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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狂草何所似?
2014/02/17 08:50:36瀏覽4263|回應0|推薦7

懷素狂草何所似?

在寫中華狂草天下第二的懷素書法之先,我先貼上北京范曾的懷素造相圖兩幅,使朋友能在心中興起狂僧懷素甚麼樣的感覺。也對懷素專注草書書寫的模樣有一點印象。范曾兩圖是造相,真正的懷素甚麼樣?無人知曉。在我心中,懷素本姓錢,似乎他就該是這個模樣。依稀感覺姓錢的書法家,下巴就該如是長,台灣閩南語稱為戽ㄏㄡˋ斗!

*取用范曾的懷素造相,並未獲得他的允許。我也不知道如何和他連絡。造次了。心想,如若本文寫的和他的造相圖一樣好,范君當不怪我。彼此都珍惜中華遺產,借圖用用何妨哉!圖文都為了心中那點珍惜!

大唐狂草書法兩傑,一為張旭,人稱張長史,戲稱張顛;一為懷素,俗姓錢,字藏真,人稱狂僧。兩人均好酒。張旭未必顛,懷素之狂為真狂。懷素好名,從不假借,懷素食肉、飲酒不掩藏。狂中有真性情!

 

兩傑書藝各有面貌,細看之下仍然有一二上下之分。我以為張旭為一,懷素為二。其中原因如下:

 

張旭名利兩拋,懷素好名,在書寫時,張旭能忘我,有神來之筆;懷素重視周遭評價,下筆時心手合一,不能忘我。在連筆草書上面,張旭往往神鬼莫測,懷素狂草之連筆不如張旭此其一也。黃庭堅說:張旭肥筆,懷素筆瘦。以孫過庭之理論來看真(/)、草兩體,真需「點劃」,草需「使轉」。上乘需兼具「點劃」與「使轉」。張之肥筆正因為追求兼具;懷素狂草,「使轉」無礙,略欠「點劃」。兩人各具面貌,書體難分轅輊。也正因為張旭狂草的藝術性入木較深,其書法不可學,而懷素書法可學,他給後人的草書影響遠遠大過張旭。其價值當由此看!

蘇軾對於張旭書法中的「點劃」功夫很稱道,也就是說,張旭精熟真書(/)筆法。他說:

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

這正是懷素不及之處!

 

這正是懷素不及之處! 

世間書家,得李白贊賞者,就是懷素了。他在草書歌中這樣說: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後倚繩牀,須臾掃盡數千張。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

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徧。

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

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李白狀況了懷素書法的陽剛氣質,如: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同時也描寫了懷素的書法氣勢,如:「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請注意:李白認為王羲之(逸少)和張芝(伯英)浪得虛名。卻認為張旭(張顛)死了,此處就不談了。「不足數」有貶意,卻沒嚴重到張旭是老幾的程度?本詩的重點在於不師古。懷素當然見識過張旭書法,不管誰第一,他沒有單單模仿張旭跳不出來了。

 

李白認為書法之貴,貴在自然(天生),何必要和張旭一樣,看了公孫大娘的渾脫舞(不是脫衣舞)才有領悟。李白這一點錯了。人感於外而化生於內,沒有出諸於天生就能書法天下獨步的。懷素也是有感於自然現象,而領悟書法的,他只是時代不同,沒機會看公孫氏的劍舞,他錯過了。

 

「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大唐王朝廣納文化,渾脫的意思就是胡俗,渾脫舞等於胡俗之舞。大唐三舞之一的胡旋舞,白居易有詩記述,那也是胡舞。此句共十言 (十音數),和全詩七言居多很不搭調,我懷疑原文該是:「何必公孫大娘渾脫舞」的九言,後人加了一字。也不太像唐人詩文,極為突兀!

這首詩還有一詩句需要解釋才能了解:「筆鋒殺盡中山兔」。中山毫(毛筆)在唐代就很有名,中山是否就是宣城我不清楚。李白這句話並非是說,懷素的毛筆可以殺掉中山兔子。中山產兔,毛質長而韌。中山兔毫之筆,為名筆。李白的意思為:把中山兔全殺光,做成一支超級大筆,也不夠懷素揮灑的大度!

李白八斗詩才,卻在書法上,未下功夫,今日遺世上陽臺帖,有筆畫不清,無法辨認的缺失,也看得到,他的書體徘徊在楷書和行書之間,也想學寫大草的連筆與草書,混雜的說不好聽一點,就是拙而劣了。也說明了狂草/大草在唐代也不是人人能使得。我們喜愛李白,只能說他的書體很可愛,不能說他的書法很好。作詩,天生才氣占很大因素,書法需要長時間練習,天份當然也要有,一如射箭,有技術鍛煉的必要性。從李白試圖連筆的地方來看,所學正是張旭狂草,而非懷素書法。痕跡昭然。

釋文: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此處僅略說李白本帖之書法問題:

在「山高」和「可窮」兩處,李白使用連筆。連筆筆意學自張旭。楷書有:「高」「水」、「萬」、「太」、「白」等;行書有:「非」、「上」。草書有:「筆」、「清」、「可窮」等。難辨識錯字有:「山」、「有」、「臺」等。

 

非我等窮挑錯處。類此書法,難以稱善。然而,書體如是,不掩李白詩情與才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才幾乎是共識。他和張旭並在大唐三絕之中。所謂絕,後無來者也。張旭之筆、 裴先生之劍、李白之詩是也。大唐狂草二傑,曰張旭,曰懷素,懷素狂草/大草與王羲之大草與小草為後世之模範。天下書法,不學懷素,則學羲之。中國簡體取義於兩者甚多。

 

 

黃庭堅不然,黃同時學習張旭和懷素的草書,因此而脫窒礙。他在評論兩家書法時說:懷素草書,暮年不减長史,盖張()妙于肥,藏真(懷素)妙于瘦,此两人者,一代草书之冠冕也。也就是說,懷素到了晚年,書法火侯才能和張旭並駕。兩人並為草書之冠。黃庭堅的評論比較正確。懷素書法,從年輕到暮年有過相當變化。書帖上來看,年輕時寫自敘帖,意興如李白詩中所說,有誇耀引人注目和求名的意思;晚年所寫小草千字文,反璞歸真,不求奇了。張旭書法始終一貫,懷素書法,中有轉折。黃庭堅稱懷素暮年書法造詣與張旭齊,有可能稱讚他的反璞歸真。看似在狂草上更遜張旭,其實不然,反璞歸真後的懷素呈現了最真的一面,那一面的火侯極深。黃的見識非同一般!

 

前說,懷素真狂,飲酒、食肉不掩飾。此處先貼他的食魚帖。如下:

 

前說,懷素真狂,飲酒、食肉不掩飾。此處先貼他的食魚帖。如下:

釋文:老僧在長沙食魚,及来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咲(),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異疏(按:此字左半已破损)還報。诸君欲興善之會,当得扶也。

這份書法帖要解說一下意思:老和尚我,在長沙的時候吃魚(產魚),來長安城後吃的多是肉。常常為俗人嘲笑,感覺很沒意思。人因為生病很久了,不能時常寫些新東西回報。諸位有興趣好好聚會,可是要扶持(我這)羸弱(病人)了。

其中應是「扶羸ㄌㄟˊ」,而非網路上普遍講的「扶贏一ㄥˊ」。後者幾乎不通之至。這是我的看法,對或不對,不敢講。

此處,我們來看看食魚帖的書法:

連筆之處,由上一字做筆給下一字當偏旁或起筆的,僅有三處。「老僧」、「當得」、「長安」、「善之」四處。沒有連筆串兩字以上的筆法。我們把張旭連筆草書的藝術視為「一絕」,並沒有說,凡是狂草就必須連筆。張旭連筆藝術不可學,懷素這樣的順理成章的連筆,是可學的。他在中晚期的作品並無太多連筆。事實上,從甲骨文以來,中文字字分離,不具連筆是本性!狂草的通性在於一字省提筆。本帖省提筆之處,需要細看方能領悟。

人說宋代蔡京人品不怎樣,卻是名書家。事實上,蔡京只善楷與行,草書不怎樣靈光。他在行書中也搞連筆,那是一條細線串字。這種連筆充滿做作,毫無意義。筆斷意連都比強行連筆有藝術性。我由其字,認為蔡京做作,難列宋代四大家之林。蘇軾也難稱書法家,但是他的書法,負載他的性情,遺世作品,價值連城。這是我對書法藝術的見解。究實而言,連筆非必須。 

值得一提的還有「多書異疏還報」的「還」並沒走之當形意,寫出來的字很像「予」,張旭的冠軍帖中的「還」也沒有走之。令我等懷疑,唐楷中的「還」就是今字繁體。那麼這種大草的還哪裡來的。若究其源,怕是繁體本字筆劃繁多,民間胡寫寫成了狂草中的此字。更可能進入了章草。更由王羲之筆法中定型了。懷素和張旭依循。今日簡體寫做「」,取類似於「予」的形似,把走之裝回去。字凡數變,與繁體大相逕庭了。其源本於民間胡寫。簡體認為「」的「不」上面一橫,就是大草中,「四」的抽象化。大草如此抽象,比比皆是。細看的話,簡體這一橫,和「不」的上一橫是有不同的,它是有點曲線的。只是這樣細小的使轉差異,已經造成混淆了。唐代以後,楷書為真書(正體)用意就是免去混淆。

 

另一字,簡體的「会」,正是本帖「諸君欲興善之會」的「會」的寫法。可知簡體擷取大草之處正是不少。

 

除以上所說之外,本帖每個字都是大草範本。不管是學習辨字,或是學習大草書法,本帖均中規矩,足資學習。

 

這是懷素中晚年作品。書中自稱老僧,當然不是年輕時的有意賣弄的狂草了。

蘇東坡對於食魚帖的看法,該是公論:

...而此公尤能自譽,觀者不以為過,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今觀此帖有食魚、食肉之語,蓋儻蕩者也。至於行筆遒勁,如屋漏,如屈鐵,非工其能如是乎?

 

懷素書法的評論,多以屋漏痕喻之。其語本出顏真卿,傳諸後世千年不改。屋漏痕是甚麼?是水從外滲透到內的痕跡。比喻懷素的筆法如水滲透一般自然,也就是說在草書使轉(弧線)的功力上面甚工。蘇軾認為,懷素在食魚帖中表現了儻蕩(今語為坦蕩)個性,看似不求工,我自橫行的模樣。但是筆法遒勁,那是下了功夫的結果。不下功夫勤練,哪有如此水準呢。蘇軾書法比李白好,卻不是很好。蘇大學士的學養可不是等閒輩。他不會有李白「萬事貴天生」的天真!

懷素練書,萬張芭蕉葉遍寫,積筆成塚。用力之勤,未必遜於張芝池水盡墨。懷素喜歡自吹自擂,也不是甚麼大毛病了。我一直認為自吹自擂就是厚顏(厚臉皮),講好聽點就是企圖心。在企業開發上面,外國人認為Audacity是必要的個性。自古,中華講謙虛,懷素的厚顏引起的微言是無謂的。在自敘帖中,懷素歷數眾人對他的讚賞,越寫越得意,那段書法就很精彩。眾人的稱讚整個來看,大致說明了懷素書法何所似。自敘帖本身的目的就在自譽,亦即自誇和厚顏,懷素不識英文,不然我講的Audacity,他也寫在自敘帖中:馮公謂我Audacity,惟其自信,乃可當也!搞不好還寫英文草書的Audacity呢。當然,這是戲言了。

若以一語定懷素書法何所似?喻為屋漏痕!蘇軾說如屈鐵,意思是筆法如鐵之硬,彎曲自如,講的正是使轉功夫。屋漏痕。水滴於頂,其痕由點而線面,無定形,無矯飾。范曾謂:屋漏痕,天授之也。是之謂歟?其實不然,此乃經時歷久之鍛煉。


懷素狂草何所似?

講到何所似,我們要分兩面來講。懷素是書法家,同時也是書法表演家。在表演的這一面,他希望讓觀者看到他在寫字的模樣,從而了解他的書法是甚麼樣。他的時代,看到他寫字的人頗多,李白該是其中的一位。這一面叫做造勢,另一面則是當時的人以及歷史上走過的人的評論,除了在自序帖中的袞袞諸公,蘇軾和黃庭堅都能算在內。這就涉及了書法本身的鑑賞。我認為兩面都要看,才能還原懷素這位書法家和他的書法藝術!所有的敘述,以「屋漏痕」統領,成為懷素書法的定論。

 

這裡,我們先講講「屋漏痕」的來歷。陸羽寫了一篇僧懷素傳,載諸《全唐文》。原文摘錄如下:

 

至晚歲,顏太師真卿以懷素為同學鄔兵曹弟子,問之曰:「夫草書於師授之外,須自得之。張長史觀孤蓬、驚沙之外,見公孫大娘劍器舞,始得低昂迴翔之狀。未知鄔兵曹有之乎?」懷素對曰:「似古/股釵腳,為草書豎牽之極。」顏公於是倘佯而笑,經數月不言其書。懷素又辭之去,顏公曰:「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素抱顏公腳,唱嘆久之。顏公徐問之曰:「師亦有自得之乎?」對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夏雲因風變化,乃無常勢,又無壁拆之路,一一自然。顏公曰:「噫!草書之淵妙,代不絕人,可謂聞所末聞之旨也。」

* 我讀古書的記憶中,唐代僧人自稱貧道也或有之,不專限道徒。此處的道指得是一種終極智慧。修道通用釋道兩途。 

陸羽記述了,懷素的啟蒙師是金吾兵曹錢塘鄔彤,懷素的表兄弟。懷素在所有的書帖中從未提及的一言師。鄔彤只是小小兵曹。自敘帖只談袞袞諸公,沒有鄔彤的地位。但是,當懷素見到顏真卿時,提起了鄔彤告訴他,草書之形猶如拆釵股,也就是婦人之金釵掰開後的條條絲絲。顏真卿提點他說:屋漏痕的形狀比拆釵腳/股要高。懷素草書,以此為造型,加上他自己體悟的如夏雲,沒有一定的形狀(無常勢,有綿延之質(無壁拆之路)。這就是懷素狂草的總體。

 

顏真卿是貴人,在懷素自敘帖中佔極崇高地位,鄔彤是小人物,遂無一字提及。這都不要計較。只是換了我是古人,名滿天下,寫自敘必然加一段:

昔余困頓,於便利店前遇一乞者,一言開我智慧,不敢或忘啟蒙師.......

 

我是如此個性,也許正因如此,不能名滿天下。我更不願名滿天下,失去自在了。不強求古今人人如此。王羲之受教於衛夫人,可曾一語提及啟蒙師了。不需苛責懷素。追求大名也是人性之常!王獻之還誇口自己的書法勝過乃父呢。在我眼中沒批評,只感俗了些罷了,不否認他們的藝術成就!

*我定義的俗與不俗端在人生透看。透看謂不俗,否則依全矇或半矇定俗的程度。俗就是俗世。沒有太多褒貶的。 

至於「拆釵股/腳」與「屋漏痕」,可見卷首范曾之懷素造相圖之二的跋。他提到鄔彤和顏真卿。范的根據就是陸羽寫的傳。

要知懷素狂草何所似,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懷素自敘帖讀了幾通,把他歸納自己的書法特質看懂。這裡面有懷素造勢的外在,與書法本質。我們先看看自敘帖的全文。兩岸名教授和書法家常常開會討論,通不通透?先不談他們在書法理面領悟多少,第一個要問:這篇懷素的唐文看懂了沒有。看懂了,再談深入。如下:

 

自敘帖本文

 

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恨未能遠者钫見前人之奇跡,所見甚淺。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遺編絕簡,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無疑滯。魚箋絹素,多所塵點,士大夫不以為怪焉。顏刑部書家者流,精極筆法,水鏡之辯,許在末行。又以尚書司勳郎盧象、小宗伯張正言,曾為歌詩,故敘之曰:「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疎,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故吏部侍郎韋公陟,睹其筆力,勗以有成。今禮部侍郎張公謂,賞其不羈,引以遊處。兼好事者同作歌以贊之,動盈卷軸。夫草稿之作,起於漢代,杜度、崔瑗,始以妙聞。迨乎伯英,尤擅其美。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于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模楷精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常接遊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資質劣弱,又嬰物務,不能懇習,迄以無成。追思一言,何可復得。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向使師得親承善誘,函挹規模,則入室之賓,捨子奚適。嗟歎不足,聊書此以冠諸篇首。」其後繼作不絕,溢乎箱篋。其述形似,則有張禮部云:「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盧員外云:「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朱處士遙云:「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敘機格,則有李御史舟云:「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張公又云:「稽山賀老粗知名,吳郡張顛曾不面。」許御史瑤云:「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灕驪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戴御史叔倫云:「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恠狀翻合宜。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語疾速,則有竇御史冀云:「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戴公又云:「馳豪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目愚劣。則有從父司勳員外郎吳興錢起詩云:「遠鶴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如。」皆辭旨激切,理識玄奧,固非虛蕩之所敢當,徒增愧畏耳。時大曆丁巳冬十月廿有八日。

 

在這篇文章中,他先敘述了自己酷愛書藝,於是來到了帝都長安會見當代名公,得觀前人書帖。當代名公一一介紹。然後談到漢代以來的各書法家,從漢代的杜度、崔瑗、張芝(伯英)、王羲之、王獻之,以至於虞世南、陸柬之。特別推薦了張旭。

 

請注意,此處他特別講到張旭「顛逸」,懷素思慕張旭,並用顛逸來外在造勢,其中包含有狂酒大醉,凝聚了畫閣之上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勢,然後飽沾墨水,振筆疾書,不數時,滿壁龍蛇(寫在牆壁上),或如李白所見:「須臾掃盡數千張」(寫在紙上)。氣勢營造,由靜態的「吾師醉後倚繩牀」,到書寫時的「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一行數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李白筆下的詩句,正是懷素精心的造勢。後勢通常在他醉酒醒後,告訴眾人,襄前怎麼寫的那些書法,已經渾然不知了。他想凸顯自己的書法來自天授,所以玄妙!當然,醉酒狂書,可飆意興,也有可能不知當時了。

 

懷素從來不肯公開承認他以張旭為師,都是舉古人如張芝和王羲之為師。實際上,張旭狂草才是懷素之師。只是他脫格有自己的書法了。整個書法有自己的生命。隱隱約約,我們還是看的到他真正仰慕的人正是張旭了。這個放在下一歩來談。

 

在自敘帖中,懷素從四個方面來介紹自己的書法,第一 形似,亦即字的形狀(造型);第二 機格,也就是字的風格;第三 書寫速度;第四 涵養,文中,他以謙詞說成是「目愚劣」,意思是某某賢士透看愚劣的我是甚麼樣,以此帶出他的涵養怎樣。涵養當然是內在的。

 

 

我把有關這四個方面的原帖貼出來,同時看狂草書法,看所書內容,分析其精神。相信這種介紹,網路所無,是否有今人在出版的書中這樣做則不知了。我主張書法帖就是一手史料,具有歷史資料價值,也具有書法藝術與書家意興與個性,合三者而觀之,是謂讀帖。個人從未臨摹,所以書體不怎樣,卻讀帖七年,所悟多矣!

 

懷素第一個先談自己書法的造型。他寫道:

其述形似,則有張禮部云:「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盧員外云:「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朱處士遙云:「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

 

這種造型有下列特徵,因為無法描述,都使用中英詩詞中的比喻來講,此處就是直喻(Similes),也就是這種字,像這個,像那個,拿來比喻的,有些是想像,有些是實物。中西文學這方面,了無差異。

 

「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就像是(大小)不同的蛇,(突然一下子)都到了紙上(勢入座),搭配眾蛇的氣勢是「驟雨旋風聲滿堂」,氣勢是懷素營造寫字的模樣。也就是他的字有如各種蛇的彎彎曲曲,彎曲狀態各有不同,都是活神活現的樣子。

「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初看的時候,好像淡淡的青煙,又像清清的松樹枝枒,(再看),又像直看是好多山峰高高低低,側看成嶺。李白有詩句描述過這樣的山的造型。這裡講的是懷素的字的清和峻。

「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這裡講的是冬季藤枯的時候,猿猴攀藤飲水,拉彎了枯枝的模樣,指得是枯枝,而不是寒猿。應該是長江水,地在三峽。李白的詩中也描述了三峽與猿猴。又比喻為大力士舞動孫悟空那支有如天柱的金箍棒。這裡的意象有大力士的力道,與鐵一般的重和硬。這就是書法理論中講的「骨力」。李世民認為,妍麗不是書法重點,骨力才是至要。也就是說,懷素書法造型如枯枝,具有骨力和拔鐵的勁道。

「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這是講他的字有如大閃電的激烈,字成以後,活神或現,如有生命一般。肯定他的字有生命。

 

現再讓我們看看,這四位當時的書法鑑賞家的好評是否名符其實。貼懷素第一段書帖如下。

 

這段的釋文如下,朋友對照來看。

 

箱篋。其述形似,則有張禮部云:「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盧員外云:「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朱處士遙云:「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敘機格,則

 

我在20012005年做了不少攝影。此處唐代諸公(當然,後世如宋代文士亦然)談懷素狂草,提到的枯藤和清松,我拍攝有枯枝,大約如此。可以把懷素狂草的枯藤(枝)造型,和實體攝影結合。我想,自己是有藝術潛能的,只是被辨理的史學障蔽了,難以超拔。這張攝影,當時給我感動,該是和懷素的枯枝書法給我的感覺一樣。當時的我,沒深入讀書法帖。觀自然之象而有書法,果不其然!

如下:

上貼的論懷素狂草的造型/形似,此處略談狂草筆法:

這種筆法初看之下,有若天書。細看時,可以看出,原自於王羲之所開發的大小草書居多,其中間雜章草以及民間胡寫體。章草中也含有胡寫體的精緻化,因為這種書體筆劃少,符合狂草少提筆的需要。懷素領悟的夏雲無常勢(沒有一定的形狀)使他在前人書範中追求無定勢,也就是變造了形狀,卻不能過度了,成為胡劃。讀他的狂草,也需要暫時把心中的「常勢」(一定的形狀)先摒除,然後順著筆劃,和熟知的「常勢」比對,可以知道那是甚麼字。變化了形狀,通常筆畫還是循常規的。

 

除了前說來源外。狂草是楷書的抽象化。依稀還有楷書的模樣。這裡面有個難處,若不突破,永遠不能進入草書世界,不管小草或大草/狂草。那就是我們通常寫繁體楷書每個字中都有一個以至於多個元件組合,這些元件在草書中都被抽象簡化了,有時候好幾個不同元件併為一種寫法,當然,辨識力就差了;有時候好幾個不同元件歸納為類似寫法,其間只有細微差別,成為容易混淆了。舉例:言字旁,三點水,單立人和雙立人在草書中都像是有弧線的一豎,略有差異。就是很混淆的。關於這個問題,有一套草書教學材料有幫助:宋代人編寫的《草韻百訣歌》要先看,可以學點草書經驗法則。

在上面五葉懷素的書法中,我摘了四片段做為說明:

「其述形似」、「又似山開」、「拔山伸勁鐵」、「只畏盤龍走」來看看狂草書法的究竟:

「其」這種寫法,淵源於王羲之,王羲之參考了章草。楷書的「其」提筆八次,大草和小草的「其」一筆寫就。蔣中正先生書法學王羲之,所有的「其」均如此寫。沒有例外。

*提筆的英文稱為stroke。可以計算幾個 stroke(s)

 

「似」是楷書的簡化,或稱抽象化。楷書提筆六次,狂草提筆二至三次。

「伸」接近楷書模樣。提筆四次,楷書,七次。

「畏」從楷書的提筆九次,到行書的提筆兩次,以至於草書無提筆。我們清楚的看到上面的田省略成了一勾,下面的部份省略成一橫加上一小圈與一勾。這個字的草書是可以補回為行書的,當然也能補筆劃,退回楷書。

這些舉例,適用大部分的草書。了解其筆法,就能辨識。被一些書法家玄乎成了藝術,永遠學不會,透過科學的分析和歸類。至少能學會辨讀,寫得好不好,各憑巧手了。我不稱為藝術能力。這東西基礎是巧手,並非是甚麼深奧的藝術。把一堆字都安排的很好,又懂留白,就是布局。那是要點藝術的感覺的。 

我寫的這幾個字和藝術無關,是科學的演繹和歸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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