆和媽媽,打算給她們一個驚喜。離家近了,女兒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婆婆正在發高燒,神志不清,說著胡話。暉跑進家門,沖到她床前,大叫了一聲:“祖祖,我回來了!”,婆婆一下子翻身坐起來,高興地說:“暉回來了!”立即清醒過來,等我背著背包回家,全家都在笑,婆婆的病竟然奇跡般的好了。 這幾年在成都的日子,盡管外面的斗爭激烈而殘酷,我們每天卻感受著單純而平靜的快樂。早上,我還在睡覺,暉就陪媽去買菜,她們之間存在特殊的感情和緣分,暉覺得和媽在一起,無論去哪裡,無論做什麼都是一種享受,都有幸福感。 上午,一陣叫賣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洪亮而渾厚: 百花九隊的挂面好, 不渾湯,不淰湯, 渾湯淰湯就退錢退票好。 最后是高亢的男高音:“挂面呵挂面。” 這是個高大的男人,胖乎乎的,他騎一輛三輪車,車廂裡裝滿了挂面。每天聽他的叫賣聲,實在是一種享受。我們都說,這個人的聲音太好了,他要是去學唱歌,一定會成為好歌手。他天天這麼高聲叫賣,嗓子從來不壞,真是埋沒了一個天才。接著我們也模仿他叫幾聲。 這個叫賣聲對暉還有特別的意義,是通知她賣冰糕的馬上就要到了。她專注地伸長耳朵聽,不一會遠處傳來“冰糕,涼快,冰糕!”的叫聲,暉跳起來抓住婆婆給她准備好的四分錢站在門口,而我們都笑著說:“那是冰糕,兩塊,你不能買一支喲。” 吃過午飯,賣青果(橄欖)的來了,是個慈祥的小個子老頭,滿臉堆笑,提一只大竹籃,邊走邊念: 買青果,賣青果, 我的青果包退火; 不退火,來找我, 把我拉到派出所; 派出所,檢討我, 我下輩子都不再賣青果。 有這樣精彩的說辭,他的生意總是很紅火。 晚飯後,大家一起出去散步,街道上行人不多。我們信步而行,偶爾花二毛錢,每人買杯四瓜泗,這種用四種果汁調制的飲料裝在玻璃杯裡,用麥杆慢慢地吸;那淡淡的甜香味,帶著涼爽緩緩流進胃裡,沁人心脾。我們也從不會忘記給婆婆買個點心或包子之類回家。在社會上殘酷斗爭的大環境下,我們一家人自成一統,在屬於自己的角落裡,其樂融融,這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感覺。直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喝過各種各樣的飲料,卻仍然懷念那時喝的四瓜泗,覺得沒有比它更好喝的東西了。 黃昏,賣蚊煙的出來了,他們拖長聲音唱道:“蚊煙,藥蚊煙,買二仙牌香料藥蚊煙呵。”聲音委婉、柔和,抑揚有致,尾音悠長,象一支支小夜曲,帶給我們極美的音律享受。這成都市的街頭文化,釀造了一種平淡、純朴、輕鬆的氣氛,我們融進這樣的氣氛裡,從平凡的生活細節裡感受到間單而清純的快樂,久違的愉快和幸福感又來到我家,只是這種幸福裡再也沒有父親了。 每次回家,弟弟總要帶暉抓一次蟑螂。每天晚上,暉都盼著這件事,天一和下來,她跟在弟弟後面亦步亦趨,討好地說:“舅舅,你還有事嗎?我今天很乖喲,你要我幫你做什麼嗎?”當弟弟叫一聲“點燈”,暉趕快把用小瓶子做的煤油燈點燃。兩人小心地走近破碗櫃,猛然把門拉開,在油燈的照射下,櫃子裡大大小小的蟑螂密密麻麻,到處亂竄。暉舉著燈,弟弟用夾子夾蟑螂,那蟑螂油光錚亮,被夾住后幾只腳亂蹬亂動,他們把蟑螂放在火上燒死。有時沒有夾到看准了的蟑螂,兩人相互責怪,鬧完了,又接著再去處理那害人的小東西,一直抓到半夜。整個過程中,兩人的叫聲、笑聲、爭吵聲不斷,媽和婆婆悠閑地看著這一幕,也笑個不停。 利用這幾年的清閑,弟弟一點一點地改造了我們的房子,雖然房契已被紅衛兵勒令上交給派出所,但還是由我們住著。它被宣布為危房,我們只有靠自己想辦法處理。弟弟存一點錢就買一點磚,慢慢把木板牆改修成磚牆,屋內也修了一段牆把樓下一分為二。生活有了起色,大家自然就盼望我們家不再出問題,希望能在社會最底層過一段平靜安寧的日子。 197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了。震后不久,又傳出成都也要地震的消息。我和暉的心又懸了起來,每天神不守舍,慌慌張張地到處打聽消息。消息實在不少:有人說,成都公園裡的魚都浮上水面翻起白肚皮;有人說,成都街上老鼠亂竄;也有人說,沒有什麼異常。我們不知道什麼話是真,什麼話是假。 不管是真是假,決不能存在僥幸心,把婆婆和媽媽接到重慶才最重要。丈夫去成都接她們,婆婆堅決不肯離開成都,丈夫和弟弟不顧她的反對,硬把她送上火車。可來到重慶,婆婆卻高興起來,她說:“哈哈,想不到我八十多歲了,還能出遠門,我又到重慶來了。” 暉高興極了,除了上學時間外總是和媽媽膩在一起,她們倆有說不完的話,開不盡的玩笑,暉還有撒不完的嬌。暉是媽的心頭肉,好多年來,媽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她的不幸,很多心裡話媽也沒有對我說過,現在卻向暉傾訴:談她的過去,談她和父親的感情以及她的思念。她說:“我的幸福是曇花一現,因為幾年的美好,我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但是我不后悔,能與你爺爺有一段真誠的相知相愛,我等他一輩子都值得。” 婆婆和媽媽到來,我的家就熱鬧了,每天下班,媽已准備好飯菜,婆婆雖然肺心病嚴重,而且已雙目失明,但隻要稍微好一點,她就起來摸著擦桌子,如果買了肉,她還非要摸著拔毛不可。晚上,全家圍坐在婆婆床邊說笑,滿屋彌漫著溫馨。原來,貧窮並不可怕,不幸也可以扛過去,只要有愛,就有陽光,就有快樂。 有人說:“快樂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真是太對了,那些把自己的貪念建立在別人痛苦身上的人,那些爭來斗去往上爬的人,他們有真正的快樂嗎?媽媽也常說:“用錢買得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是啊,我們雖然貧窮,但是,我們今天擁有的一點不比過去擁有的差,盡管行路難,但在幾十年的旅途中,我們沒有丟掉真誠、真情和人格;我們仍保有著用金錢買不到的人間最美好的感情。誰能說我們不富有? 八月中旬,有了地震的准確消息。晚上,全棟房子的人都不敢留在屋裡,大家走上幾級台階,來到樓前的一片空地上。但不管我們怎麼勸說,婆婆堅決不肯出屋,她太固執了,我們想強抱她出來,她還生氣,一付要和這幢房子共存忘的樣子。我們只好把婆婆安排在門邊,走到空地上。突然,地動了,每個人都感到一剎那的眩暈。就在此時,暉箭一般沖到屋前,不由分說,把婆婆扶出來,半推半抱地送到我們身邊。由於地震的中心離重慶很遠,我們只是有點動感而已。暉的靈敏和勇敢受到大家的贊揚,媽媽和婆婆對她更是疼愛有加,暉不愧為李家的后代,她沒有辱沒她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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