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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川康 50
2010/09/07 07:21:19瀏覽482|回應0|推薦1
一路走好

媽媽和婆婆在我這裡住了幾個月,先后回成都去了。文化大革命後,弟弟進了紅光金屬材料廠,他結了婚,生了兒子。婆婆的病卻日趨嚴重,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有一次婆婆說要下床,媽媽剛走過去,她就昏倒在媽的懷裡,脈搏已摸不到,口中只一剩下一絲游氣;媽媽抱著婆婆一點都不敢動,只怕稍稍一動,婆婆就走了。弟弟回家立即去醫院叫救護車,醫生剛同意出診,他已把氧氣瓶推到救護車上,自己騎著自行車以與汽車相同的速度回到家,幸虧救護車來得及時,把婆婆從死神的手裡搶了回來。婆婆住醫院期間,弟弟通宵達旦守在婆婆病床邊,早上媽媽把他換回家,他先要把婆婆的臟衣褲洗干淨,才肯去休息。妹妹要管全家的一日三餐,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隻有我遠在重慶,沒有盡一點力,沒有報答婆婆的恩情。在全家精心的照顧下,婆婆恢復了健康,醫生們都說:“老人家生命力真強,她入院時,我們誰也不相信她能活著出去。”
時間如流水般過去,1981年暉考大學,暝暝中居然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暉被錄取到化學系,天意把她送進和她爺爺相同的專業。暉為了記念李家的先輩,也為了她婆婆最喜愛的百合花,她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字是Lilly(李李)。
1982年底,婆婆已走到生命的盡頭。媽問她要不要叫我回成都。婆婆那個年代的人,誰不想所有的親人為自己送終,何況我和暉是她晚年最疼愛、最思念的人。婆婆卻說:“涵兒身體不好,她受不住這種打擊,不要告訴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婆婆仍在為我著想!
我在重慶,只知道婆婆病了,卻不知道她已垂危。12月28日,婆婆彌留之際,已說不出話,她一直把手放在肚子上。媽問她:“你疼嗎?”她點了點頭。就在同時,我突然覺得肚子疼,朋友們以為我得了闌尾炎,准備送我去醫院;可痛了一會后,我竟昏昏沉沉睡了近二十四個小時,後來我才明白,這正是婆婆永遠離開我的時候。我肯定,婆婆走的時候一定來看望過我,一定來和我告過別。
弟弟來信說要送媽媽來重慶,我就知道婆婆走了。見面後,我和媽誰也不提婆婆。婆婆的情況,是弟弟告訴我的。感謝天,婆婆以九十三歲高齡,終老於戶牖之下,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婆婆,你走好,你對我無私的愛,我將永生珍藏。
這次媽媽來重慶,是她第一次坐臥鋪,我們找了一輛小轎車去火車站接她。她剛下汽車,就因腿軟而抬走不了路,暉趕快扶她進家,我們都以為媽旅途勞累,有些不適應。休息幾天後,我們陪她去學校看一看,可是還沒有走到兩百米,她又感到兩腿無力,不能再走。
我這時才發現,媽已經很老了。以前,總是想著婆婆年老,又有病,很多關心和精力都放在婆婆身上,潛意識裡,媽媽永遠是我們不倒的靠山。現在,看著她衰弱而蒼老的樣子和灰白的頭發,我心痛極了。我不能原諒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好好照顧過媽媽,反而一直是媽媽在照顧我,甚至有時候我還在她面前耍脾氣。我才第一次為媽媽倒洗腳水,關心她的起居,注意她的營養。
我不顧價錢昂貴,特意買來嘉陵江裡最好的江團魚。媽媽吃得津津有味,感慨地說:“自從解放,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魚。”
我希望好好保養一段時間,媽媽會好起來。然而,她開始還能在周圍走走,後來,她感到頭昏,還開始嘔吐。我們趕快送她去重慶最好的醫院——第三軍醫大學附屬醫院,住進了神經科病房。醫生給她做了最全面的檢查,結論卻是:沒有發現任何病變,她各個器官的老化程度都比同齡人輕。最後醫生決定檢查腦積液,這個檢查令病人十分痛苦,看得我眼淚汪汪的,結果仍然正常。但媽的病卻在一天天加重,她開始有些糊涂了,她一會兒說弟弟要回來了,快去燒水;一會兒又說,父親在門外,快去接回家。我請求醫院內科會診,還是找不出病因。弟弟、妹妹都趕來照顧她,大家守著病床上的媽媽,一籌莫展。媽在醫院住了兩個月,醫生用了些解決症狀的藥,可媽的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繼續惡化,已經不太認得我們了。
醫生說,他們已無能為力,要媽回家休養。回家後,媽仍然時而清楚時而糊涂。經一個好朋友介紹,我們又送媽媽去重慶醫學院附屬醫院神經科主任那裡診治。看過了她的各種檢查報告,主任也做不出診斷,他開了些藥,不收她住院。萬般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回到學校,在校醫院購買了昂貴的人體白蛋白給她注射,希望這救命的補品能支撐她虛弱的身體,讓我們贏得時間去想辦法,但注射後卻連一點點好的反應都沒有。
有一天,媽媽好像有些清醒了,對我說:“昨天晚上你爹來了,我說,‘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你把三個孩子丟給我,我要能力沒能力,要體力沒體力,我怎麼能把他們帶大呵!’”啊!原來媽媽在昏迷中,一直和父親在一起。幾十年來,媽媽從不提父親,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父親。以前她有照顧老母和孩子的責任,她必須調動起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努力支撐起這個家,並隨時准備著應付各種可能突發的狀況。如今,婆婆走了,孩子們個個成家立業,媽媽苦撐苦熬幾十年,完成了在人世的任務,已經心力交瘁,現在她要闖進死亡的領域裡找父親去了。
我知道,媽媽這時一定想回成都,就叫弟弟來把她接了回去。妹妹、弟弟每天從早到晚日夜輪換著照顧昏迷中的媽,媽媽的情況卻每況愈下。七月中旬,我一家人也回了成都。我知道媽媽的時日已不多,不想讓暉經歷生離死別的場面,不同意她回去;但暉軟纏硬磨,非去看她婆婆不可,我只好讓步。但她答應我,只在成都呆一周。這時的媽媽已經奄奄一息,靠鼻飼維持生命。暉含著眼淚為她婆婆數了六十九根棉線,按風俗線是用來在媽走后扎在褲帶上的,代表媽媽僅僅六十九年的人生。全家都想留住媽媽,希望她能醒過來,暉流著淚站在媽床前不停地叫:“婆婆,婆婆,你快醒醒,我是暉啊,我看你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大家盼望的奇跡卻沒有出現。
七月三十號下午,媽媽突然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叫我和暉,全家興奮起來,都沖到床邊,媽又叫了聲弟弟,然后輕輕念了一句詩:“悠悠生死別經年”就又閉上了眼睛,任憑我們怎麼呼喚,再也沒有反應。僅管如此,我心裡又燃起希望,我以為媽挺過難關了,她將會一天天好起來。可哪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啊。三十一號上午,媽媽就不行了,她呼吸微弱,鼻飼也送不進去。我們守在媽媽床前,痛不欲生。妹妹早已哭成個淚人兒,我也象傻了似的,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媽媽,只有弟弟強忍悲痛忙著各種后事的准備工作。這天我們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在無望中苦守著,在傷心中苦守著,在痛苦中苦守著。大家相約,媽媽走的時候,我們都要不哭,媽媽一生不喜歡流淚,要讓她無牽無挂地走。
八月一號早上五點三十一分,媽媽輕輕地呼出最後一口氣,離開我們找父親去了。我們忙著給媽媽換衣服,我好像並不怎麼激動,卻不知為什麼竟昏了過去。等我醒過來,媽媽已經穿戴整齊躺在屋裡,我跪在媽媽身邊,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臉,梳理她的頭發,把臉放在她的胸膛上,最後再一次靠一靠這幾十年來的靠山。
媽媽的表情平靜而輕鬆,她的容顏又恢復了昔日的美麗,再也沒有病中那憔悴和痛苦的神態,啊!原來死亡竟會如此安詳而高雅。我靠在媽媽耳邊說:“媽,你放心走吧,是該你和爹團聚的時候了,現在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分開你們。” 媽從發病到去世,僅僅半年時間。媽媽走了,我們心裡留下了永遠不會模糊的她最生動、最美麗的形象。
媽媽去世不到四個小時,鄒趣濤興沖沖地來我們家,遠遠地看到門前的花圈,他吃了一驚。當他看到媽媽時,沉痛地說:“昨天大邑縣已寄出你們父親的平反文件,我想讓你們媽早點知道這個消息,希望她高興,特地趕來告訴她,卻想不到……。”沉默片刻,鄒趣濤又說:“讓我向她鞠躬,表達我的謝意和敬意。”他深深地給媽媽三鞠躬。
我躺在樓板上,不想下來見周趣濤,失去媽媽之後錐心刺骨的痛楚,令我顧不得講究禮貌和風度,心裡浮現的只是媽媽掩護鄒趣濤時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大概周趣濤在自己被劃為右派之後,嘗到了被冤枉的滋味,反思了對我父親忘恩負義的行為,才又找回了良心。我知道父親能“平反”他出了很多力,但仍然挑剔他使用的詞語,為什麼只有“謝意”和“敬意”,難道就沒有一點內疚和悔意?如果他在新政府掌握政權之後,把我們放在他的腳指頭上想一想,我的父母或許就不會有這樣悲慘的命運。
媽媽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熬了又熬,三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得到“平反”,卻因四個小時的差錯,她始終沒有等到。但我深信,她現在已找到了父親,他們正幸福地相聚在一起,已經絲毫不在乎這所謂的“平反”了。
晚上五哥李國孝騎自行車從安仁鎮趕來,跳下車就跪在媽媽面前,哭著說:“孩兒不孝,孩兒來晚了……。”
一首兒歌這麼唱:“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象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裡找。”僅管我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今天,媽離開了我們,才真正懂得對於孩子來說,媽媽意味著什麼。有媽媽在,哪怕她生病,哪怕她不能動,哪怕她沒有知覺,這裡就是你的家。媽媽在,家就在。一旦沒有了媽,這個家就再也找不回來,我從現在開始,就成為這裡的新客。我們三姊妹從此分成三個家,三個人共有一個家的好日子,只能成為歷史。媽媽呵,你一路走好吧,我們都會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往前走,我和我的后代都會走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我們在成都竹望山公墓買了一塊地,給媽媽和婆婆修建了一個新家,用媽媽過去為西馬棚街二十九號的家取的名字來命名。
( 在地生活亞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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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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