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與菲律賓因為漁業糾紛，台灣漁民一人被殺，引起軒然大波，台灣民眾群情激憤，不少人主張要政府硬起來，甚至要求逕行對菲宣戰。也有不少人批評馬政府在對菲態度上過於軟弱。名筆南方碩也是批評馬政府懦弱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懦弱不是美德 怕事不叫理性〉一文（見5月14日中國時報）中對主張和平、理性者冷嘲熱諷，更明斥馬總統懦弱。他為了諷刺馬總統，強調馬總統連宋代秦檜或清末的葉名琛都還不如，甚至還讚頌起這後兩人。總之，在他看來，馬總統是因為不敢強硬而令國家蒙羞的懦弱角色。但是，究竟什麼才叫強硬？立即發動戰爭嗎？限期道歉還不夠強硬嗎？

撇開南方碩，現在台灣的主流民意顯然偏向鷹派立場，而主張要強硬，甚至逕行主戰。似乎如果誰還要強調和平、理性，誰就是孬種。但是，在這次的台菲漁事上，我恐怕又與廣大的台灣民意保持距離，至少是與南方碩這樣的鷹派或主戰派保持距離。

我並不反戰，至少並不絕對反戰，但是我傾向主張盡可能避戰。我認為輕率主戰是不負責的態度。戰爭帶來的災難對雙方人民而言都是無以承受的痛苦。負責任的政治人，不僅應該對本國人民負責，也應該同時考慮其他人的福祉。發生了死亡悲劇，固然遺憾，但是處理絕不可過於率性。率性而為只能短期讓人覺得爽，長期則多半是帶來痛苦。

而我也不信賴主戰的民意。以美國第二次出兵伊拉克的決策來說，開始時美國有七成民意支持，但是，不旋踵間，支持率就降為二成。民意如流水，而且，沒有人必須為如流水的民意轉變負責。也沒人能夠為此負責。如果找出一個人，察覺他前後政策支持態度有所改變，旁人能責備他嗎？他大可以說：我先前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啊。更何況，他充其量也只是五成改變態度者中的一億分之一，他對集體意識的流變又能如之何？

真實戰爭的恐怖與災難性、悲劇性，我就不再多贅，不願意去揣摩、體會的人，也聽不下我這些話。此刻是意氣高昂的時刻。災難的痛苦感受，不到親臨，難以體會。

既然有人拿秦檜、葉名琛作為主和派的典型代表，那麼，我也拿一個更真實、切近的歷史人物來作為主戰派的代表---德皇威廉二世。據說他在中國鬧義和拳的時候，因為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殺，曾揚言要讓中國人嚐到被匈奴人屠殺的滋味。這且不說，他長期與鐵血宰相俾斯麥不和，因此讓他下野。從此恣意而為。隨後即與俄國交惡，又放棄孤立法國的政策，之後又鼓勵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用兵，終於挑起一次大戰。結果德國戰敗，簽訂凡爾賽和約，德國遂陷入貧困又羞辱的處境。威廉二世於戰敗後逃到荷蘭，還想望希特勒助他復辟。他對希特勒多所肯定、多所期待，最終卻未能實現復辟美夢。德國人民因為德皇挑起的戰爭而受苦，但是戰敗之後，他自己卻只是逃之夭夭，繼續揮霍，還期待有朝一日復辟。

主戰派當然不止這一位。小布希打伊拉克，身邊就不乏主戰派。甲午戰爭開戰之前，清廷裡難道就沒有主戰派？李鴻章初期反戰，卻無力阻擋主戰的聲浪；等到戰敗了，還是得要李鴻章出面收拾殘局。他去簽降約，大家倒又在後面罵他賣國。

主戰並不一定錯，主和也不一定對。反之亦然。這個道理其實不難理解。總之，還要看事情的全面。以這次事件而言，如果最後菲方願意道歉、願意賠償，戰爭顯然就沒有必要。即使菲方想要耍些滑頭，不願意誠懇道歉，只要他們並沒有強烈的惡意，經過努力斡旋，事情最終未必不可善了。總之，我們還可以做些其他的努力。這時候還沒有到必須動武的時機。又何來馬總統懦弱之說呢？

退一步想，真要打仗，難道是馬總統親上火線？死的主要還不是一些前線軍人。馬總統難道不可以躲在後方，藉著他人的生命犧牲，來彰顯自己的「英勇」？成就自己的「愛國」？

什麼是勇？老子說「勇於敢者殺，勇於不敢者存」。何況，總統何須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的英勇與愛國。

對日抗戰時，蔣委員長說：「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這是人道精神。此刻，我們難道不應該抱持相同的人道原則？難不成是因為我們知道日本強，所以要犧牲到最後關頭才言戰，而我們估計對菲之戰較有勝算，所以就不必等到最後關頭才言戰了？人們是不是覺得：怎麼連菲律賓都可以欺負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換言之，這裡面其實先有一層輕視菲方的心理。

強調和平、理性就是懦弱嗎？如果是這樣，和平主義、理性主義豈不都可以休了？未來的世界，大家只比誰更強悍就好？

對，我們不可懦弱。但是，事實上，我們多數人都是懦弱的。假裝自己不懦弱的人，我們倒要對他更警醒些，因為他不知道會將我們帶領到何處去。毛澤東不懦弱，他敢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但是他也讓中國人民受盡鬥爭苦楚。我們要這樣的強悍嗎？

說到底，我不認為菲律賓真對台灣有多少敵意。他們可能是個缺乏秩序的貧窮國家，在不可避免地與台灣發生摩擦之際，往往耍賴、不負責。但是，我不認為他們真要與我們為敵，也不認為他們完全無意緩和台菲緊張關係。從而，我們也不必就這樣認定他們是我們的死敵。台菲間因為地緣關係而難免會有摩擦，但是摩擦問題應該可解，而不至於不可解。如果現在就讓事情變成必須動武解決，恐怕太過愚蠢。這絕不是理性行動，非智者所為。真要對菲強硬動武，我預計很快台灣的人民就會厭戰，且厭棄決定動武的人。

有些人現在羨慕中共對外的強悍姿態，我認為這些人短視。中共為顯示強悍而放棄「和平崛起」原則，最終恐會帶給中國人民更多的痛苦，而不是福祉。只有極少數人，也許是變態的人，才會要集體強大而不要幸福生活。

又有些人強調：我們要尊嚴。如果沒有幸福，尊嚴又有什麼意義？尊嚴只能是幸福者的更高期盼。再者，對外的強悍姿態真能帶來尊嚴嗎？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慈禧太后向全世界宣戰，夠強悍了吧？她為中國人帶來了尊嚴嗎？日本發起了東亞戰爭，日本因此獲得了尊嚴嗎？

或許有人會說，尊嚴是來自發起自衛戰爭，而不是侵略戰爭。問題是，我們現在已經必須要進行一場自衛戰爭了嗎？是誰侵略了我們？我當然知道菲律賓可能涉及侵害我們領域的行動。但是，如果認定這就是一種侵略戰爭，未免解釋太過。他們對台灣的侵權行動，難道真的不能通過談判來解決？

理性態度，其實不僅是一種智能的表現，而還包括一種自制，要克制衝動、克制情緒化。此刻就是考驗我們大家理性化程度的時刻，也是淬煉我們理性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