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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09 08:04:23瀏覽412|回應0|推薦2 | |
1983年 9月,我們收到了大邑縣的復判書。
大邑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法刑復(83)字第94號 李光普,又名李萬華,光華,男,生於一九00年,四川大邑縣人,判前系起義人員,已故。 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大邑縣人民法庭以“反革命、不法地主罪”,判處李光普徒刑九年,現今再審查明: 原認定:解放前李光普與其弟勾結偽縣長,誣害農民李吉成挖毀母親之墳,後李吉成被殺之事,現經查,與李光普無關;四九年九月同謀鎮壓農民減租減息運動,無依據;解放後,疏散財物,拒決賠償也無確鑿証拒,不予認定。拒此,原對李光普以“反革命、不法地主”判決不當。原大邑縣人民法庭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大法刑字第1595號刑事判決書現予撤銷。 (蓋章) 大邑縣人民法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日 拿到這份復判書,我欲哭無淚,大邑縣真是太“聰明”了。父親表面上“平反”了,實質上卻留下了一個大尾巴。當年判決時的前兩條“罪行”,他們都明白地說:“與李光普無關”和“無依據”,而在第三條上他們卻做了文章。盡管復判上寫著“不予認定”,卻在這句前寫道,因“無確鑿証據”。這話的意思可以理解為:証據是有的,只是不確鑿,只好“不予認定”;可是大法刑字第1595號刑事判決書上卻言之鑿鑿地寫著“轉移財產一千多石糧食到狗腿子潘樹廷家”。我們家的財產不是糧食,更從來就沒有放在大邑縣,何來轉移之說?當年如真在潘樹廷家找到一千多石糧食,怎麼現在會說証據不確鑿呢?顯然是根本無証據,當年的第三條“罪狀”也是胡編亂造來的。那麼以三條掌權者制造的、根本不存在的“罪名”來判罪,其結論應該是什麼呢?任何有良知的人都知道那是有意冤枉人,是冤案。而復判的結論卻是一句含糊其詞的“判決不當”。“判決不當”的意思太豐富、太含糊了,這含糊的用詞中只有一點不含糊:不過是判得不恰當而已。我情不自禁地要問:這不恰當的判決是判輕了還是判重了?是該判九年還是九十年?是該無期徒刑還是槍斃?怎樣的判決才稱得上“判決得當”? 既然決定“予以徹銷”,卻不願意說明李光普無罪,他們回避了這最重要的一點,用這種伎倆來敷衍受害者家屬,哪裡還有一點平反的誠意?更何況用這三條被編造出來的毫無根據的“罪行”,原判應純屬冤判而不是錯判。最了解情況的周鼎文、當時大邑縣人民法院院長,居然判出這樣的案子,這中間肯定藏著重要原因。而在“平反”過程中大邑縣和周鼎文的表演,也讓我們不得不想到周鼎文在裡面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他以定還有後台。 大邑縣政府的復判對他們當年的問題沒有一點認識,我們子女不能接受。為此,我又寫信給鄧小平,仍然無回音;我找到四川省委書記楊超反映,並交給他一份材料。 楊超書記接見了我,說:“我們黨對不起你們全家,請你轉告你的姊妹們,你們現在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我說:“我們只希望能明確父親無罪,他的案子是冤案,就够了。” 可我送去的材料卻仍久久沒有回音,此事也就不再有消息。後來,大邑縣發給四百元以此作為“落實政策”的全部善后。這四百元多麼沉重啊,它承載著我家破人亡的苦難、父親幾年的勞改生涯和一條人命、母親忍受了半生的孤獨艱難和淒苦、我們姊妹們失去的父愛和所受的屈辱,以及一家人三十多年“享受”的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腳、永世不得翻身的生活。至於落實父親起義人員政策的問題,卻再也無人過問。 我反復看了父親和二爸李育滋的幾份判決書,終於明白了一個問題,當年大邑縣人民法院在周鼎文主持下給李育滋和李光普判刑和康定李先春一家的遭遇,不是他們掌握了李氏家族所有人的“罪行”而判,是有人早就決定了要李家人死,而胡亂抓些“罪行”硬扣在李家人頭上,其結果就是一個在勞改营失去自由二十多年、一個被槍殺、三個死於獄中。現在的“撤銷原判”既不提“平反昭雪”,也不說“賠禮道歉”,不過是做個樣子,愚弄受害者家屬罷了。這裡我還要補充一句,父親的起義人員証書,在父親平反後二十五年的今天,我們還沒有得到。 正象當年鎮反和土改一樣,全國的平反行動也在各種報章雜志上連篇累牘地報導,但從我父親和二爸的情況看,大邑縣“平反”的真正受益者,不是那些受盡殘酷折磨而死的受害者,而是舉起屠刀利用權力判決他們有罪的人,這些人永遠都是贏家。蘇聯共產黨員奧斯特羅夫斯基說過:“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人只有一次。”面對關天的人命,過了三十多年,在共產黨中央指示平反的大前提下,大邑縣人民法院仍不能進行反思,他們輕描淡寫的“撤銷”,既不符合中央的要求,又不能滿足受害者親人的期望,他們究竟撤銷了什麼?被剝奪的生命能再有嗎?被牽連而死的人能活過來嗎?難道對當時草菅人命的暴行,大邑縣政府就不覺得有愧嗎?何況利用手上掌握的國家權力隨意殺人和把人害死,難道只是個錯誤?就不是犯罪嗎?能把制造血案,殺人、害人至死與錯誤混為一談,真可以稱得上是夠“偉大、光榮、正確”的了。 父親啊,你還活著嗎? 1985年的冬天媽媽已去世後一年多,這年冬天特別寒冷,早上起來,成都的地面上、房屋上、樹葉上到處都是銀白的寒霜,早上出門,走一步脚下就會嚓嚓作響。天空中不時下著水雪,寒氣逼人。那寒氣好像鑽進人的肌膚、血管、骨髓,多年不在成都過冬天,這年有事回去,覺得我的心都要凍僵了。 一天妹妹趕來告訴我,她雅安的朋友專程到成都來告訴她,說:石棉礦派出兩個年輕人到雅安了解父親起義的情況。他們說父親勞改滿期後,被留礦就業,最近父亲看了報紙上有關平反的報導,提出上訴。雅安地區認識父親的人很多,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朋友們向兩人提出了很多有關父親的問題,兩人都作了回答。他們描述了父親的體貌特征,說他個子不高,身體不夠好,為人隨和但不愛講話,有空時喜歡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朋友們都認為這兩個年輕人如果沒有見過我父親,不可能把他介紹得如此生動而恰如其份,看來父親還活著是可信的了,所以趕快來告訴我們。 聽了妹妹的話,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洶涌而來,沖擊得我哭得死去活來,心裡首先想到的是媽媽。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如此慘絕人寰?媽媽啊,你拋下兒女們闖入死亡的領域去找父親,你卻萬萬沒有想到父親還在人世,以前你們倆相思而不能相見,如今竟然陰陽兩隔,你怎麼這樣苦呀?你叫我怎麼辦呀?我就這樣哭了一整天,用眼淚渲泄我們幾十年的苦,才慢慢平靜下來。這時我才想到父親,父親居然還活著!能相信嗎?過去在等待父親回家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父親出獄時我將仰天大笑,現在卻笑不出來,我呆呆的躺著,過去和父親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全翻騰出來,滿腔的苦情沉重地壓在我心上。 我們三姊妹實在不敢相信,父親如果活著已經85歲了,他在那麼惡劣的環境裡勞改,怎麼可能經受得住生活的艱苦和獄警的折磨?怎麼可能還活著呢?我們決定叫弟弟先去雅安,親自去了解情況,如果情況屬實,我們立即去接父親。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蒙蒙亮,弟弟就穿上最厚的棉衣坐上前往雅安的汽車。第二天我們收到弟弟的電報:“一切屬實,即去石棉”。我和妹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迫不及待地等待弟弟的第二封電報,也安排好前去迎接父親歸家的汽車。我們望眼欲穿地一天天盼望著,每一天等到的都是失望,弟弟再也沒有消息傳回來。半個月過去了,弟弟精疲力竭地回來,看他沮喪的樣子,我明白了:沒有好消息。弟弟說:他問了雅安幾個見過石棉來了解情況的兩個人,他們都說情況卻實准確。 弟弟帶著最大的信心趕往石棉,當他問到父親的情況時,管理人員態度和藹,他說:“你在哪裡聽到的謠言?你父親早已去世,你怎麼想到來找他?” “你們派了兩個人去核實情況,雅安好多人都知道我父親還活著並提出了上訴,你怎麼不承認呢?”弟弟急了。 “年輕人,你誤會了,那兩個年輕人是我們整理材料時,派出去了解你父親過去情況的。”他仍然十分鎮靜,很有耐心的樣子。 弟弟問:“為什麼他們說我父親還活著?我希望能見一見他們。” “啊!真不巧,他們剛剛出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你很難等到他們。再說,他們完全不了解情況,想當然地出去亂說,我們要認真追究他們。”現在臉上透出一些嚴肅。 那人在弟弟肩上拍了一把,挂著始終不變的僵在臉上的微笑,說:“這麼冷的天,你大老遠地趕來,就在我們這裡住上幾天再回去吧”。 弟弟想:何不利用他的建議,住幾天,也好想辦法打聽打聽。可是弟弟想錯了,那裡大雪封山,山高林密,曲折蜿蜒的山路被白雪覆蓋,把所有好的、壞的、恐怖的、血腥的變成一望無際的純潔,根本無法認清方向,也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住宿和吃飯遇到的人不多,問他們,不是說不知道,就是顧左右而言他,看來消息被封鎖了。 幾天之後,父親的消息一絲一毫都打聽不到,弟弟只好回家。我們又墜進迷霧裡,我不敢想父親,不敢想如果他還活著,他正在受著怎樣的煎熬,他有多麼痛苦。不久從雅安傳來消息,有人出來証實,說父親是他埋的。他說:他想到父親過去是有身份的人,怕遺體被野狗刨出來吃,就用父親的俄國毛毯裹住遺體,挖了個很深的坑埋了。 多麼好心的人啊!且不問為什麼不通知家屬,他的話裡有太明顯的漏洞。他們不知道是我親自把父親送出家門,父親兩手空空去了安仁鎮,哪來什麼俄國毛毯?如果真有什麼昂貴的俄國毛毯,安仁鎮當局還不早就沒收了,父親還能帶著它勞改幾年而保存完好?謊言是經不起檢驗的,說謊也必定是有原因的。這位自稱埋藏父親的“好人”,應該是針對我們去找父親變出來的吧。我的父親啊,你在石棉礦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苦難屈辱、經受了怎樣的秘密處置?為什麼你的死亡會弄出那麼多奇談怪論?這位所謂埋葬你的人是為了掩蓋你還活著的事實?還是為了掩蓋你死亡的真相?不管是什麼,這裡面的秘密太深,而且絕不是大邑縣可以操縱的。這種事牽扯到什麼後台,只能留給歷史了。 邁步從頭越 懷著無以言表的憤懣,我終於弄明白,父親的冤是沒辦法申了。他們撤銷原判,卻不“平反昭雪”,如今又冒出父親是否還活著的問題。我們的心就算是鉄打得,也被磨光了。我們還能和他們說什麼?我們沒有條件與满口謊言、不講理、不講法、又掌著權的人糾纏。父親的夢想需要我們去延續,腳下的路還在延伸,我們李家人不能被痛苦打倒, 李家還要發展,我們一定得繼續前行,用下一代的成就來慰先輩們的亡靈。 1990年女兒李李已是大學教師,她毅然放棄了大學裡的工作,象父親當年一樣踏上了進一步發展的征途。一箱最簡單的行李,身上背著上萬元的欠債,口袋裡只揣著幾十美元,她隻身去到位於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僅有的幾十美元只夠她交租房子的押金。離家萬里、舉目無親,除了李家的血統外,她幾乎一無所有,但李李繼承李家的精神,她一邊學習一邊打工,生活也象父親在成都求學時一樣清苦。而事情的發展竟又與李家的歷史如此驚人地相似,李李雖然獨在異鄉為異客,一切都得從零開始,她也象她爺爺一樣不再從事化學專業,經過艱難的積累,轉為搞實業、辦公司,而且也象她爺爺一樣獲得成功。 原來從頭再走一遍先輩走過的路,做起來非常不容易,現在想來,其實也並不難,因為她身上流淌著李家的血液,傳承著李家永遠向前的精神,在澳洲這片自由的土地上,難道還有什麼可以難倒她?先輩們的血沒有白流,她不會再那麼糊涂,那麼輕信,我深信,無論什麼樣的政治陷阱她都不會掉下去。 當揮淚送走愛女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奢望,只希望她有能力接受生活的挑戰,在我有生之年能再見上她一面,就別無他求了。上天卻為我做了意想不到的安排,女兒走了幾年,不僅回國探親,還把我接到澳洲,我的生活又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北半球翻到南半球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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