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濕冷的黃昏回家，在我看來是可怕的，尤其又隱藏著一顆破碎的心。我逕自走著，每踩一步都顯得有點沉重。

　　「阿香呀！」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著，我回頭看到了婆婆正撐著雨傘在我的後頭，我停下了腳步，等著她上前。

　　「婆婆！對不起都沒去看您！」

　　「沒關係！我很好，而且葉媽媽每天都會過來，我們又像以前一樣了。」

　　自從上次葉媽媽給了我一盒巧克力後，葉媽媽又如同從前一樣，天天去婆婆家聊天，她時常是自己家門沒鎖，就跑去鍾婆婆家裡，而且由於熱心又好動的個性，就像是照顧自己母親一樣的對待婆婆。她唯一害怕的應該只有鄰居間的閒言閒語，我猜想她總怕被別人的口水噴到。

　　我低頭不語，獨自一人撐著把藍色格子的雨傘，站在一樓的大門口。天空中飄著灰毛毛的小雨，一下子天色就暗了下來，時節已變，快冬天了。

　　「阿香！要不要上樓去喝茶呀！我有新的茶點唷！」

　　我微微點了點頭，跟著婆婆的腳步，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這幾天，我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即使跟著婆婆的身後，有個人陪伴，還是會感覺到一種憂愁緊緊抓著我，我恨不得自己像一灘爛泥就此灘在地面上，腐爛等死，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事情。婆婆將門打開，屋內跟往常一樣，整整齊齊，並且還是那一股淡淡的古色古香。

　　我走進客廳的沙發坐著，把笨重的書包拿了下來，放在椅子上，抬頭望了一眼牆上掛著的時鐘，時間正指著五點一刻，我想像往常一樣充滿熱情卻始終提不起勁來，還好婆婆並沒有很刻意的詢問我。

　　婆婆走進廚房，拿出來一罐玫瑰花茶，「這麼晚了，我們喝花茶好了。」

　　「嗯！」我回答她一聲。

　　婆婆又從客廳的玻璃櫃裡拿出了一個透明玻璃做的壺及兩個透明玻璃茶杯墊著玻璃盤，那是專門為了喝花茶所使用的茶具，我將桌上擺著的那罐花茶打開，淡淡的玫瑰花香就飄在空氣中。

　　「好香喔！」我和往常一樣的反應著，但說這話時還是心情沉重。

　　婆婆微笑的看看我，接著又將一盒新買來尚未拆封的桂圓蛋糕拿出來，她說：「阿香！這桂圓蛋糕很好吃唷！」

　　我拿了一個，放入嘴中輕咬了一口，裡面有好多的桂圓肉一下全露了出來。

　　婆婆走到藤椅坐下，啜飲一口花茶說：「味道不錯吧！」

　　我也喝了一口，點點頭回應著：「嗯！好香！」

　　在這停頓的時間裡，補充著我倆說話的是屋外灰色雨絲敲打著玻璃窗的聲音，婆婆望了一眼窗外說：「唉呀！雨好像變大了。」

　　那爛泥呢？爛泥碰到雨水是不是就能就此消失？我心裡想著，也隨著她的話語將視線移向落地窗。

　　「阿香！妳看屋外正下著雨，地上馬上就積水了，許多人都噼哩啪啦踩著雨水回家，有的時候，生命似乎只是在一攤死水中靜止的逝去，很可惜呀！」

　　「嗯……是呀！」這聲音像是從別人嘴巴出來的。

　　「走或者不走！」婆婆看著我：「也許只是一次次成年世界裡的失落！」

　　我將眼神轉向婆婆，好像婆婆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也期待著婆婆再跟我多說些什麼，對於我而言，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也沒有未來，我需要一雙溫暖的雙手擁抱著，而面前只有她，只有深刻了解她，看著她的抑鬱與苦楚，看著別人的，我才能瞭解自己、接受自己身邊所發生的幸與不幸。

　　「你鍾爺爺當年望著自己的妹夫，也是這個樣子，走或不走，自己的妹妹、媽媽還在大陸！妳鍾爺爺之前運送了擺在四行倉庫等船的黃金，那時他天天住在和平飯店監視四行倉庫碼頭的情形，好日子可過多了。在他完成任務，想要回去找母親，沒想到卻被自己的妹夫軟禁，企圖遊說他投靠共產黨。他妹夫就是從原來的國民黨叛變轉成共產黨的。那時候大概是民國三十八年，他被妹夫軟禁了半年，始終沒能遊說成功，於是放他走。」

　　這是人們自己親手掘的宗教與政治的墳墓！我突然想起婆婆說過的這句話。

　　「由共產黨的船送他到舟山島，已經是民國三十九年了吧！後來他才隨著國軍撤退到金門。也許就是這樣，他的妹夫在共產黨官越做越大，而他在軍中卻一直升不上去，他不只監控別人，也一直被別人監控，最後還是被除役。他當時只說了一句話：「為國家做牛做馬，沒用了一腳踢開！。」

　　「他不是來台灣了嗎？他妹夫的事……怎麼其他人也知道？」我問。

　　「是呀！那個年代是有很多秘密情治人員。不要說怕軍人叛變，早在二二八事件之前，就在進行肅清異己的事情，尤其對當時台灣社會的精英迫害啦、或者進行誣陷，他們化名分層聯繫，進行各政黨、個人、團體的情報蒐集工作，肅清台灣島內可能危及其政權的潛在危機，鍾爺爺自己也很清楚是怎麼回事。」

　　「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恐共、仇共的情結下，反共思想的年代！他們是統治者的工具！」婆婆說。

　　「我記得我小時候還有畫反共復國和保密防諜的海報！」我說。

　　「嗯，當時的氛圍確實如此、當時的文人也有許多淪為政黨服務的工具，妳鍾爺爺也不得已算是其一，他之後寫了一堆反共文章、吹捧黨國的功勳，我父親就不能苟同。雖然父親小時候是念日本公學校，生活交錯使用台語和日語，但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那一代人，他其實也間接關心自己對身份的認同。」

　　「對自己身份的認同……？」我問。

　　「就像他會聽所謂的地下電台，地下電台說著台語，秘密地批評時政！但是在此之前，父親是沉默的，我們家人都是沉默的，在家中不可談論任何關於這類的事情。」婆婆笑了，繼續說著：「我都聽收音機播放的台語歌曲，聽一些賣藥的廣播，很有意思！當然，有時候也看看書，寫寫文章。」

　　「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不只充滿熱情，充滿愛，而且還時常會覺得快滿溢出來了，於是發現了文字的浩瀚無垠，發現文字是很有趣的遊戲，能把愛釋放出來，也可以把心裡的空白彌補起來。」

　　「心裡的空白！」爛泥也會有心靈嗎？我想著。

　　「是呀！心裡的空白，你可以試著寫出來，那樣妳的心也會豐富起來。妳還能感覺到靈魂的震動，就是妳心的力量，而不會變成一般人一樣，一顆缺乏情感冷漠的心。」婆婆慢慢地說，並且還看了我一眼。「我記得妳第一次自己來找我的時候，好像嘴裡唸什麼雲像小馬的遊戲，很有趣呀！這也是文字遊戲呀！」

　　「嗯！我喜歡看雲！」我遲疑了一會兒，繼續說：「可是雲有時候也會是烏雲！就是頭頂整天跟著一朵烏雲」

　　「哈哈！但也會白回來呀！」婆婆閉上雙眼，接著說：「即使沾滿灰塵，也能不留痕跡。」

　　「像我父親一樣。」

　　「鍾爺爺！」

　　「我……我覺得有滿滿的愛，可是我的心好像破洞了。」

　　「心真的破了個洞嗎？需不需要婆婆借妳針線呀？」

　　「不用！」我笑了，快樂和悲傷都太巨大了，也都來得很突然。

　　「不補啦！」婆婆瞇著雙眼，斜斜看我，「不留下痕跡嗎？」

　　「都已存在心裡，還留著做什麼？」

　　「哈！哈！哈！」婆婆又笑了，「什麼都沒有了呀！」

　　「什麼都沒有！」我重複著。那一刻，我的心平靜了下來。

　　「妳看！妳可以試著用文字來幫妳說話，說出妳的情感，妳會更勇敢，更勇敢去追求自己。」婆婆說。

　　「追求自己？」

　　「嗯！追求自己。一個健康的人是因為擁有了最高貴，最甜蜜美好的感情。愛是從心底發出來的，它原本就存在妳的心底，妳現在只是找到它，妳還不知道自己就是它。」婆婆說。

　　「妳是說我就是愛嗎？」

　　婆婆微微點點頭說：「一份高貴的愛！而不是只愛自己，自私自利的愛！愛是從心裡生起的，一般人沒有心，所以到處亂愛，見一個愛一個，那只是肉體的慾望，妳慢慢感覺吧！」

　　「嗯！」

　　「妳這個年紀，可以去學會愛別人！去感覺一份無私的愛。人的一生，因為有不同的愛而使自己豐富起來，美麗起來。像父母之間；或者朋友之間；甚至是陌生人間無意的互相幫助。」

　　「嗯！好像是這樣。」

　　「我們總是不知道生命中會有什麼事物等著我們，但我們總要去冒一點險，才有機會發現美好的 一面，我們總有辦法使自己快樂，這是妳要知道的呀！」

　　「走或者不走？」

　　「嗯……也對！」

　　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慰藉，像是一個母親，試著用她年邁的雙手，安慰我，給我保護，這也是爲什麼我喜歡婆婆的原因。她有一種奇怪的魔力，讓人不想離開她，有時，我也覺得，她像個著了心魔的神秘吉普賽老奶奶。她的神祕話語總讓我能得到不同的啟示，似乎她也看出了潛藏在我內心膽小逃避的個性。

　　我看了一下牆上的鐘，跟婆婆道再見後，便起身離去。

　　沿著瀟瀟風雨敲打窗子的聲音，我獨自一人提著寂寞的步子，轉入那窄小的樓梯間往住家的方向走上去。在回想剛才和婆婆談話的同時，我想像往常一樣抬起頭看看美麗的雲朵，但是雲朵的顏色隨著陰暗的樓梯間慢慢暗了下來，只存在於上方的小氣窗裡飄來飄去。我現在只看見灰色的大雨打在窗檯上。我的心需要注入一點陽光、一點熱情，但是卻只有黑暗從窗檯照射進來，照射在我寂寞的身影，我並無法找到任何答案，也無法使用腦袋去思考，今天的氣候就如同我的心情一樣的低迷、惆悵。

　　我坐在書桌前，手中不斷的翻動著桌上的書本，我一直看著同一句話有二十遍了，因為無法使自己專心，於是我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我想起了那男孩，總覺得這樣傷害了他的情感所引起的愧疚一直糾纏著我。而我的內心卻好像要跟自己征戰一樣，讓我只想軟弱的避免看見橫在面前的是如何在乎的一張臉。是的！我是軟弱的！我給了自己這個答案。從小我就很軟弱，也因此常讓自己鼓起勇氣去跟別人道歉，每當我跟別人道歉之後，都會是快樂的，我想起了這份感覺，同時也開始不斷回想剛才和婆婆之間的談話。

　　和婆婆的談話是一種安慰，也許我應該試著把自己內心的話寫下來，就像婆婆說的一樣，也許在我提筆寫出的同時，也能釋放出已儲存於內心裡的傷痛。那麼我有什麼話要說呢？我再坐回書桌前，把書桌上正攤開的課本闔上，我已無心在功課上面。想了半晌，大慨只剩抱歉兩個字吧！於是我從抽屜拿出了一張香水信紙，用尺撕了一小條，上面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幾個字：抱歉！其實你的詩，意境很美！

　　就著麼簡單！我恍然大悟，用衛生紙擤著鼻涕撲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