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菲間的漁事糾紛有愈演愈烈的態勢，對於這樣的形勢，我是感覺遺憾的。我認為大家應該朝向緩和衝突的方向努力，但是很多人卻似乎是在火上加油，只是發洩怒氣為先。這裡面並沒有反映什麼人民的「智慧」。 

我們在近代文獻上所讀到的，通常是歌頌或肯定人民大眾的言論。我們都熟悉「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這種說法。類似的歌頌人民言詞用各種不同的形式被呈現。特別是在共產黨的文獻裡，歌頌「人民」的言詞似乎是最普遍了。 

但是，依我自己的體驗，我對所謂「人民」的智慧是存疑的。我們知道，近代的德國曾經選擇納粹黨；近代的日本選擇軍國主義；近代的中國（與俄國），則選擇了共產主義。而這種選擇，我不認為是最智慧的選擇。其實，我對這些選擇並不是要徹底否定，譬如，我對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的意義就抱持著多元、複雜的看法。但是，如果可能，我認為其實應該有更智慧的（也許路線是比較曲折的）選擇。而事實上卻終究是不可得，實際上走的是極度痛苦的道路。這條道路很難說不是人民走出來的，但是裡面卻很難看出有多少智慧。 

其實我也不是要說人民沒有智慧，這也不是我的想法。人民中有人極有智慧，而最高的智慧是累積而來，並轉化成為某種菁英文化。我們看到古聖先賢的智慧，其實那裡面就累積著人類的共同智慧。但是，作為時間橫切面之當下的「人民」大眾，卻往往未必能充分掌握並展現這種智慧的結晶。人民大眾，特別是作為「大眾」，而非「有機的社會集體」，往往更常展現傳統的集體意識與一時集體情緒的兩者合流。 

好比說，文革，就被（劉曉波等人）認為是中國傳統（惡劣）文化的顛峰表現。那裡面，有當下的集體情緒（以仇恨、敵意、反外為主），以及「傳統的思維模式」（雖然文革主張「破舊」立新，其實思維方式仍然很傳統。像反省「我群中心」、「多元文化」價值與「互為主體」式的思考等都是不存在的，而其武斷、偏見與暴力性卻是很傳統的思考模式）。 

特別是，人們在使用「我群中心」式的思考模式時，通常並不自覺（因為一般人也沒有這個概念）。我們不太容易意識到，我們使用了主觀的、以我群為標準的觀點看事情，而我們同時又將關注集中在我群身上。「他者」的處境因此被忽略、甚至被扭曲或只被選擇性認知。基於這種思考模式，他群總是比我群要更令人不滿，更該被否定，更該被輕視或敵視。但是，當雙方彼此都如此看待時，衝突就很難避免。我們必須要深刻警醒，因為主觀與我群中心的思考傾向是很難超克的普遍問題。如果我們不刻意節制、調整上述傾向，我們的行為就不免會因此犯錯誤。 

人民如果是以數量來凸顯其特質，恐怕最難反映「智慧」，智慧必須要以特定的、質的形式來呈現。 

以近日的台菲漁事糾紛來說，人民大眾表現了相當程度的憤怒、不滿情緒，但是，其中有多少理性、智慧，則頗有可疑。 

我的想法是，如果可能，台、菲之間還是應該盡量維持和諧關係，避免發生衝突，盡量以理性的態度來處理衝突問題。台菲間關係惡化或陷入衝突，對雙方而言都絕非幸事。萬一發生武力衝突，甚至甚至變成長期戰爭，雙方恐怕都將悔恨無及。但是，現在許多人似乎急於洩憤，而不在乎是否發生衝突，還要鄙視、詈罵那些極力希望緩和情勢的言論。 

不是說我們不應該認定是菲方的錯誤或不應該向他們究責。但是，最後衝突如果升高，我方恐怕也還是要負起部分的責任，因為菲方的有些作為其實可能是被我方的過當反應所激起。首先，我方應該強調先查明真相，而我們卻幾乎一開始就一面倒地認定單純是菲方的錯。其次，我們媒體與民意太過片面而強烈地聲討菲方，主張制裁，甚至還主張武力制裁，而幾乎沒有人要求與菲方進行和平談判。這些言論，看在菲人的眼裡，感受可能和我們截然相反。我們覺得自己義憤填膺，他們卻可能覺得台灣人太得理不饒人，甚至覺得台灣人做錯在先。總之，他們有他們的主觀認定。我們要用細緻的手法去破除偏差的主觀認定。

也許有人說，像菲律賓這麼野蠻、不講理、沒是非的國家，只能以武力對付，談是談不出什麼結果來的。他們又憑什麼說我們做錯在先？ 

就算菲律賓人果然野蠻，我們也沒必要也以野蠻的方式來回應。其實，愈是野蠻，其行徑愈容易預測。我們如果夠冷靜、理性，其實有可能憑藉他們的行為可預測性，來爭取對我方更有利的結果。我們有相當實力與能力可以使情勢操之在我。反之，如果真與菲律賓為敵，在長期的對抗中，他們的潛在實力卻可能足以造成我們的巨大損失。我一直認為，與菲律賓為敵，乃智者不為。 

如果不欲與菲為敵，那是否該擺擺準備為敵的姿態呢？ 

擺姿態可能是一種高明的手法。但是，並不是說只要擺姿態就一定高明，要看我們怎麼擺姿態。簡言之，我以為擺出講理的姿態來，對台灣最有利。我們應該隨時表示尊重國際法、依循國際性的外交處理原則。對於菲律賓，我們應該盡量切割處理，包括避免讓一般菲律賓民眾，包括來台菲勞在內，感受到台灣對他們有敵意。甚至對於菲國官方，我們何妨多體諒他們的面子考慮，盡量避免逼迫他們做覺得沒面子的事。留給對方臉面，其實往往有利於我方獲得實質利益。 

有人可能認為給對方留臉面，就會讓自己沒臉面。這種想法未必妥當。我們不妨假想一種較極端的情況，好比我們與精神病患發生了摩擦，他不斷以言詞辱罵我們，我們回罵他們就能爭回尊嚴嗎？還是應該盡量自制並期待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呢？ 

總之，不論是尊嚴或是實質利益，都不是與對方衝突可以獲得，衝突只有讓我們受更多損害。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呢？什麼是較智慧的選擇呢？ 

人民可以有智慧，也可以表現出集體的智慧，但是，得要抱持理性態度，而非激情、衝動。大家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