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為愛朗讀」裡，描寫德國在二戰期間發生的一段姊弟戀情。故事的真正重頭戲是在後段，戰後女主角漢娜因為其納粹身分，及其擔任管理員時未救出火場中的猶太人而被判刑。漢娜自己堅決不肯吐露自己是文盲的事實，好讓自己脫卸罪責，反而還表現出對自己未救人之舉的淡漠、無謂態度，結果讓其他同夥落井下石，由漢娜一人獨擔罪責。而男主角麥克原本可以出面證明女子是文盲，但他卻不肯出面，甚至愈益疏遠漢娜。經過長期牢獄後，漢娜最後在獄中自殺身亡。

小說原作者似乎主要是在描寫德國戰後一代人面對歷史罪責的態度。漢娜被判刑，讓下一代的德國人（或同代的其他德國人）才會覺得自己對這段醜陋的歷史有了交代。但判別人有罪何其容易？人的怯虐與偽善表現在許多人身上，法庭上的其他被告如此，那些急於彰顯正義的他人也未必不同。

故事裡，讓我感覺強烈的一件事，是漢娜寧可表現出對自己被控訴的罪行冷漠以對，以致增加自己的罪刑，也不肯說出自己是文盲，其實看不懂相關文件。

不肯承認是文盲，因為覺得羞恥。這並不難理解。人們普遍不願意承認自己能力上有缺陷。但是，因此而寧願受牢獄之災，就顯得突兀。一般人究竟會不會這麼做，還待檢證。不過，上述的故事劇情我是相信有可能的。

人們為要掩飾自己的無能，很可能會用許多其他的舉止來幫忙掩飾，甚至包括寧願因此受更多的罪。不過，更多時候，人們不是選擇讓自己受更多的罪，而是將因為無能所可能產生的負面後果轉嫁到其他事物上去。特別是在大型組織裡，由於疏離感強，人們更可能會嘗試將後果轉嫁出去。在大家難以釐清責任的狀況下，事情的責任就由大家共同來扛，或者有罪大家一起受。個別人的無能也就被成功掩蓋過去了。而組織本身則顯示出效能不彰、甚至錯漏連連的情形。

為了掩飾無能，也可能有另一種副作用，那就是掩蓋犯罪真相。即使不是我自己犯罪，我也可能不願意讓犯罪真相曝光，因為曝光後，就會彰顯出自己的無能。軍隊裡的幹部就可能會這麼做。譬如下面這種似乎很常見的情形：軍隊裡有人逃兵，幹部們可能決定不上報，因為上級可能因此認為幹部無能，無法有效控管部隊。軍隊裡有人偷竊，幹部明知，也常不向上面報告。要嘛自行處罰，要嘛乾脆不吭聲，當沒事。

我以為，為了在組織中掩飾個人的無能，人們甚至可能寧做犯罪幫凶。當年的納粹大屠殺，我猜想其中有些貌似僅因為服從而執行屠殺罪行者，部分的內心狀態有可能是因為無能從困窘處境（良知與服從紀律的兩難）脫困，而表現出對犯罪願意服從且淡漠以對的態度。他們的有限「良知」（按：我不太相信這個概念，姑且暫用）可能被欲隱瞞無能處理困窘的掩飾心理壓抑了。

當代組織，日益講求績效，但是又不肯放下道德訴求面貌，結果，組織中的人愈形困窘，不知如何應對。他們的能力可能已經難孚這種高標準要求，但是通常很少人會願意明白承認這一點。

台灣稍前進行教育改革，強調人本教育，理論上幾乎需要無限的耐心、愛心與專業知能才能成功扮演當代教師的角色。但是，真正的結果卻可能是帶動教師退休潮與教師態度愈趨冷淡、疏離。一般人不會坦承難能成功扮演這種理想教師角色，於是採用了別的因應對策。

軍隊其實面對著更困窘的情境。軍隊幹部的權力愈益縮減，愈益被要求要講人道、講人權（特別是自由權），但是，軍隊效能要求卻是只漲不跌。教師的效能不彰，但是師生間畢竟沒有明顯的利益衝突，所以人和問題也還不是最尖銳，如果學生沒有學到知識與做人，短期也還不易顯現。但是官與兵之間或軍與民之間卻往往是更緊張的關係。軍隊必須維持紀律、戰力與向心力，而要兼顧多方面需要很高的領導、統御技巧。缺乏技巧的人，就會感覺困窘。要掩飾這種能力不敷所需的困窘，就可能要掩藏軍隊紀律、戰力與向心力不足的問題。軍隊戰力不足或許還不易顯現，但是指揮不動、軍紀蕩然卻很容易顯現。

洪仲丘案裡，真相之所以難明，除了犯罪者為要脫罪的理由外，我認為還有兩個主要因素，一是如上所述，軍隊各級幹部要掩飾自己無能，而也就試圖掩蓋某些犯罪，此處不是指殺人罪（因為已經無從掩蓋），而主要是指隱瞞真相之罪。如果揭露隱瞞真相的行為，可能也同時會揭露上級領導、統御不合格的問題。大家寧願因為真相不明被罵，甚至因此過當承擔刑責，也不願意讓外界看到自己其實已經無能領導。

我認為隱瞞犯罪真相部分也可能是為了維護軍隊士氣，而「善意」隱瞞。我們不妨想像警察電影裡，某些人看到同事犯罪或違規，卻仍予以包庇。我們看了還可能會心一笑。這表示這種掩飾真相行為未必都是出於當事人的自利，而可能是出於真實同情，認為小瑕不掩大瑜，認為太冷酷則將損同袍士氣。

用一種另類觀點來說，掩蓋犯罪真相，是因為當事人無能同時滿足多種價值的要求。而他們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而寧願採用掩蓋犯罪真相的行為來達到主觀認為最「好」的結果。

無能其實未必真是當事人個人的問題，而可能是結構的問題，但是在掩飾了無能問題後，結構不合理的問題也很可能同時被掩蓋或被忽視而無從面對。對整體社會而言，這可能才是真正最大的遺憾。

後記：

新任國防部長在六天任期後請辭，理由是論文抄襲。我認為這是他能找到的較有效的理由。而真正使他決定下台的因素，我認為是他覺得無能處理困局。（即使論文抄襲之事是由他人爆料，楊部長應該也還可以嘗試為自己辯護。但是有人爆料，顯示軍方內鬥，這個內鬥處境才是最大問題。說是內鬥，其實可能是部分軍人對馬政府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