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去世以後,葉鈴縈便不斷往奇奇怪怪的地方去。那時是暑假期間,鄰居們見她每日像著了魔似地早出,晚歸時卻面色枯槁,覺得她的神智與氣色已大不如前,也許還受了什麼神秘的外力驅使。
「以前是那麼活潑可愛的一個女孩…,必定是因為父親的死使她遭受太大的打擊。」同層樓,常打照面的婦人嘆道。
實際上,那單純是捕風捉影的臆測,她確實去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破廟、墳墓區、廢棄的小工廠、斷了水電的無人住宅。但她的精神良好,僅僅因為終日在這些地點之間奔波,回到住處時,臉色難免蒼白些。只有她經營二手唱片行的叔叔明白緣由,葉鈴縈曾告訴他,至那些無人之處,是寄望著可以找回父親的精神。
她始終相信靈魂是有重量的,據一項研究得來的結果是三十五克。而醫院的人員曾說她父親死時變得比較輕,實則出於脫水或缺乏營養一類的明顯消瘦,卻使她更加堅信父親的靈魂一定安身在某處。
人類總是強調他們歌頌的是靈魂,而不是肉體,強調自己愛的是靈魂,也不是肉體。但喜新厭舊,唯獨有居所的靈魂是被接受的,當他們離開了自己暫居的身軀,便逐漸被排斥在文明的世界以外,成為靈異之說、怪力亂神,令人感到死之不堪。葉鈴縈不認為這些自由的舊靈魂待在你我的身旁,而相信荒涼之處,會是他們的聚會所。她是這麼想的,也許不見得能與父親的精神重逢,至少能向其他「人」探聽近來有無新的同伴。
她的叔叔原以為姪女能在路途中逐漸忘卻喪父之痛,不料兩週下來均無所獲,反而愈發憔悴,於是費了番工夫在倉庫內找出一捲空白錄音帶,趁著兩人見面交給了她。
「這裡面錄著妳爸爸年輕時最喜歡的一首歌,他就只喜歡這個版本,妳的媽媽也是。」叔叔笑著告訴她:「妳曉得嗎?他們兩個就是因為這首歌才開始交往的。」
葉鈴縈將錄音帶放入床前的音響,裡面悠悠播送出吉他的前奏,接著是一個男聲,輕柔地唱出...
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
Whatever else I may do
My love for you
Will live 'till time itself is through
吉他的伴奏空泛,男聲也顯得蒼白,但葉鈴縈聽著聽著,淚水卻盈滿眼眶。這首歌之於她,原該是溫馨而歡喜的,因為它促成父母的結合,然後她才得以降生。但是疾病卻先後奪走了雙親的性命,使她被迫面對悲劇。猶記得兒時,母親是如何從還能在病床上溫柔地哄她開心,逐漸演變成無論她在床邊如何哭鬧也吵不醒。十五年後,這齣戲碼又重演了一次。
父親初入醫院時,是清醒安好的。他們每天都在病房中享受天倫,當她離開至學校上課,總在教室裡掛念著,那時,她才了解自己有多愛他。不久,一切變了調,從普通病房,再加護病房,一度回到普通病房,接著又進加護病房。某天,當看護替她的父親翻身時,她驚覺眼前的人已不像熟悉的父親了,像具陌生的屍體…。
這些畫面隨著音樂浮現於她的眼前,令她椎心。她想著父親的精神此時是否不再受到病體束縛了,變得像從前那樣精神奕奕。
但這是得不到答案的。
「為什麼!」葉鈴縈的心中湧起一股憤怒。她非要找到父親的靈魂不可,她希望知道,他還能陪著自己。
這天清早,葉鈴縈來到山腰上的住宅區,據說那兒隱藏著一棟荒廢已久的別墅。她沿著上坡路緩緩漫步,一面留意著自己的目標,兩側多是西式的高級建築,在微黃的陽光下,顯得更加璀璨。直到路的盡頭即將抵達,她才遠遠看見一棟被大樹籠罩,屹立在陰影中的雙層別墅。
她走近端詳,圍籬是鐵製雕花的,如同許多公園,庭院裡滿地的樹葉,一層一層,完全覆蓋了地面,別墅有中式的屋瓦,其餘全是西式的設計,由於被陰影覆蓋,無法區別它的顏色。葉鈴縈正要推開虛掩的大門進入之際,後方傳來一個聲音。
「小姐,不要隨便進這間屋子。」
葉鈴縈回過頭,見一位中年男子。「為什麼?」她問。
「裡面鬧鬼。」他說,接著便轉身離去。
聽見這句話,葉鈴縈心頭一驚,但是近來的希冀又告訴她,這棟房子非進去不可,因為她必須向其他舊靈魂探聽父親的去向。
別墅內的粉牆全是淡綠色的,但幾乎處處剝落。客廳一片凌亂,地上遺留著許多垃圾,包括零食包裝與啤酒罐,顯然來自某些沒有公德心的探險家。葉鈴縈步伐緩慢,想像著屋子裡的「鬼」該是什麼長相,殭屍、幽靈、他死時的模樣,藉這些恐怖的畫面壯膽。爬上二樓,她進了間臥室,經過一面大鏡子時,餘光似乎瞥見自己後方有人跟著。
葉鈴縈停下腳步,立定片刻,接著慢慢回頭。一個男人站在那兒,全身是過了時的衣著,側分的西裝頭下,卻是張年輕的臉孔。他的膚色並不飽和,微微透著一些青綠。葉鈴縈瞪大的雙眼中,投映了他的微笑,但見他連眼白與牙齒都透綠,那笑容頓時變得非常可怕。她只感覺自己倒抽了一口氣,接著便不省人事了。
這女孩子竟然看得見自己呢!那幽魂摸了摸頭,「不是都向她微笑了嗎?怎麼嚇成這樣…?」
清醒之後,葉鈴縈發現自己仍舊躺在破別墅裡,但恍恍惚惚,還沒意會到慌張。轉過頭,看見剛才的幽魂正坐在身旁,圓圓的眼睛端詳著她。他眉清目秀,在窗邊陽光的照射下,臉龐不再透綠了,反而暈著暖黃,模樣很可愛。那時她才明白他的身軀原是半透明的。見葉鈴縈坐了起來,他又浮起笑容。
「妳口會不會渴呀?要不要喝飲料?」
葉鈴縈稍作思考,向他點點頭。
幽魂起身要走出臥室,突然想起什麼,向她傻笑,「我碰不到飲料,妳得跟我來喔!」
葉鈴縈跟在幽魂的後頭,觀察著他的背影,他的身高平易近人,體型有些清癯,一身襯衫與西褲,斯斯文文。也許為了使她減輕恐懼,一路上,他都吹著口哨,令她頓時覺得可親了些…,那麼暫且稱呼他「飄先生」吧!但他的步伐充滿浮力,因而走路的姿態十分詭異,彷彿又提醒著她,眼前這位並不是「人」。
來到廚房,飄先生向她喜孜孜地說:「到了到了,想喝什麼自己拿。」
葉鈴縈走向放置飲料的櫃子,卻發現上面佈滿一層灰。拿起一罐抖落塵埃,她不禁驚呼:「天啊…黑松可樂!」
「啊!」飄先生又摸摸頭,一臉苦惱。「對呢…我忘記飲料都過期了。」
葉鈴縈看了看罐上標示的保存期限,竟已超過20年了,她回頭看著飄先生。
「難得有客人來,真是不禮貌。」飄先生又想到什麼主意,笑著說:「這樣好了,我給妳錢,妳去買妳想喝的飲料。」突然,他又驚覺一件嚴重的事。「啊!對呢…我也沒有錢…」
葉鈴縈愣住了,看著這縷傻裡傻氣的幽魂在那兒低著頭,唉聲嘆氣,她呵呵笑了起來。
好客的飄,帶著葉鈴縈到了庭院兜了一圈,向枝頭的鳥兒介紹他的新朋友。葉鈴縈感到不可思議,飄先生說:常言道,死後回歸自然。葉鈴縈不禁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現在是否也能這樣悠遊於山林間了?
好容易又認識了一個人類的朋友,飄先生興沖沖的,與葉鈴縈到市區玩了一天。她發現他的時間線與自己是相同的,雖然外貌與行為模式停留在25歲,卻能掌握變遷中的一切,於是又像個長輩般多聞。
「對了對了,妳好好的怎麼跑來我住的地方?」在摩天輪裡,飄先生問。
「其實我是想找我的爸爸。」葉鈴縈將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噢…」飄先生似乎在思索些什麼,忽地又想起什麼要緊的事,趕忙向葉鈴縈詢問時間。
「十點了。」葉鈴縈說。
「糟糕糟糕…。」飄先生顯得很著急,坐立難安。「我該走了,晚上我都得去看一個人。得先和妳說再見了。」下了摩天輪,他三步併兩步地奔向遠方,那輕飄飄的模樣有些滑稽。
但葉鈴縈笑不出來,她有點生氣。才講出實情就逃之夭夭了,莫非他也和她認識的許多男孩子一樣,聽見任何麻煩事就溜為上策嗎?
飄先生趕到一棟華廈,跟著住戶搭乘電梯上樓。進入其中一戶人家,燈光全熄了,他穿越客廳,進了亮著微光的臥室。看見躺在被窩中的一對主人,他面露可愛的笑容,來到女主人的面前跪了下來。他想告訴她,他今天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一如當初曾經想告訴她,他發現自己能和動物說話。她是無法聽見的,而他終在時間下逐漸釋懷,現在他覺得,腦波也許是種新的溝通方式。
那男主人鼾聲如雷,女主人憩在枕中,臉上卻帶著愁容,似乎不太舒服。飄先生伸手在她的額頭前測量溫度,驚覺她發了燒。他伏在她的面前,輕輕哼起一支旋律,一面輕撫她的前額。
她似乎感覺到身體的變化,睜開了雙眼,正好與他四目相交。飄先生欣慰地笑了,因為他們的目光永遠是一樣的,瞳孔中那抹水潤的反光相互輝映著,宛如一對晶瑩的戒子,將兩人緊緊相繫。
她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但是腦波感覺到了那股使人安詳的力量。好熟悉的,每當她身體欠安或是情緒低落,這溫柔的波動就自然出現了,輕輕地撫慰著。她在微微的淚光中闔眼,漸漸地睡去了。
翌日,葉鈴縈又至破別墅中等了一上午。她想到飄先生畢竟不是普通男孩,自己有要事,非得託這縷幽魂幫忙,於是發揮了個性中的固執。鄰近飄過一陣午餐的香氣後,她踱步至大門口,終於盼到飄先生踏著充滿浮力的步伐回來了。
中元普渡,整條街幾乎被封了起來,紅色的方桌併成三排長龍,上面擺放著祭祀的食物。他們在熙攘的人群中「逛街」,飄先生偶爾揮手打著招呼,葉鈴縈感到相當驚奇。
「你們真的會來這裡填肚子嗎?」她問。
「會來這裡聚聚,不過不吃東西,因為他們拿來拜的食物太難吃了。」
葉鈴縈莞爾,心中忽地燃起一絲希望,她向飄先生說:「你替我看看,我爸爸有沒有在這兒?」
「傻瓜,妳爸爸又不是孤魂野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她驀地記起中元普渡的傳統。「那麼你是孤魂野鬼囉?」
「對喔!」飄先生剎那間被點醒了,「我好像沒有搞清楚我到底是哪一種鬼耶…」他又驚慌地看著葉鈴縈,「我…我該不會來錯地方了吧!?」
葉鈴縈有點不想理這縷傻傢伙了。
飄先生呵呵笑著,他說:「妳的爸爸是自然離開的,他比我們生活在更深一層的空間裡面。所以,他不能用人的方式聯絡,像我跟妳說話這樣。」
葉鈴縈的神情似乎有些失落,但她仍專注聽著。
「不過妳放心,會找到再讓妳再看到爸爸的方法的。妳看得見我,表示我們一定有什麼關係。」
「那麼你是意外過世的囉?」葉鈴縈問。
「是呀!」飄先生說:「我們以為在大雨中爬山很愜意,結果我被雷親到了。」
飄先生曾經有個戀人。他雖誕生於貴族之家,卻是毫無光芒的後代,女方的家人認為他只是隻不懂得獨立的寄生蟲,於是她的護花使者隨時有被取代的危險。但他的存在便是她幸福的希望,只要他心意不變,她彷彿就在現實的洪流中,有了一根穩定的柢柱,能牢牢抱緊。怎料一道落雷劇烈扭轉了她的未來。
淡水線的火車上,她讓堅定的信念阻礙流淚的衝動,珍重地摟著身旁的紙盒,裡面是粉末狀的他。她要踏上他最喜歡郊遊的小山丘,使他的足跡遍佈他鍾愛的土地。無論她有一天必須允諾婚姻,與其他人共組家庭,無論她會在孩子與孩子的降生之間離他愈來愈遠…,今天的一切將永遠救贖她的心靈,因為,他是在她溫柔的手中歸於塵土。
唱片行裡,葉鈴縈幫著叔叔整理新進的一批黑膠,他們一面談著她的父親。
「叔叔,你知道你給我的空白錄音帶裡的那首歌是誰唱的嗎?」她問。
「那首歌叫〈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可是我不清楚錄音帶裡的歌手是誰,因為那是從電視節目上面錄下來的。」叔叔答。
「那你記得是什麼節目嗎?」
「妳可以在妳家裡找找看,因為我這捲是從妳爸爸那裡轉錄來的,或許他有錄到節目裡面的其他聲音也不一定。」
葉鈴縈精神一振,在家中翻箱倒櫃,拼命尋找任何空白錄音帶,然後一一仔細聽過。她聽見了父親在教她認字,聽見母親抱著自己在錄音機前呀呀地說著故事,聽見演講比賽的錄音,聽見自己在嘲笑父親的品味奇怪,憶起那天她在衣櫃前看父親試穿衣服,他什麼都好,惟有眼光似乎比年齡老上十歲。猶如乘了一趟時光機,她的心中是滿滿的暖意,眼前的畫面也模糊了,就在那時,音響傳來電視台的廣告聲。
「歡迎回到節目!為各位介紹凌白川先生,唱〈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接著,是那空泛的吉他伴奏,與蒼白不帶感情的男聲。
她興奮不已,立刻關掉音響,奔往唱片行,在倉庫裡讓叔叔聽了錄音帶。他認出那是重播過一次的歌唱節目。「妳爸爸錄下這首歌時,應該是凌白川獻聲的十年以後了,不過我對這個人還是沒有印象。」
音響中,主持人問道:「這是您頭一次在電視上發聲吧!」
「是呀!」凌白川回答,繼而是幾秒鐘的靜默。「糟糕糟糕…,我的領帶打反了呢!」
叔叔爆出笑聲,「這個歌手唱歌和說話的聲音差距可真大!不曉得你爸爸媽媽怎麼看上他的?」再看看葉鈴縈,只見她無聲地竊笑著。
「他們品味奇怪嘛!」雖然這麼說,但是她感到好欣喜,因為那憨憨傻傻的聲音,不就是飄先生嗎!
「你說你老了都沒有人養你呀…」凌白川坐在枝頭上,正與一隻麻雀對話。麻雀啾啾地向他說著什麼,他轉過身,發現葉鈴縈正向著別墅走來。「謝謝你!那我先去接待新朋友了。」
葉鈴縈走進庭院,見凌白川從天上翻了下來,掉落地面,拂起幾片樹葉,令她想起靈魂有三十五克。
「妳今天看起來好開心呢!是不是找爸爸的事情有線索了?」凌白川一面與葉鈴縈進入屋內,一面問。
「對呀!」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葉鈴縈問:「你是不是上過電視?」
「妳怎麼知道!」凌白川似乎很驚奇,他揚起嗓子,「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Whatever else I may do…」
「天啊!」他竟立刻就能哼出這首歌,葉鈴縈興奮道:「沒想到你是位歌手呢!」
凌白川呵呵笑了幾聲,向葉鈴縈解釋:「我不是歌手呢!因為我上過一次節目而已,這是我公開唱過的唯一一首歌。我的歌聲太蒼白了,沒有公司敢收。」
命運的安排總是巧妙的,葉鈴縈頓時感動莫名。「可是你知道嗎?因為你唱了這首歌,我才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為什麼?」凌白川不解。
「你只上過一次節目而已,就那麼剛好,我爸媽同時看到你的錄影重播。我的爸爸,學著你唱這首歌給我媽媽聽,才讓她答應和他交往。」葉鈴縈說。
「真的呀?」凌白川表情欣慰,「以前我的女朋友鼓勵我多唱,有一天就可以感動人。唉…可是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爭氣過。」
葉鈴縈若有所思,隨後,她神秘兮兮地拿著一張父母親的合照放在凌白川面前。「你看…」
凌白川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大驚失色,接著尷尬地摸摸頭。「妳爸爸好好的幹嘛學我把領帶打反…」突然,他靈光一閃。「噢!我知道什麼方法,可以讓妳見到爸爸了。」
他們搭乘淡水線的捷運,步行來到凌白川生前喜歡郊遊的小山丘。葉鈴縈揹著吉他,跟在凌白川的後頭,她發現他的步伐不再充滿浮力了,一步步實在地踩在階梯上。一段路之後,他轉過身,自她肩上將吉他提了起來,握在手中。葉鈴縈見狀,不由得怔然。
「妳會怕呀?」凌白川問完,繼續他的路程。
「我記得以前在哪裡看過靈體的分類,有形、有色、看得見、摸得著的,就是『猛鬼』,力量最強,白天也能傷人。」葉鈴縈說。
「是呀!那我現在是猛鬼了呢!哎呀…好可怕喔…」凌白川說完,顫抖著身子。
一如初見面時的口哨,他好像懂得適時化解她的恐懼。葉鈴縈笑了出來,「你不是猛鬼,是『可見魂』。」
「可見魂?」凌白川不解。
「波譜上面人類看得見的範圍叫可見光,靈魂裡面人類看得見的範圍叫可見魂,這樣稱呼是不是理性點呢?」葉鈴縈說。
隨可見魂抵達山頂,他們覓了一處席地而坐。凌白川向葉鈴縈解釋,「這裡離天空比較近。」接著要她闔起雙眼。
葉鈴縈看了看他。
凌白川呵呵幾聲,「看妳願意相信我,還是相信那些人說的『靈體的分類』囉?」
葉鈴縈照著做了。當凌白川彈起吉他的瞬間,她有種近似全身麻醉的感受,神經彷彿逐漸浸入安寧狀態,但眼前卻開始浮現影像。
「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
葉鈴縈在朦朧間感覺到,凌白川的歌聲完全不同了,不再蒼白,而帶著充沛的感情。
Whatever else I may do
My love for you
Will live 'till time itself is through
每個晚上,他都在戀人的床前祝福著陰陽兩隔的她。當她不愉快,他會在一邊陪著傷心。當她生病發燒,他在床前輕撫她的額頭,甚至重病時,還跟隨至她的公司,深怕她發生危險。時光流轉,他們從登對的年輕兒女,渡過了那麼一剎那相同年齡的時刻,繼而她日漸老去,變得像他的姊姊,乃至母親。但他不曾離棄,依舊夜夜準時前來參與她一點一滴的成長。
I'll never stop wanting you
And when forever is through
My heart will beat
The way it does each time we meet.
葉鈴縈的腦海中投映著高空中的雲霧,它們隨風來來去去,結合了,又分開了,猶如人間每天上演的劇碼。她沒有看見自己的父親,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但她有種逼真的感覺,是他攜著母親一同環繞在自己身邊。凌白川的歌聲引來了他們三人的歡笑,母親柔細的手彷彿在她的臉頰輕撫,父親似乎將她揹了起來,緩緩前行了一小段路。
The night doesn't question the stars that appear in the skies
So why should I question the stars that appear in my eyes?
「每晚當妳前往夢鄉之際,我都在旁邊靜靜地看妳,腦波有沒有使妳夢見我呢?」
凌白川生前不曾擺脫寄生蟲的狀態,也未能證明自己是個能肩擔幸福的對象,但死後,他展現了他擁有永恆的愛。
Of this I'm more than just sure
My love will last and endure
I'll never, no, 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
她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像,也沒有聽見他們的聲音…,可是葉鈴縈知道,父親正向自己指著遠方。
「不論妳回頭多少次,妳的腳步仍舊往前邁進,那麼學著向遠方看吧!路終歸要走完的,但我們的相聚指日可待,就在那遠遠的前方。」
依凡斯 2011.08
※ 文中之英語歌詞取自學士合唱團 (The Lettermen)翻唱的〈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