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能包含若干使人恐懼之詞語,閱讀時請留意。
「愛兒,不論你於戰時死,或於承平中驟逝,人類將是最大的受害者。」這句墓銘,家屬們曾希望讓他抱於懷中,撫慰那縷忠靈。但那保家衛國的胸膛已炸成碎片,銘文最後是刻於墓碑上。
一尊迷你的玻璃塑像站在上面,透明的大盤帽、透明的制服、透明的靈魂,靜靜凝視著。
年輕的女郎,正於捷運站外的人潮聚集之處公開演說,根據後現代的理論,如此最能直接傳達一種聲音,而避免剝削。她的眼界不狹窄,故不作沉默的遺族。她嚴肅地告訴世人,死亡是極嚴重的事情,一句「深表哀慟」是微不足道的,生命重金買不回。也許撫恤金視同他一生將賺回的薪資,但人們再也看不到他親自執行自己生命的光輝,那一顰一笑、洪鐘似的嗓音、炯炯有神的眼睛、托住和平重任的臂膀、溫暖柔情的胸膛…,都在猛烈衝撞而激起的壯麗水花中殞落了。
死飛官的玻璃塑像
當遺體送往醫院鑑識,兩排士兵列隊恭迎。飛官的三位女性家屬也在其中,奇妙的是,她們均非淚人兒狀。他的姊姊,為免母親崩潰而佯裝鎮定,他的女友表情僵硬,似乎憤怒多過哀傷。至於他的母親則滿臉哀容,之所以強忍淚水,是出於現場洋溢著愛兒的氛圍,沒有他的聲音,沒有他的溫度,卻彷彿被他的雙臂環抱,於是她不能在淚水中浪費了最後與骨肉相伴的一刻。
「兒子,這次沒辦法問你,捨不捨得媽媽了…」
救護車上躺著的不是一個人,也稱不上屍體,僅是只袋子,鬆鬆散散,裡面泰半是空氣。他的身軀僅存零星幾片碎塊,放置於檯上,也許將引起鑑識官片刻的狐疑,因為根本看不出這些骨骸來自人類。
是否有誰會想起這些殘破的肉塊最初源自一位母親的子宮?她使他降生人間,細心呵護他成長,一日日,一月月,她的摯愛逐漸產生了變化,不再是雙手便能捧起的小嬰兒,而愈來愈巨大,終至可以穩定地站立於她的面前,接著以他的智慧語言或輕歌,或是說一句「我愛妳」。成長的過程中,他也曾經跌跌撞撞,因受傷而哭泣,但她能以母親溫柔的手,持著藥膏,撫平心靈的懼怕、身體的傷痕。
但他的聲帶撞碎了,無法再向她表達愛意,他的身軀也撞碎了,嚴重得不是藥膏可以接合的程度。
記得他少年時期發生的一場車禍,當她趕赴急診室,焦心地望著受傷的兒子時,他卻回應一抹輕鬆的笑容,從容道:「媽,妳這個可憐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愛呢!」從而使她知道,他看見母親傷心的表情也會覺得不捨,而他已有強健的精神,能在面對挫敗時以信心迎接。
此刻她站在列隊中的表情,正和當年一模一樣,卻無法聽見他的安慰。她仍舊維持相同的神色,出於相信他的精神仍漫步身邊,她要告訴他「你永遠是母親的心頭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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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中,司儀絮絮地讚揚著殉職軍官的貢獻與偉大,話語傳來他的姊姊處,都成了刻板的耳邊風,她自顧自地回憶著弟弟的情操發展史。
在他邁向成熟的起步階段,認識了許多國家,美國、中國、德國、英國…。兒童們總純真地以為世界是個地球村,卻受騙了,他終於發現它並非如父母教育下的那樣「大家都是好朋友」,國家與國家之間,宛如學校裡面的小團體,以獲得利益為出發點互相競爭。於是當他認清醜惡的事實,開始為憐憫他人而憤慨,萌生了志願保護群眾的熱情,好讓舉目所及的人們不致受到生命的迫害。
「也許你沒有直接護衛他們的安全,但你因為帶著這份使命,而能驕傲於自己的生命。」她願意相信弟弟死後,靈魂是向上升去,因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情操是高貴於世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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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好的昔日同窗也參與了告別式,離開的途中你我相對無言,他們也許震懾於他的家人們的冷靜,特別是那即將成婚的女朋友,據說惟有她親眼見著了他的遺骸,卻能展現出超凡的淡然。他們換了處地點茶敘,談論這位驟逝好友的一切,似乎欲以言語紀念他。
「不知他的靈魂去了哪?」有人提出疑問。
幼稚園同班,高中又得以再續前緣的女孩子說:「也許正在雲霄訕笑人間。」她以自己見證他十餘年間凜然改變的角度,推測他死後的行蹤。
「什麼靈魂不靈魂。妳該別這麼感性,那些只是『灰質』的作用。」一個男孩不以為然。「所以男人們常說『都過去了』。」突然間,他被賞了一個巴掌。
全桌人都被這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
「那些灰質都像爛泥一樣塗在地上、滴落在葉片上,就像你把果醬塗在麵包上面一樣。」剛才的女孩子已經站了起來,對著面前的老同學厲聲說道。
被打的男孩依舊吃驚,只得怔怔望著她。只見她親自示範,取刀子沾了些奶油裹於麵包,扔在桌面上。
「就像這樣子。這是以前那個會和你嘻嘻哈哈,有難同當的哥兒們的靈魂啊!」她說。「為什麼你可以把死亡看得這麼雲淡風輕?我也希望我像你一樣對生命如此麻木。」
「人…人都會死…」他說。
「他不該現在死。別用這種『人都會死』的論調來規避人類的罪惡,有貪婪、私心,就有侵略,有侵略,就永遠得有人以身殉國,也許下一個就是你,或你的孩子、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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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骸…忠靈袋…忠骸…忠靈袋…,真是可怖的名詞。骨子裡流著忠勇血液的人可曾想過,將來它可能是用來裝你的?」
他的殉職,造就了無數多夢的,三更驚醒後輾轉難眠的夜晚。她坐了起來,枕著後背,心頭劇烈跳動。他沒有在夢裡重覆自己多愛她,而似乎另有交代。最後的一場夢中,是他面對忠靈袋的影像。
他熾熱的血液都灑在海中,被稀釋了。柔軟的內臟,曾經砰砰跳動的心,左心室、右心室,在強大的撞擊力下只有血肉模糊的命運。
「這不是大自然為你安排的命運,祂願你充分體驗世界以後,在衰敗狀態下,走完心臟的最後一次振動。而你碎裂了,不規則的形狀,甚至於裝不滿一只袋子。」
那首〈戰爭交響曲〉的旋律突然浮現在腦海中,兵兵兵…乒乓乓…丘丘丘…,她笑了,這是在他死後的第一抹微笑,因為她也沒見著他的斷肢,簡直分不清楚棺木中那些碎塊是什麼部位,據說有些還是自椅墊上刮下來的,林林總總相加,甚至不到一顆頭顱的體積。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惡透了…」她驀地感到憤怒非常,但一會兒又笑了,因為想不出究竟能責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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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經過兩三週,大夥的生活都步入常軌。她在醫院的崗位,最初邂逅他的地方,繼續服務著病患。棉球沾取了酒精,擦拭於臂膀上,「來,深呼吸…」她持著針筒正要動作。
「等…等一下!」那名男就醫者趕忙喊停。「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好。」她說。不知為何,男性常對侵入式的行為感到恐懼,並且他們更怕可以預期的傷痛。
當初她親愛的小飛官也是這樣的,怔怔地看著針筒,然後眉毛皺在一起,模樣很討喜。
「你用這麼大的力氣,這樣我還是沒辦法打針啊…」她好笑地說。
「喔…」他放鬆手臂,尷尬地看了看她。
趁著這個機會,她將針尖戳了進去。
「啊!」他動彈不得,只能無辜地看著藥劑注入身體。
青銅刀猛烈地刺入胸膛,因為刀鋒不如今日銳利,軀體先受鈍器撞擊的疼痛,隨後才遭刺穿,接著沙場上減損一名士兵。是否直到臨死前,他才得知那是武力註定伴隨的代價?而現在她幫助的病人們,卻如細針管下的小羔羊…,誰言男性的軀體天生是適合戰鬥的呢?
下午她告假,父親邀約至碧潭一帶漫步,想來是順道計劃至空軍公墓。她特別的父親,因許多摯友死於飛安事故或交通意外,而始終覺得自己距離死亡很近,對這類事務無所畏懼,並熱衷於想像。偶爾她認為不久以前並未崩潰於戀人之死,卻異常冷靜,也是來自於父親的影響。
「我年輕的時候…,」他們在淺碧濃蔭中徐徐而行時,父親緩慢地開了口「有時和妳媽媽來這裡散步。那時常常有些很新很新的墓葬,每一回過來,都能看見更新的。」
「我曾聽聞以前的失事率很高。但那些前仆後繼的軍官,現在都成為枯骨了,超越了被思念的期限,也許來悼祭的是兩代以後的家屬,和他們並不熟。」她說
「可是以前我們來踏青時,這些陳舊的墓地還很新,新得彷彿仍覆蓋著一層淚霧,揮之不去。裡面的屍體還是有血肉的,淋漓的,相對新鮮的…。」話至此,她的父親突然問:「很神奇吧?」
「神奇?」她不解。
「我一個從小學一起長大的朋友就是墜機逝世的,他的家人急切地要將他火化,因為看見扭曲的可怖遺容,總覺得他一直承受極大的痛苦,燒掉了就不痛了。」她的父親解釋:「在那些手挽著手、有說有笑,體驗人生美好的青年底下,卻是他們慘烈的死狀。」
「嗯…是啊…不曉得他們掙扎嗎?」她低語著,自顧自地思慮。
「是的,年輕人攜手於綠色小徑談著戀愛,或許將創造繼起之生命,而我已無人有能力挽救,躺在泥土底下被碎屍萬段的劇痛折磨。」
那是電視尚未有彩色畫面的時代。連同飛機墜落以後,他所有的感知均相當模糊,唯獨極端的撕裂之苦不斷地侵蝕著,直到第一位搜索者出現在眼角,他才發覺依稀仍擁有視覺。已經相隔將近一天了,至山上處理的相關人員都有種無法透露的默契。
「快救我吧!我好疼啊…,請快將我送往醫院。」當他被抬出扭曲的駕駛艙時,迫切地吶喊著。「不管有沒有危險,只要打了針,吃過藥,一定會感到好一些,我真的好疼啊…」
但他卻被放入袋子中,無法得知自己究竟被送往何處,一股不祥的恐懼開始蔓延。隨著車輛在山路上的顛簸,他依然絕望地期待看見醫院的燈光。
離開袋子以後,他感到自己不平整地躺在檯上,身體似乎斷斷續續地接觸著底下冰冷的金屬,眼前不是執手術刀的醫生,是驗屍官。他的心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溫度,有流淚的衝動而淚腺已焦了。
「為我塗一些藥膏好嗎?我好疼啊…」他祈求地望著驗屍官。
但驗屍官解讀不出他的眼神,面前這具屍體連面孔都絞碎了。
「不過那終究會過去的,我在棺中逐漸腐化了,流失於大地,隨著親人逐漸減少的淚水蒸發於記憶中。想起我也曾是誰的beloved,不由得為自己現在孤獨的模樣感到淒然。」
她似乎在腦海中聽見這微弱的聲音,眼眶隨之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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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極為神奇的,當你看著鍾愛的對方,不由得讚美他的一顰一笑都是造物主的恩賜,雖然那都已於一夕間毀滅。
不似往昔的女子,得知自己的未婚夫失事,便於悲憤中將婚紗撕碎,為了紀念一個什麼都令她喜愛的人兒,她反而披起了白紗。新娘總予人祥和與喜悅的印象,令他的親人又得到更多微笑的力量- 這可憐的孩子並未因死亡而導致戀人求去,卻永遠擁有這份愛。她並非參加婚禮,僅是象徵性地以這身白色莊嚴的打扮現身於他的生日…不再是派對,而改稱紀念會。她與他的母親及姊姊有了釋懷的談笑,據說今天也有一件專屬於她的驚喜。
「男主角來囉!」一座覆盒的蛋糕被小心翼翼地推至客廳,他的母親將紙盒掀開,一尊迷你的玻璃塑像就佇立於白色的奶油之間,彷彿雲端上面潔淨的天使。那幾乎是他的縮小版,上面精細地塑出了他的五官與眉眼,但都是透明的。
她顫抖地玻璃像捧在手中,忽然眼淚決堤。他的形象永在,但那些促使造物主的恩賜運作的細微器官全部消失了。
「你雖已至天國,我仍無法割捨。」宴後,他的母親至臥房小憩,卻躺在淡淡的酸楚中,難以成眠。
年輕的兩名女孩仍在客廳,穿著白紗者斜倚落地窗邊,她眉頭微蹙地發怔。「自他走後,我經過一再地省思,感到存在是悲哀的。如果不是因為一件任務,我寧可放棄這個世界。」
他的姊姊捧著玻璃塑像端詳,帶著主觀信仰地篤定安慰。「別這樣想不開,我相信他的靈魂會護衛著妳。」
她不願傷誰的心,只是私下咬牙。「當悲劇發生,人類總藉以天國、靈魂等說詞來安慰自己。萬一實際上是沒有靈魂的呢?那麼人類就罪孽深重了,為了侵略、預防侵略、預防可能的侵略,而平白折損了無數高貴的精神,倘若如此,該代他們死的人恐怕多得多了!」
沒有人有權力要求誰捐軀,以任何包裝過的形式!
「『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是天大謊言。僅僅在你旁邊的那個人,也許便有寬廣於一個國家的氣度。掠奪、貪婪、侵略…,人類,在你歌頌萬物之中唯獨自己懂得愛的同時 可知道你們有多麼汙穢?」
縱觀人類的時間線,戰爭發生的時機,僅僅是荒謬的一刻 - 走向文明的秒針故障而引起的停頓。戰士們為之浴血搏鬥,殊不知那僅是掌權者鬥爭的遊戲。穿梭時空,人們終能明白,這些上位者泰半不值歌頌,他們是利欲的化身,為此犧牲一些性命算不了什麼。當權謀者之目的達成,戰士們已在親人的淚光裡,於土壤中逐漸腐爛,化為自然界的養份。
細究起來,軍人被讚譽從事偉大的職業,但整個生態的運作卻是可恥的。他的偉大一部份出於情操,一部份出於自願冒身死的危險,而社會為之覆蓋一層冠冕,以示嘉許,以掩飾人類的自私。數千年文明的發展,仍舊無法避免血腥,與其片面地歌頌和平世界的保護層是軍人們以肝腦塗成的,不如直言他們實則保護百姓免於受到上位者爭權奪益的池魚之殃。
捷運站外,路人照常來來去去,義正詞嚴的演說成為被忽略的獨腳戲,她默然了,低下頭凝望他透明的背影。軍人的家屬遭逢死別並非駭異之事,於是過客們泰半帶著理所當然的神色。正因為這麼多的理所當然,人類與和平的距離始終遙遙。
玻璃塑像筆挺地站在小講桌上,透明的眉宇、透明的眼神,靜靜注視著喧囂的世界。
依凡斯 2011 /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