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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0 17:35:31瀏覽895|回應4|推薦39 | |
我有一張小几,它的一格附鎖孔的抽屜,裡面存放了數十年來別具意義的小物。打從十餘年前,家中經歷一次擺設大風吹之後,它便暫放於兒子的臥室中,於是我也鮮少去取出那些寶物來細細端詳。數天前,兒子前往服役,我想起了那張小几,將它小心地搬入客廳,物色新的位置擺放。端午節的下午,我在窗邊和煦的日光中席地而坐,慎重打開小几的抽屜,開始慢慢品味回憶。 裡面有些泛黃的照片,其中兩張是一組的,第一張是位長髮披肩、年輕漂亮的女子,穿著連身的褲裝,配一雙尖頭短靴,她有著深遂的輪廓,像時裝雜誌封面的模特兒。另一張,是她使用的演奏式鋼琴,上面擺放著兩幅照片,一幅是她,一幅是名英俊的男士,看見他們,我想起一件有趣而又難忘的往事…。 ------ 民國五十八年,當我還就讀高中時,原本的音樂老師因結婚而南遷,蔣馥凝,那張泛黃照片的主角,自其他學校前來暫時遞補空缺。那時的她還非常年輕,教書僅僅剛滿五年,但她的琴藝十分高超,人也漂亮,很受我們歡迎。據說,擔任教職原非她的計劃,在師大的五年,她始終朝向表演這方面發展,至於為何會坐在學校的音樂教室裡,一開始我們都不太清楚。 那個學期,我突然有意以音樂科系為志向,她遂於課餘時間兼任我的家教,一週兩晚。她的寓所上下兩層,室內總是飄著一股屬於花朵的清香,倘若不是偶然遇見她在教會工作的母親,我差點因幽靜而誤以為她自己獨居。那時我家六口人同住,一到晚上便喧鬧不止,所以,蔣老師那裡簡直是世外桃源,在她寓所練鋼琴的一小時,是我一週之中最愉快的時光。通常,我是她最晚的學生,下課以後會不知不覺多和她閒談幾分鐘,幾次遇上和家人不愉快,她聽了以後,總是平靜地勸說著:「家人一定是最疼你的,同住一個屋簷難免有磨擦,多和他們溝通吧!」 記得蔣寓的玄關放著一只音樂盒,上面那尊會旋轉的洋娃娃,神韻和蔣老師非常相似。偶爾在她示範之際,我會分神去欣賞她低頭彈奏的模樣,那是晚熟的我第一次對異性有了心儀的感覺。當然,這是題外話! 一直沒見過蔣老師的父親,幾次想開口問,但曾有一次碰到同學父母離異的經驗,於是屢屢將話吞回去。她使用的鋼琴是演奏式的,非常氣派,在譜架與琴蓋之間,擺著兩個相框,一張是蔣老師的相片,另一張,是個穿著飛行員制服的清癯男士,側坐著,上半身面對鏡頭,臉向著右下方,表情像是默然沉思。他有一張冷峻而立體的臉龐,兩頰像西方人一般凹陷,卻鑲著一對單眼皮的眸子。我始終以為他是蔣老師的心上人,卻也不敢問,練琴時,他的照片總在我正對面,讓我傻傻地吃進好幾桶醋。 一年之後,我在蔣老師的指導下順利地考完了術科。暑假中的一天,我以贈送謝禮為由約好去看她,其實,我還希望為她拍張相片,為此特別自叔父那裡借來一架相機。 那天,我們坐在客廳中閒談。一直對於蔣老師的那架演奏用鋼琴感到非常好奇,於是我開口問她,怎麼會擁有這樣稀有貴重的樂器。 ------ 在你每次練習的位置,十幾年前曾有一架舊風琴,它不堪久用而損壞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得向音樂老師借琴練習,繼而大學,也常常待在琴房裡,後來課變少了,我清早便從家裡到學校去,萬一琴房滿了就沒得練了。那時,我的爸爸有意買架鋼琴,但我不希望他破費而婉拒了。 我的爸爸有個綽號叫「鐵面飛官」,因為他平時沉默寡言,在別人面前,沒有大喜大悲。他永遠是嚴謹的,一舉一動都像事先規劃好的一樣,規規矩矩,毫無差錯。早晨,他總是用國歌唱片叫醒全家,等著大家端正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點。 我小時候很少見到他,畢竟他是軍官,對日抗戰結束之後,又要打匪徒。等我九歲那年,他才來到台灣,加上他轉任民航仍舊工作繁忙,我為了練琴早出晚歸,所以彼此並不很熟悉,好像永遠都是相敬如賓,像長官和下屬一樣。 他對我練琴這部份特別嚴格,那架風琴完好時,我常在琴鍵上游移到三更半夜,幸而,我的哥哥哲廣會在一旁陪著,找機會讓我休息,但他民國五十年出任務時墜機殉職。那時我很不諒解爸爸,因為哲廣一直以他為榜樣,但他對兒子逝世卻表現得異常平靜。 其實,他有一顆很柔軟細膩的心,只是藉著冷酷的外表掩飾脆弱的一面。哲廣走後,他變得比較溫和,偶爾還會來關心我幾句,我媽媽常要我端點心給他,製造我們說話的機會,但可能是生疏的關係,所以場面常常很僵。為了使我和爸爸能夠親近,我的母親與系上一個熟悉的王助教,一個人慫恿他,一個人慫恿我,計劃利用我的畢業音樂會讓我們重修舊好。那是五十三年六月的事,我還記得當天早上,媽媽還叮嚀著我,說爸爸會在音樂會結束之後來送花,要我記得擁抱他。 不過,音樂會開始的前夕,流傳著一則從台中起飛的飛機失事的新聞,我覺得很忐忑,一直安慰自己等上台在第一排的貴賓席見到爸媽就沒事了,結果當我上台敬禮時,沒有看見他們兩個。 那時這裡還沒有冷氣機,空難之後一連數天晚上,我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面對著前方擺著冰塊的電扇,怎麼樣都睡不著。幾個深夜,我都到爸爸的房間,低聲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那時我們會點燃他的煙斗放著,好像他還活著一樣。 我原本一心想往表演方面發展,但我爸爸和哲廣相繼走了之後,媽媽只剩我能陪伴,所以我放棄了出國的計劃。有一個下午,我在和王助教正為了改任教職與學校核對著資料,搬運工送來那架演奏式鋼琴。琴蓋裡面放著一封信,是爸爸寫給我的,他說,以後我不用為了練琴奔波,他也可以常常找我說話了…。後來,我媽媽告訴我,那是爸爸特別從國外訂來的,原本希望在音樂會上給我一個驚喜,但我卻連一聲謝謝也無法當面和他說了。 現在我藉著這架鋼琴教著大大小小的學生,就好像把爸爸服務社會的精神延續下去。 ------ 蔣老師的聲音好像還縈迴在我腦海,我看著那張黑白照片中的鋼琴,與上面蔣老師與蔣先生的身影,不禁覺得,這架鋼琴,不僅蘊涵他們鋼一般堅毅的情操,也代表著他們父女鋼一般堅固的親情。 紀念神岡空難四十六週年 ※這篇文章中的故事是自我的劇本獨立出來改寫的,人物與情節均為虛構。相信飛機上的每一位乘客以及他們的家屬,都擁有著更令人動容的故事,無論如何,祝福他們在天上或人間,都能遠離傷痛,沐浴在安詳之中。 相關作品:〈民航琪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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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