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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31 07:22:13瀏覽301|回應0|推薦2 | |
五七年的困惑
1957年3月12日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毛澤東鼓勵民主人士大膽地“放”,幫助中共整風,重慶市委派宣傳部長到我們學院做動員報告, 鼓勵教師學生給中共提意見,幫助中共整風。接着, 學院停課, 院黨委組織大家學習人民日報社論和中央文件。年輕學生最熱愛毛主席, 一聽說是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 他們的熱情一下子就被點燃, 班級、系科的大小鳴放會上, 他們暢所欲言。教師們開始時小心翼翼, 在學生們的感染下也積極參與了鳴放。學校的每條道路旁邊的繩子上, 都挂滿了大字報, 除了對黨員的意見, 還涉及到教授治校, 外行不能領導內行, 以至國家的民主制度等很多方面, 氣氛非常熱烈 。然而, 我牢記自己的身份,對這些不敢有丝毫興趣, 除了在學校到處走走看看, 經常泡圖書館。偶爾參加鳴放會, 總是人在心不在, 低頭靜聽閉口不言, 成了不引人注意的人。 一個多月後,反右斗爭開始了。 我院教育系講師董時光, 1945年參加中國民主同盟, 在美國, 因為他的“左派”行為, 被美國政府驅逐出境, 1953年回國, 來西南師院工作。鳴放會上他主張講民主, 反對思想改造使用肉體傷害, 反對吹捧作風, 不贊成黨委領導制。因為這些言論, 他被定為極“右”分子。他哥哥董時恆, 體育系教授, 也因他的緣故, 劃為“右派”。西師知名的教授幾乎大多數都成了“右派”, 職員和學生中, 被劃成右派者不少人, 甚至工人中也有人成為“右派”。我們班三十人劃了四個“右派” 。反右斗爭比“鳴放”更具濃濃的火藥味, 更雷厲風行, 從干部到教師到學生, 都組織起來開批判會。斗爭會上, “右派”們有據理力爭者、有桀敖不馴者、有沉默對抗者、有痛哭涕者。我班一位出身貧農的同學, 只說了農民吃不飽, 就被定為“右派”, 斗爭他時, 班長大吼一聲“把***帶上來!”, 兩男生一手扭著他的手臂, 一手撐著他的肩, 快步推到講台上, 積極分子一個接一個上去發言,個個聲色俱厲, 按照這些發言, 他可以算是十惡不赦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了。這個健壯的貧農的兒子哭了, 茫然地說:“我怎麼變成右派分子了!”又遭來更嚴厲的批判。 就在這時,我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找到父親了! 一個遠房親戚早上出去,在將軍衙門街口看見走在勞改隊伍裡的父親。第二天天剛亮,妹妹就悄悄出門,她走到那裡等了很久,看見一支勞改隊伍過來,呵,那不就是父親嗎?妹妹叫了一聲“爹!”,徑直走進隊伍,和父親並排著走。 父親急忙問:“你姐姐呢?” “在重慶讀大學。” “你媽呢?” “媽又沒有嫁人。” 管教過來叫妹妹走開。這時,媽媽牽著弟弟迎面而來。父親“呵”了一聲,狂喜在眼裡閃耀。 父親說:“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兒子。” 媽媽說:“那是因為我牽著,要不,你怎麼認得出來?” 媽趁擦肩而過之機,和父親各說了一句。然後,她轉過身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面,一直跟到目的地。 這就是六年後父母的第一次見面,他們的感覺卻象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自然而親切。原來父親就在西勝街、媽媽常去賣咸菜的學校裡修房子!而且,這四年他都在我家附近修房子。真是咫尺天涯呵!四年來,我們思念父親,尋找父親,他居然一直在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 父親沒有修房子的技術,他當雜工:混三合土、搬磚、擔沙子、抬木料等。他干活很賣力,一心想好好“改造”,到期出獄回家團聚。四年了,他每天穿著帶有恥辱記號的囚衣,在工地上從早干到晚。上下班排隊走在路上,孩子們向他們扔石子,還唱: 勞改所,真正好, 吃公家,穿公家, 背上背個紅疤疤。. 父親對這些都不在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家老小,不知道身體柔弱的妻子能否經得起這幾年“運動”的折磨,不知道她能否支撐起五口之家走過六年艱苦歷程。當拿到媽的離婚申請時,他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是在告訴他,媽媽沒有讓災難壓垮,她不僅正帶領全家頑強地活下去,而且還在想方設法尋找自己。他牢牢記住臨別時媽說過的話,堅信只要一心一意想著對方,就一定會有見面的一天。這不,今天終於相見了!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六年之後,竟意外地見到朝思暮想的親人,見到已經六歲的兒子,更讓父親感到意外的是,自己最愛的女兒已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舉眼向天,誠心誠意感謝上天的眷顧。那天,父親特別興奮,干活也特別賣力氣,他把滿腔的快樂和興奮傾注到沉重的體力勞動裡。 媽媽帶著弟弟留在工地上,遠遠地看著父親,六年的魂牽夢繞,六年的苦苦思念,終於有了結果,今天如願和丈夫重逢。丈夫雖然老了、瘦了,但身體還強壯,精神也很好,還能有比這些更讓人欣慰的事嗎?再等幾年,熬到丈夫刑滿,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媽獲准把弟弟帶到父親身邊,弟弟不認識父親,遲疑著不肯過去。 媽媽說:“你不是總向我要爹嗎?怎麼今天見到爹還躲呢?”父親把弟弟抱在懷裡,仔細端詳弟弟,說:“好兒子,認得爹嗎?爹這幾年一直在想你呵,你都這麼大了,來,讓爹看看小伙子胖不胖。” 父親擠著弟弟的肚子哈哈大笑。媽媽叫弟弟給父親唱一支剛學會的歌,弟弟對著父親的耳朵小聲地唱: 騾駝羔子你快長大, 金色的鈴鐺頭上挂, 跟著叔叔走西康呀, 馱載著糧食送邊疆。 拉呀拉呀,拉呀拉呀, 馱載著糧食送邊疆。 父親為這支歌動容,媽媽則站在旁邊,默默無言地凝視著第一次相見的父子倆,聽著弟弟那稚嫩而走調的童音,臉上露出微笑。 這裡的房子很快將修完,媽媽和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分離,他們珍惜能見面的每一天。媽媽每次去看父親,總要給他帶點東西。父親不需要穿的,他們都穿統一的灰色勞改服,背上有兩個醒目的紅字“勞改”。媽媽有時給父親買包煙,有時帶點他喜歡的小吃,有時帶些泡菜。那是父母六年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他們雖然不能隨意交談,卻能相互理解,他們有比語言更能交流的眼睛。父親不知道房子修完後將轉移到何處,在和媽短短的談話時間裡,他不談苦,不談痛,不談過去,只談將來和希望。父親談得最多的,當然是他最愛、最思念的我。 讀完媽媽的信,我的心在狂喜中擴大,覺得自己正輕飄飄地飛到雲端裡,六年來我想父親、念父親、找父親,但是見父親的希望卻很渺茫。我曾千萬次問上蒼:“爹在哪裡?爹在哪裡?”卻得不到回答,只能把一腔苦水往肚裡咽。現在找到父親了,看望父親的心情就變得非常急切,就象干涸的土地需要水一樣,我需要馬上去看父親,為此,我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可那時學校的反“右”斗爭正熱火朝天地進行。我挖空心思想辦法,找校醫院的朋友開了五天病假,偷偷回了成都。可是,這時父親已不在那所學校修房子,他們搬到城外八裡庄去了。離我們家十七、八裡,我和媽上午動身,中午才到。 我們看不到鐵絲網和高牆,一道小門,隔開了人們的視線。那裡不像是監獄,想來應該是父親勞動的地方,管理上似乎也不太嚴格。 我們等在一間象會議室似的很大的空房子裡,一個管教坐在很遠的地方打磕睡。父親從門裡面大步流星走出來,還是過去走路的姿勢,還保留著過去那種神態,只是瘦多了,老多了。他滿臉喜氣洋洋和興奮,一邊走,一邊大聲說:“我女兒來看我了。”我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情不自禁張開雙手扑過去。父親一把抱住我,拉我坐下來,我們緊靠在一起,他摸摸我的頭發,捧著我的臉,目光在我的臉上來回“撫摸”。父親才五十多歲,過去圓潤的雙手,現在長滿厚厚的老繭,手背上全是皺紋,成了老人的手了。我摸著父親的手,說不出話來,淚水止不住往下掉。 父親說:“每次聽到火車聲,我就想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劃清界線,不再來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順勢倒向父親懷裡:“我這不是來了嗎?”我仍然改不掉老習慣,不知不覺又撒起嬌來。 “坐火車很舒服呵,不就象躺在搖籃裡一樣嗎。.” “哪像你以前坐軟臥,我是坐在硬椅子上回來的。”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臉上怎麼長了這麼大一顆痣?以前沒有呵。” “我沒有注意,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大的。”我不願意告訴父親,我連鏡子都沒有。 我問:“你的大肚子到哪去了?” “拿它來對付這幾年的生活了。” “幸虧有它,我應該感謝它才對,可是它已經沒有了啊!” 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象要把我刻到心裡去似的。他的眼睛慢慢潮濕起來,淚水又順著我的臉淌下。 我爬在父親身上,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媽在等你。.” “我知道。” 我倆相倚著,我感覺到父親有力的心跳,也感受到從他手裡流出來的溫暖和愛意。 我說:“再過兩年我大學畢業,我家就會好起來。全家都在等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可不准你讓我們失望呵。” “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李家在康定還有一房人,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父親再三囑咐我,“你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打聽他們的消息,爭取找到他們。” “你放心,我一定會的。” 我說:“這幾年我們每天都在想你,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你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父親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著窗外,說: 蒙冤大邑入囹圄, 離妻別女嘆淒苦。 往日恩德變成罪, 六載折磨豈堪訴? 日日思家家難回, 夜夜盼兒兒何處? 憶昔當年救危難, 捶胸頓足悔無路。 我流著淚聽完父親的話,說:“爹,別難過,我們還有將來,只要你回來,我們在一起,快樂還會屬於我們。” “是的,團圓就是幸福啊!” 媽媽默默地坐在旁邊,她的眼神象一首詩:抑郁中帶著希望,平靜中飽含熱情,酸楚中透出一絲甜蜜。父親把我和媽的手抓在一起,用力握住,三個人就這樣坐了很久。媽媽拿出父親送給她的那繡著百合花的手巾,壓在父親的手心裡,深情地盯著父親,說:“讓它來陪伴你吧,等你回來再還給我。”然後媽輕輕地唸道: 君去六載無消息, 為君消瘦盼歸期。 一家重擔肩強扛, 滿腔悲苦口難提。 舊衣尚能擋冬寒, 破屋亦可遮風雨。 勸君更須多保重, 執手相囑長相憶。 猛然間,我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悲涼感所籠罩,竟說不出一句話。只聽到父親用重濁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媽媽說:“你千萬、千萬、千萬要為我好好保重呵!”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仍依依不舍地靠在父親身上,父親一手擁著我,一手放在媽肩上,三個人眼裡都充滿依戀。父親對我說:“不管怎樣都不要參與政治,要懂得好好保護自己。”他用力緊緊地摟住我們,然后放開手轉身快步離去。我含淚用嘶啞的聲音對著父親的背影大喊:“爹,我還會來看你!”父親回頭向我揮揮手,轉身走了進去。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揮手之間”竟然成為我們父女的永訣。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處在興奮中,不停地和媽說話,我說:“寒假我還要回來探望爹,我要給他帶些重慶好吃的東西回來。”我又說:“要是爹又派進城修房子,我每天都要去看他。”我問媽媽:“你看,爹身體是不是還好?下次我們能不能在爹生日那天全家一起去看他?” 等到我象放連珠炮似的說完我的各種想法,媽媽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若有所思地說:“希望他能平安回家,不要再發生意外。”聽了媽的話,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是啊,世事難料,我們李家血和淚的教訓告訴我,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們怎麼能知道明天有什麼事情會發生,怎麼敢去想象明天! 接著,媽媽一反常態,一路上向我講訴了她和父親相識、相愛、到結婚的經過。我第一次聽到他們之間感人肺腑的故事,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更懂得媽媽的良苦用心。我再一次祈禱上蒼,老天呵,您發發慈悲吧,保佑我親愛的父親,保佑我們早日團圓。 回到學校, 反右斗爭仍在繼續進行, 這種時候, 我不能再泡圖書館, 得“積極”參加班上召開的所有斗爭會, 我的朋友郭霞悄悄告訴我, 說:“我們出身不好, 你不要太大意, 你看, 我們班上的“右派”, 有兩個‘最可愛的人’志願軍, 有小學校長, 有貧農子女, 你要再不長心眼, 小心自己栽進去。” 後來想起這次冒險看望父親,還真有些後怕,但卻從來沒有過後悔。大概是我又瘦又矮小,看起來象個讀初中的孩子,管教人員沒有想到我會是從反“右”斗爭前線偷跑出來的大學生,沒有把這次探望當一回事。否則,這件事傳到學校,後果將不堪設想。 反右斗爭結束後, 對“右派分子”都進行了處分, 輕者留校監督學習, 稍重者開除學籍, 更重者送勞動改造。董時光被判無期勞動改造, 押送四川公安廳勞動教養筑路支隊修鐵路, 經受超強體力勞動和殘酷的飢餓折磨, 不久餓死在那裡(他是全國未能得到“改正”的幾個“右派”之一) 。 我真得感謝父親的那位管教了。 五天的時間,三天在路上奔忙。回到學校,我一直沉浸在和父親相見的喜悅裡,盼望下個假期再去探望父親。事情的變化好像是在和我們開玩笑似的,1957年冬,媽媽去看望父親時被告知,父親已經被送到雅安裡面石棉縣的石棉礦去了。 這個石棉礦是1951年建立的、專門作為勞改營用的礦山。那裡是重重疊疊的大山,山高林密,人煙稀少,生活條件極差。開始進去時,父親偶爾還有信來,後來再沒有收到過他的信,是父親不想向我們談他的苦,還是他的信不准許寄出來,我們哪能知道。 總之,父親又一次和我們失去聯系,他在裡面的情況,我們就沒法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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