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義計劃區裡，有處隱藏於一排大廈後方的「世內桃源」，即使鄰近多麼商業化的場所，卻人跡罕至，超脫塵囂。我曾坐在樹蔭中注意蝴蝶的芳蹤，在木徑上與小犬邂逅，也曾於橢圓的亭子下紀錄即刻的心境。但這是頭一次在深夜中身處此地，為了躲避人患，並等待那名跨年煙火的擁護者。

　　人們在每一年固定會經歷四個季節，特別的是，一年之始是在冬季，歲末卻也是在冬季，這似乎也可以作為人類制訂出來的規矩經常沒有配合自然的一種範例。倘若有那麼一個在草莓香氣，在融化的冰淇淋，或是在滿街的楓葉中降臨的元旦，新鮮的振奮大約遠遠勝過那些燦爛的爆炸聲。

　　振動驀地打斷了胡思，取出手機，那迷戀煙火的女郎傳來身陷公司的簡訊，看來某個企業主又多了噴嚏好打。趁零時以前撤退是理想之計，否則短短一段回家的路，可以蝸行個兩三小時。人群中，我疾疾穿越著，彷彿與他們分屬不同世界。漸漸的，遠離了聚集市中心的希望，走近了落寞，在這狀態中迎接新年實非我願。

　　經過兩排豪奢居所，來到一處迷你公園，這不是屢次解悶時行走的路線？頓覺了無新意，簡直像極了平常的我。那麼一反慣例，就在這無人之處憩會兒吧！在凳椅上猜想朋友們此刻做些甚麼時，新年悄然地駕到，透過手錶和我打了招呼。嗨！好個無奈的2011呢……這可是紅茶的香氣？

　　忽然一聲尖銳的走音，近距離的。我被嚇了一跳，正要回過頭去查看之際，略帶童稚的嗓音喊著…。
　　「噢！！別轉過來！」。一雙手慌亂地阻止了我，但我依然不小心看見了一支笛子。難得的脫軌演出，我雖然被迫背對那演奏者，仍舊失去控制地呵呵笑起來。只聞他似乎在焦急中嗚嗚地試吹著，一會兒，終於傳來清脆卻輕微顫抖的樂聲，是那熟悉的旋律，「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喜悅縈繞在身邊，我因有人記得自己最喜愛聖誕節而感動著，和著笛聲，彷彿自己又經歷著平安夜，一股暖意洋溢在我的心中，心有著很奇妙的個性，悲傷的時候，它要一陣酸疼，感動的時候，也要來一陣酸疼，該嫌它的花樣太少了些。

　　聖誕歌吹奏完畢了，只聞演出者怯怯地說：「謝謝大家…」我笑出聲，轉過身去看著那手握橫笛、頭戴聖誕帽的音樂家…好久、好久不見臣先生了！

　　「聖誕快樂。」他說。昏黃的燈光，將那張微笑的臉照映得好溫柔。他又斷續地說著還有一份神秘的小禮，但寒風襲著，單薄的襯衫與皮夾克使他顫抖。
　　「太冷了，晚點再給吧！」說著，遞給他那杯用來取暖的紅茶。「謝謝，親愛的你。」
　　「好冷噢…」臣先生喝了幾口，被突如其來的爆音嚇著。我們一同面向聲源，不禁苦笑，那是餐廳後方的廚房排氣管。「好沒品質的慶祝啊…去走走如何？」他提議。

　　為防臣先生凍僵了，我們又朝著人群聚集的方向前進，那兒溫暖一些。但沒有多久，便陷入緩慢流動的大河中了。平時宛如吸塵器，強效地將下班的塵粒們吸入的捷運站，此時卻像鬧了故障，使煙火的觀眾堵塞著。我們在人群中穿梭，戴錯時間的聖誕帽意外引來許多招呼。興頭上的年輕夫妻向聖誕老臣臣討著失約的禮物，他掏出幾顆糖果遞向那牽在手中的小小孩。
　　「給妳，小不點。」
　　家長可是又驚又羞，紅撲撲的小臉蛋倒十分氣定神閒，她領了一顆糖果，精靈地向臣先生道了謝。小不點魅力難擋，分道以後，讓山寨的聖誕老人留戀不已，兩個人眉來眼去了好一會兒。
　　「哎…好沒品質的慶祝啊…」我在一旁鼓著臉頰，佯裝吃醋。
　　臣先生回過頭來陪笑，也遞予我一顆糖果，「給妳，中不點。」
　　我笑了出來，接過糖果，問著：「接下來到哪兒去呢？大不點。」
　　大不點往東北方看了看，又期盼地望著我。那是我寓所的方向。它不是熱門逃生路線，只需要再作幾分鐘的沙丁魚，便解脫了。

　　行走於人多擁擠之處，總令我精神渙散，據說是氧氣太少的關係，但今晚卻可以放任自己缺氧而醉。我倚靠著臣先生的肩膀，在那顆垂掛的小雪球底下，慵懶地欣賞著熟悉的市區夜景。雪花隨風飄的節日已過了，但聖誕樹仍隨處可見，籬笆裡洋房的牆上，也掛著一串串點綴著燈球與鈴鐺的裝飾品，在夜裡閃爍著一點一點的幸福。路燈最慷慨了，將它晶瑩的光芒散射開來，彷彿一些置於頸前的奢侈品…想必我是真的恍然了…。

　　我低下頭，純粹依著臣先生的步伐前進。冷空氣使鼻子失靈，聞不出那屬於他的，熟悉的香氣，那麼享受他的存在感吧！感覺旁邊這一個，因為不與自己齊步，而起起伏伏的肩膀。那短短的一起一落的空間，好美的距離呢…它代表了兩顆心最適當的交集。

　　自皮包中取出粉盒打開，讓化妝鏡反映著我們。「你看，」我向臣先生說，「這是你以前的小客人。」
　　臣先生指指自己的倒影，「那這是常載小客人去上學的駕駛。」繼而，又睜大雙眼湊近了些，「噢！他好像變老了。」
　　我看看鏡中那個瘦削一些的女郎，「嘖…我也變老了…」
　　臣先生看著鏡子中的我，在微笑中說：「呵！那我們老在一起。」
　　那女郎笑得好燦爛，她點了點頭。戴著聖誕帽的先生，確實老了一些，老得更可愛了，因為多了成熟與穩重，淡去昔日的那一股叛逆。「記得你還在X公司時，戴這頂帽子的模樣。」

　　從那以後，你讓我的聖誕節，除了溫馨，又暈染出一層浪漫，暈著染著，璀璨的氛圍彌漫整個月份。冬天，就這麼成為充滿你的氣息的季節，雖然你經常因為怕冷，在低溫中發起牢騷而成為笑柄，但這個季節最能感受你的那顆可以讓人忘卻寒風的心。

　　有了暖氣，臣先生變得精神奕奕，在沙發上與絨毛小海獅打著招呼。我倒是愈加有飄落地面的跡象，為他溫熱一杯牛奶，便將自己擱於柔軟的蚌殼椅中。臣先生憶起了神秘小禮，向我介紹著，那是他相中了我書櫃裡專門放置舊書的一格，認為它需要一點裝飾增加古樸，於是以火柴製作了一間附了內裝的小屋子。我振作精神，坐起身盼望著。

　　在三對期待的眼睛裡，臣先生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棟危樓。他無辜地回望無聲笑著的我，模樣像個闖了禍的小男孩。
　　「這小屋子，應該算半倒還是全倒？」我問。
　　「一定是在路上被壓垮了，」他可惜地看著火柴屋，接著一本正經地向我說道：「這樣大概算全倒。」
　　我說那間屋子沒有執照，顯然是無法申請賠償了，善良的建築師卻表示他願意補償。

　　蔥油餅將平底鍋炸花，但至少讓尋覓建材歸來的臣先生，牛奶喝足了，餅也吃飽了。我們在沙發裡對面長談，他不喜歡提現實中的瑣事，卻罕見地說著對工作疲倦了。深遂的雙眼，顯露了疲態，曾幾何時，它們是炯炯有神的。我感到心酸，已漸脫韁的精神，在醞釀著一個緊擁臣先生睡下的計劃。

　　快刀斬斷塵言塵語，臣先生躍躍欲試地擺好材料，開始興建他的第二棟房屋類作品。我的精神已接近撤守狀態，坐不直的身子斜倒在蚌殼中，又因之柔軟，差點睜不開眼睛。見我一雙呆滯的眸子，臣先生笑著說：「講一個故事給妳聽，好不好？」我點點頭，在那新屋一面打著地基時，一面聽著那略帶童稚的溫柔男聲。

　　生命是一個堆砌夢想的歷程，這一根一根火柴，慢慢堆，慢慢堆，最後會蓋成一棟屋子。就像妳晨昏易位，寫著一篇一篇小說，她焚膏繼晷，作出一支一支曲子，每個人都用心地維護自己的執著，為了替人生成就一個大夢。

　　那…如果有一天，好不容易就快蓋好的屋子被大風吹倒了，妳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

　　小海獅，在牠的雪鄉建造著一座理想的園地，結果有一天，這裡被一群入侵者摧毀了，變成斷垣殘璧。當牠為了自己的心血付之流水，悲傷絕望的時候，天上的神告訴牠，只要答對祂的問題，就賜給牠修補屋子的力量。什麼問題呢？神說，修補屋子的獨門之道，每個人都會，妳會，他會，北方人會，南方人會，大國人會，小國人也會，它是一種世界共通之道，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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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精緻的火柴小屋，它被漆成紫簷綠牆，大門旁有兩嶄小燈，屋內…有壁爐、桌椅，空的櫥櫃，等著裝滿新希望。我看著書櫃中的新裝飾，猜測它比原先全倒的那棟大上一些，多虧了可愛的建築師。
　　「噢！這是新的依凡斯。」無意間瞥見了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我們相視而笑，煞是有趣。

　　這是「新」的感覺嗎？那麼靜…，宛如一切的紛擾都已滌去。我佇立於精神的靜謐中，彷彿它才剛真正來到新年。小心翼翼地體驗著稍縱即逝的氛圍，感知告訴我，周遭實則充滿生機，滴滴答答、窗簾外的陽光、新屋子、呼吸的聲音、園地被摧毀的小海獅…。

　　小海獅的眼神似乎變得不解。「獅…你覺得奇怪吧？怎麼夜裡多了兩尊娃娃陪呢？」不久前甦醒時，我是與臣先生裹在一起的。Bea曾笑稱我們並肩而坐時，像一對櫥窗中的娃娃。我凝望沙發中酣睡的臣先生，再看看小海獅，「你有沒有聽見故事的結局呢？我應該是這屋子裡最慢知道答案的了…。」

　　我來到臣先生面前，看著他的睡相，不禁莞爾。「大不點，我在等你的答案呢…」柔聲說完，輕撫他的眉毛。臣先生微微睜開雙眼，浮起一個溫厚的笑容。在光陰凝結剎那以後，我的視覺融化了，上揚的弧度不能克制地出現於嘴角。

　　微笑，在時間中，它恆久屹立，永遠在風雨之後，為你我揭開嶄新的序幕。

依凡斯 2011.01

這篇文章搭配的是納京高 (Nat King Cole)演唱的〈擁抱你〉(Embraceable You, 1943)，聆聽與否，請格友自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