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0/09/02 07:47:10瀏覽399|回應0|推薦1 | |
團圓?
1959年8月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重慶一所中等專業學校任教。報到後領到8月份的工資42元5毛,因為正逢暑假,我快樂得象小鳥似的飛回了成都。 那時,肉已經實行定量供應,每人每月半斤肉票。媽媽帶我們來到城外三洞橋的一家小飯店,它臨河而建,魚用一個大籃子裝著,養在河裡,任顧客隨時選擇。小店周圍是一片草坪,不遠處有帶竹籬的農家小舍,竹籬上爬滿藤蔓,墜著大大小小的瓜兒,幽靜而清雅,很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最重要的是,這家店有肉賣。 媽媽點了好多肉菜,擺了滿滿一桌,全家卻沒有興高彩烈、也沒有喜形於色。我們心裡都有一股酸楚,在這最重要的時候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是多麼遺憾和悲涼啊!近十年了,我們和這些美味無緣,現在,敞開肚子大吃一頓,是喜悅、是輕鬆、是滿足、是思念?誰都說不清。只有弟弟飯後興奮地說:“我不說話,不抬頭,一個勁地吃,脹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媽媽現在不用熬那麼晚才睡覺,我們終於走出了在飢餓線上掙扎的困境。 這時,我對父親的思念隨著他刑滿的日子越來越近而變得更加強烈。1959年10月1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10周年大慶,9月18日人民日報刊登了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大赦令,這個命令的第二條明文寫著:“反革命罪犯,判處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服刑時間已經達到刑期三分之二以上,確已改惡從善的,予以釋放。” 看到報紙,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加速奔流,淚水忍不住涌進眼眶,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們終於熬到頭了。僅管父親並不是真正犯了反革命罪,但他被判刑九年已經坐牢八年,即使從他被判刑的1953年算起,他也“勞改”了6年多,超過了“刑期”的三分之二。顯然,他完全符合大赦令的規定。 父親就要回來了!晚上,一輪圓月當空,父親、媽媽一定和我一樣,都在望著這輪皎潔的明月吧,天涯共此時,月亮一定知道我們的期盼。我忘了幾年來我家遭到的種種不幸,忘了凡是聽起來對我們有好處事都不能在我們身上兌現;我對父親回家的希望太強烈了,竟然失去了分析力,相信父親馬上就會回家,甚至還好像聽見他向我走來的腳步聲。媽媽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她總是那麼沉穩,她象一座永不爆發的火山,僅管內心翻騰著滾燙的岩漿,外表卻仍然冷靜而平淡。 1959年底,報紙上刊登了杜聿民和其他九名戰爭罪犯獲大赦出獄的報導。但父親卻沒有回家,我們沒有收到他的信,也完全沒有他的消息。難道國家主席的命令不管用?難道父親掩護共產黨員比爛殺共產黨人的戰犯還“惡”?難道他6年多來規規矩矩、努力勞動還不能算“從善”?但是,我們能到哪裡去問呢?我們又敢去哪裡問呢?我的心從快樂期盼的頂峰掉進冰窟窿裡。我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法國作家大仲馬說過: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包涵在這四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父親被判的刑期是9年,1951年被“抓捕”,就是不獲赦,明年初也該回來了,不就多等待3個月嗎,我們不會放棄希望,我們也能等待。 1960年3月初我就開始坐立不安了,每天都盼著父親回家的喜訊。3月底,我等不及了,寫信給媽媽,說:“爹回來後,你們馬上復婚,再讓爹好好休養,我們一家人從此再也不要分開了。” 就在全家懷著最大的熱情,日盼夜盼,准備迎接親人歸來時候,4月初,派出所突然把媽媽叫去,警察板著面孔扔給媽媽簡單的一句話:“李光普已於2月初死亡。”這消息就象一個重磅炸彈在媽腳下炸開,她瞬間感到天塌地陷,她失去了一貫的鎮定,以強硬的口氣回答:“人死了那麼久,你們對我說干什麼,他和我沒有關系!你們應該通知他的兒女。”媽媽仍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她走回家後就一病不起。 看了媽媽的來信,我的腦袋“嗡”的一聲變成一片空白。我不能思考、不能說話、也沒有眼淚。我失魂落魄地久久坐在操場上,直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我問自己這是不是一場夢?等我回家的時候,說不定父親已經在家裡了,我還會扑在他懷裡撒嬌。可是媽媽 的信還在手上,我再讀一遍,仍然不能相信是真的;是不是他們弄錯了,會不會有一個同名同姓者?我又讀了一遍信,我不能再騙自己,父親真的已經走了。我把頭深深地埋在兩手之間,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胸前和兩袖已濕了一大片。我再也不能被父親擁抱,再也不能聽父親叫我一聲“涵兒”,再也沒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捧我的臉,我的生活裡再也沒有父親了!我永遠失去了一生中最愛我也是我最愛的男人,將來的日子我該怎麼過?繼而,我又想到家裡的每一個人,他們和我一樣,失去了最親的親人,她們又將怎樣熬過這痛苦的日日夜夜——特別是媽媽。 晚上,我一直不能入睡,恍惚中,看到父親來到床邊,給我唱了支歌。 夢裡聽到的歌 孩子, 你睡著了嗎? 爹給你唱支歌, 你要聽好。 不要失望,不要悲傷, 身體的破碎也是一種美妙。 從此, 靈魂獲得自由,可以任意飛翔。 不再聽信謊言, 不再左顧右盼, 不再苦苦等待。 爹從死亡裡重生, 來把最愛的人探望。 愛妻,你好。 我了解你的艱辛、痛苦和無奈, 更敬佩你的勇敢、堅韌和剛強。 抬起頭來吧, 你可看到我深情的目光? 孩子,別哭。 爹沒有離開你, 快把頭靠在爹身上。 爹正親吻你的頭發, 撫摸你的背脊, 你可能感受到? 孩子啊,千萬記住, 爹不會離開你, 爹永遠在你身旁。 早上醒來,夜裡的一切依然清晰,父親的臉龐、身姿、動作、表情,歷歷在目,那不是夢幻,父親真的來看過我,我相信,父親不會離開我,他一定會再來到我的生活中。我不會失去他,父親永遠都會和我在一起。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一直在等待,從二十歲的青年等到變成近七十歲的老人,卻從來沒有任何單位通知我們這些當時已經成年的子女們,父親是在哪一天去世的;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父親葬在什麼地方。我們連看看父親的遺容,在他的墓前給他燒張紙錢的起碼權利都被剝奪了!我更不敢想,說不定父親根本就沒有墳墓,說不定……。 秘密 父親的死實在是個謎,為什麼在即將刑滿釋放的時候父親會突然死亡?就算是死刑犯在行刑後家屬都可以領尸掩埋,為什麼父親在嚴冬雪厚的時候死亡,卻沒有人通知我們領遺體?聯系到父親當年無故被關押,被任意羅織的罪名判刑,1957年底被轉到與世隔絕的石棉礦,1959年又沒有獲得政策規定的大赦,事情為什麼有這麼多蹊蹺。我自然就產生了疑團,並決心去解開它。 新康石棉礦在離雅安西南不遠的石棉縣葉平村附近的高山峽谷之間,這是於1951年建立起來的勞改營。那裡山峰重疊,林深蔽日,道路蜿蜒,幾乎與世隔絕,一般人走進礦區連路都找不到。冬天,積雪覆蓋了山巒、樹木、房舍、道路,石棉礦就成了插翅難飛的密封的世界。在這裡,犯人們負責開採石棉。 石棉是夾在石縫中的一種礦物質纖維,這裡使用的是最原始的開採方法,哪裡有石棉就在哪裡採,每一個工序,都利用勞改犯的雙手進行。年輕力壯的犯人站在台階或山坡上把岩石鑿下來,其他勞改犯則在屋子裡用手將石棉從岩石中分離出來,再進行包裝。那裡的石棉質量好,夾在岩石中白色絮狀的石棉,被風吹得飄呀飄的,象“白毛”似的。分離石棉,勞改犯人沒有保護措施,那比重較輕的石棉剝離出來,“白毛”到處飄飛,無孔不入。它們鑽進人的鼻孔,進入氣管,天長日久,石棉慢慢堵塞了支氣管,肺功能就會逐漸下降,成了醫學上說的塵肺。病人咳嗽、吐痰、哮喘,並越來越痛苦,從而逐漸喪失勞動能力。對“犯人”來說,勞動改造不會因有病而停止,如果不能熬到出獄,就隻能除死方休。當然這個過程需要一段較長的時間,可以肯定,父親進石棉礦兩年多,一定吸入不少石棉,但他在那裡的時間不算長,還不至於到因塵肺而死亡的程度。 後來,弟弟去過這個礦,我也不遺余力,通過各種渠道打聽父親在那裡面的情況,還見過好幾個從石棉礦出來的人,有的還是父親同室的難友,對當年那裡的情況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個年輕人從石棉礦刑滿回家。媽找到他,他說,他剛進去時,有人指著父親對他說:“這個人解放前是大官。”他便去與父親交談,才知道他的家和我們離得很近,他問父親:“你家裡有老有小,你不耽心嗎?”父親說:“不耽心,我妻子會把家撐起來。”還不無驕傲地說:“我女兒就要大學畢業了。” 另一個人說:他認識父親,父親不愛講話,1959年後有一段時間,獄裡發給每個人谷子,叫他們自己搗掉谷殼送去煮飯,好多人因為搗不干淨谷殼,很多人吃了不是拉不出大便,就拉肚子,父親也因此而生病。那時父親的身體已不太好,有些咳嗽。因為營養不良, 父親還得了夜盲症, 晚上就寸步難行了。 在崇州市我還見過一個人,他也在新康石棉礦勞改過,他曾是父親的下級。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見到他,很高興,並興奮地告訴他,說:“省裡已下通知叫我去,看來我快出去了。”當時父親雖然在咳嗽,但他的心情非常好。但這位難友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父親,過了很久他才聽說父親早已去世,覺得十分奇怪。 也有和父親同一室的人說,1959年冬,父親咳嗽比較很厲害,有時還伴隨著哮喘;特別是早晨和晚上,他咳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咳了一陣,好不容易吐出些又稠又黃的痰,才顯得輕鬆一點。監工卻因父親咳嗽耽擱了時間,用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他。有一天父親不見了,大家從此就沒有再見到父親,這位朋友也沒有再聽到過父親的任何消息,後來傳出父親早在正月初二病死。 大邑縣在父親“平反”的材料上寫的是父親“因病去世”,而省勞改局檔案上登記的卻是“工傷死亡”,大邑縣縣志上記載的又是“因礦石砸傷死亡”。 這些來自政府文件上的自相矛盾的死亡原因,經得起分析嗎?那些父親的難友們的話,又說明了什麼?起碼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父親是在無其他勞改犯人看到的情況下死亡的。如果是工傷或礦石砸傷死亡,一定是在上工的時間,一定會有旁觀者,一定會被很多人看到,消息也會被傳開。何況這個石棉礦不是爆破作業,是露天開採,怎會被礦石砸傷而死?他傷在哪裡?是一傷斃命,還是傷後搶救無效? 另外,既然說省裡叫父親去,怎麼竟沒有去?是誰說謊騙了父親,又為什麼要騙他?這不奇怪嗎?父親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死後又不敢通知家屬認領遺體,我相信這件事裡有鬼。至於這“鬼”是什麼,大邑縣的縣志上已經說得很明白,那是父親“被礦石砸傷去世。”是誰砸了他,為什麼要砸死他?這些就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明眼人可以分析並得出結論的“秘密”了。 父親的遭遇,我想過很多很多,我反反復復的思索。為什麼大邑縣敢于不顧共產黨中央對起義人員的政策,不顧國家向人民公布的黨紀國法,居然把他關押起來,還判他的“罪”?最後,父親仍然還是被人置於死地!是大邑縣胆大,還是大邑縣後面有力量支持?是父親在經濟上給地下黨員支持太多,他了解川西地下黨賣雅片、造假幣等內幕太多,還是另有其他政治原因?一個小小的大邑縣,是不可能跑到石棉把他送入死地的。父親如果不是太愛國、太善良、太迂腐、太輕信,怎麼會和中共攪在一起,和當時東躲西藏的“同鄉”走得那麼近,而且居然聽信了他們的說辭,決定不去香港,留下來准備繼續建設祖國。 時光依舊流逝,街市卻並不太平,媽媽首先從喪失至愛的巨痛中站起來,因為那時正是全國老百姓在“三面紅旗”指引下最困難的時期。她沒有時間悲哀,她身上的擔子再也不會有心愛的人來分擔,她更不可以倒下。 那時,我們每人每月只有十九斤糧、半斤油票、半斤肉票,大家都吃公共食堂。我所在的學校每月按定量賣飯票給大家,但各種有權、有關系的人在食堂裡巧取豪奪,蒸飯的竹筒一次又一次被鋸短,飯也越變越稀,晚上餓得睡不著覺,只好起來喝水。學校裡很多人得了腫病,我也如此,兩條腿腫得發亮,一按一個深坑。按規定,患了腫病的人可以到醫務室領到一些糠,但那年頭吃糠也是一種特別待遇,醫生得聽領導的安排。我出生不好,又不肯巴結領導,再腫醫生都裝著看不見。 按照四川省的規定,街道也開辦集體食堂,居民都得在食堂統一開伙,和我的學校一樣,本來就極少的定量,還要被掌權者克扣,誰都沒法吃飽。有的家庭因飢餓鬧著分飯票,有的孩子天天和父母算糧賬,我家卻總是互相照顧。弟弟最開心的日子就是星期六,放學后,婆婆給他包幾塊泡菜,他拎著去媽媽工廠,媽媽用省下的飯票給他買飯,弟弟可以美美地吃頓飽飯。 1960年寒假回家,我發現婆婆特別愛喝酒。當時酒也很難買,每天下午公園內賣一次酒,一個人只能買二兩。那酒渾渾黃黃的,說不上是甜酒,還是白酒。我每天吃了午飯就去排長隊,當我小心翼翼端著酒回家,已是快吃晚飯的時候。婆婆幾口把酒喝光,滿意地笑了。後來我才知道婆婆不是愛喝酒,而是喝了酒就不會感到那麼餓,可以少吃些飯,就能讓正在長身體的弟弟多吃一點。我也才弄明白,為什麼家裡有時會給我寄點糧票。 是婆婆媽媽的關懷、奉獻和犧牲,支持我們走過那段極其艱苦的歲月。 |
|
( 在地生活|亞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