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最受媒體矚目的消息是前消防署長黃季敏涉及貪污的案件。而媒體人黃創夏則在其部落格為文，表示馬英九是黃季敏的共犯。

我不知道黃創夏是否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使他必須使用最尖銳的語言來凸顯自己的卓見。但是，我不太贊成他這樣的說法。

我最想要強調的還是「共犯結構」這個概念，這個概念其實重點應該是在「結構」。如果我們的反省深度夠，我們就會體會到，是那個「結構」使這種犯罪得以發生，並惡化到如此程度。而這個結構裡，參與者是許許多多的人，絕不是一、二人。而參與者多，這還有另一層意義，值得深入探究。不過，容我先從黃季敏的事件說起。

我對黃季敏這個人稍稍有些認識。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在某個場合有幾次的接觸。而也就在僅有的幾次接觸後，他就讓我留下頗為深刻的印象。他外表溫文儒雅、儀表堂堂，表達能力也很強，所以，初次見到他，印象是很好的。特別是他禮數週到，稍許接觸，他就曾送我一盒水果，後來知道是很好的水果。

容我在這裡說個大話，約在十幾年前，當我跟他有些接觸以後，我就已經想過：如果哪天聽到說他這個人（黃某）陷入貪瀆案件中，大概不會很意外吧？我之所以會這麼想，也許不完全是有預知能力，而部分是因為嫉妒的心理。我心理嘀咕：為什麼我總不能像他這麼懂得應對進退、有禮數，而且隨時能出手送一些漂亮的禮物？讓人人都對我有好印象？

我的這種想法，讀者們也許聽來覺得怪異：人有必要這樣嗎？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種事？

我在意，部分是因為我實際上恰恰是非常不懂應對進退的人，而且在人際關係上總是陷入困境。

有些人也許不相信懂得應對進退在人際關係上很重要。我認為那是因為他們並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也就是說，他們可能其實已經具有了一定程度的應對進退的能力，只是對此未必很有意識，他們可能覺得那是每個人都自然有的天賦。對於這種人，我建議他們不妨體會一下患有自閉症者的人際關係。他們可能是最極端不懂得應對進退的一種人。當然，對於多數人，可能主要還是要通過社會化的過程來習得應對進退的能力，而並非全出於天賦。

但是，總歸，即使是有幾分嫉妒，我也還是覺得，過度多禮其實不免會有問題。

中國有句成語叫「長袖善舞」。有些人就是顯得長袖善舞。他們總能拿得出錢來送禮、來贏得他人的好感。當然，這還必須配合著溫柔的身段與好的應對能力。我自己送禮給別人，自己常就覺得尷尬無比，不知道如何才能免於尷尬。所以，結婚多年，我只有一次送內子一束花，而且是有人在母親節義賣康乃馨，我順手買來送的。要我真的正經八百買一束玫瑰花什麼的，送給太太，想著就會覺得尷尬。我可能是過度害羞反應的一種人。不過，想來與我類似的人也未必沒有。

但是，黃季敏可能是與我不同類型的人。

送禮有兩面的條件：要肯花錢，還要有一種樂於、善於交際的性格。

送禮其實是一種付出。要表現禮數，要時間、要費神，還得要花錢。前者不說，如果對許多人表現禮數，可能要花不少的錢。據說一些民意代表們都對如何應付紅白帖的事發愁。如果人際網絡很廣，那麼，光是應付紅白帖就會花掉一般民代薪水的大半。所以有些民代會負債累累。錢從哪裡來？以黃季敏來說，他擔任消防署長，人際關係網絡一定也不小，而如果還常常要對各種不同的對象送禮，禮金累加起來也絕不會是小數目。他哪來的錢送禮？他又為什麼肯於如此付出？這不會有問題嗎？

但是，對於受禮者，他們又會怎麼想呢？

會像我這樣，因為受了一點禮，而覺得對方太多禮，甚至想像這個人將來也許會因為貪瀆案件而出事，這種人大概不多。（我得承認自己是個怪人。）

多數人恐怕還是會因為收禮而對對方產生好感。如果事情不是這樣，送禮這回事大概就不會這麼流行了。（我們也許不宜太片面強調這裡面的貪便宜或物質慾望成分。很可能，人總是希望別人主動來對自己表示善意、表示願意親近。送禮，同時也有這樣的意涵。我們樂於收禮，除了物質慾望外，也可能有樂於接受別人主動親近的一面。）

但是，我們很可能在這種樂於接受他人親近的同時，關閉了一種檢查機制，就像我會想「對方是否會是個貪瀆者」的這種質疑。多數人可能在友情膨脹之餘，不再追究背後可能潛藏的問題面。當然，也有些人似乎真的不在乎這些。

我們再說到黃季敏的官運。他順利升遷為消防署長。在這個人事案決定過程中，想必另外也有不少人會爭取這個署長職位。為什麼最後人選是他？理由不難想像，總之有夠力人士願意挺他。願意挺他，很可能也就是因為他平時「做人」成功，給長官們留下了好印象。

黃季敏是在民國92年阿扁總統任內開始擔任署長的，並在馬總統任內續任署長。這可能表示，他在藍綠兩陣營都建立了很好的人際關係。我的估計是，他的人際關係是普遍的，他很可能對每個人都願意示好。所以，他在署長任內，倒也沒出什麼「差錯」，也就是說，很少人故意要整他。當然，現在事情鬧出來，顯示畢竟還是有人看不過去，所以出來舉發他的貪污行為。

我想要強調的是，總體來說，我們的社會可能太縱容「長袖善舞」型的人物。這是我們社會的特質，而不是黃季敏個人的特質。黃可能是個長袖善舞者，但是他的成功不完全是因為他長袖善舞，而也因為社會容許或歡迎他這種人。具體而言，也就是說，我們社會裡有許多的人在接觸到他這種人的時候，給予的是正面的反應。很可能沒有多少人拒絕接受他的贈禮，也很少人會因為他常送禮而討厭他或懷疑他的人格、操守有問題。（我收了他的水果，今天卻在此批評他，是否有失義氣？不過，「義氣」畢竟不及「公義」來得重要。我說的公義主要不是指懲罰貪瀆所彰顯的公義，而是強調檢討貪瀆行為背後的結構成因的重要價值。）

我不知道阿扁或馬英九是否接受過黃季敏的餽贈，也不知道黃的人事案是否由扁、馬親自決定。但是，就決定人事案而言，只要扁、馬身邊的其他智囊、策士願意挺黃，那事情大概就成了。重要的是，這些智囊人士與黃的關係如何。如果黃能打動這些智囊，大概就能影響人事決定。

黃創夏認為馬總統是黃季敏的共犯，似乎主要是基於兩點理由，一是在八八風災後，傳言黃季敏因為力疾從公以致昏倒，馬總統親自去看望，並且予以嘉勉；另外，黃創夏認為馬總統就是與黃季敏一樣喜強調搞文宣的風格。

坦白說，這樣的「論罪」理由是非常不充分的。以前著來說，難道馬總統不應該去看望一個「因為工作」而昏倒的部屬嗎？不應該在這時候予以嘉勉嗎？

也許有人會懷疑，黃季敏的昏倒時間太巧，實際上是不是推託責任的一種技巧啊？畢竟他應該是最直接負責救災的部門主持人，而八八風災的救災卻又出了大問題。但是，我們不難想像，這時候如果馬不去看望、不予嘉勉，很可能就會有人罵馬總統毫無體恤部屬之情。請注意，在那個時候，完全沒有關於黃貪污的傳聞，只知道他是力疾從公而昏倒。

至於馬總統是否過度強調文宣，而是否因此而特別寵任黃季敏，這些恐怕都有過度推論的危險。

如果馬總統在上任之初，就換下黃季敏，另外任用自己人來擔任消防署長，很可能就會有人說：馬總統，你也未免太愛搞小圈圈了吧，是不是想把綠朝的人一網打盡啊？

在還沒有關於黃季敏的負面消息傳出時，撤換黃季敏的動作一樣也很可能會引來批評。總之，馬總統未必寵任黃季敏。八八風災之後，黃請辭下台，接著，特偵組就開始調查黃的貪污案，這裡面，看不到馬總統特別寵任的跡象。

那麼，先前為什麼沒有關於黃的負面傳聞？

就如我前面所說，很可能是因為黃季敏善於「做人」；他廣泛示好，努力打點每一個稍稍可能影響他官位的人。從而，沒有多少人會想要故意和他過不去。

當然，黃季敏絕不是大張旗鼓地進行貪污，所以，又有多少人會知道他的貪污行徑呢？表面上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廣結人緣的一面。而這一面，會有問題嗎？

黃季敏的貪污受賄行動，似乎通過他的一些親人（妻子、哥哥），當然這些人知道他的所為。但是，我們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勸阻過他，卻可以確定，這些人最後是參與成為共犯，而且很可能也幫助他保密。這些人顯然是最直接的共犯。

但是，所有那些曾收過禮而願意挺黃、甚至幫助黃獲得升遷的人，都是某種意義的共犯。他第一次獲任署長，究竟是誰的影響？也許我們應該查清楚。

但是，說馬總統是共犯，恐怕牽扯太遠。要嘛，就像我的抽象說法：我們每個人都是共犯結構裡的一環，都有一定程度的責任。不過，這裡面的責任概念絕非法律意義上的概念，甚至不是道德意義上的概念。而如果狹義地說，馬總統其實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去看望在工作中昏倒的部屬，並口頭予以慰勉。

我們該不該期待馬總統有透視的能力，而能預見弊端呢？

作為領導者，可能確實需要有這種看透他人個性、能力的慧眼。但是，這種慧眼終究難期。我們都知道諸葛亮多智。但是他也有「揮淚斬馬謖」的遺憾。要能完全看透他人，豈是容易？何況總統得要面對多少人？有可能個個都看透嗎？

也許，一個特別正直的人反而最不易看清他人心中的邪惡（我想：自己心存邪惡的人，往往也最能看見他人的邪惡）。我覺得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但是，它是否是個嚴重問題，我不得而知。這是否是一個正直領導者常有的缺憾呢？這是不是馬總統的問題所在呢？這些問題也許該被探究。

但是，我更希望強調，我們的社會應該對於「長袖善舞」與「多禮」的作風要有更多的警惕。如果社會不知警惕，反而高度歡迎、器重長袖善舞者，社會價值如此，不免鼓勵此風，最後將是社會本身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