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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0 17:25:01瀏覽618|回應0|推薦2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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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佳穿了件水藍色的短袖T恤、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白色布鞋,從我面前走過來,她就像她的母親一樣美麗。一頭烏黑的短髮,頭髮的一邊塞在耳後,另一邊微微蓋住臉龐,雪白的肌膚上,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她習慣性地對我抿嘴微笑,眼睛不停地眨呀眨。 我將雙手插入白色洋裝的口袋,直挺挺的靠著身後的一棵老榕樹站著,兩旁滿是矮小的樹叢,再過去有一片大草皮,那裡有許多麻雀和鴿子,有時我會拿麵包屑去餵他們。我看著美佳悠悠地往我佇立的方向走了過來,心裡無比的歡喜,一個從小一起玩的朋友,即使曾經分離一段時間,內心的親密感還是一樣。 「美佳!」我叫著。 「那!妳看這是什麼?」美佳輕柔的說著,同時遞來了一份白白軟軟的東西給我。 「年糕!」我欣喜若狂,那是裡面包著滷肉和豆干的大陳年糕。小時候我們倆常一起跑去排隊買年糕,當手中握著熱騰騰的年糕,還等不及到家就邊走邊吃了起來。 我和美佳共同居住的地方,是永和的大陳新村,一條條巷弄裡居住著同一個家庭的不同成員,可能爺爺奶奶住對面;外公外婆又住在下一條巷子,那裡的孩子,常常是好幾戶人家跑進跑出的玩。 因為是老舊社區,巷弄複雜的程度,就像特別安排好的迷宮一樣,許多年齡相近的孩子們常在一起玩著捉迷藏,我每次都跑最遠,等到我繞回去的時候,所有孩子早已回家不玩了。他們跑去跟我姊姊說:叫妳妹別玩啦!每次都找不到她。後來只要有我參加遊戲,他們一定會訂出一個範圍。 和美佳認識的那一天,就是跟其他鄰居在玩捉迷藏,那天是大年初三的晚上,一群孩子們又在門口的巷弄裡玩,我一跑就超過四、五條巷子遠,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恐懼,我連玩個遊戲也很認真,所以來到了每天跟母親買菜的市場。我看到一個女孩帶著兩個弟弟在玩仙女棒,那女孩眼睛大大的像彈珠,穿著一件紅色棉襖洋裝、白色的褲襪、一雙黑色發亮的皮鞋。她看了看我笑著說:那!給妳一支,妳好像狐狸唷!我有一雙細細長長的丹鳳眼,外祖父說:在家鄉,妳會是個大美人,就像是從牆壁上的古畫裡走出來的美人。有時我會惋惜自己沒有長得漂亮一些,我應該要有雪白的肌膚,粉紅的雙頰,而不是這健康的膚色,古典的模樣。紅衣女孩指了指一間燈火通明的店面說:那是我家,我叫美佳,妳呢?我說:阿香!那天夜裡氣溫很低,每個孩子都是穿著溫暖的外套,戴著帽子以及手套,只有小孩才會不怕寒冷的在街上跑。市場冷冷清清,因為是大過年,家家戶戶都在圍爐享受年節氣氛,路燈微微的亮光照在我們身上,長大才知道那家店面叫「淑女服裝店」。
住在大陳新村時,我很喜歡聽老人們說起當年從大陸撤退來台灣的驚險故事,每當聽到這一段歷史,我都會瞪大眼睛,十分專注。他們操著大陳口音,可是對我來說要聽懂並不困難,我對於外省口音的理解能力十分厲害,時常在一群孩子中當著翻譯的角色。說故事的老人還會比手畫腳,增添氣氛,他們會形容砲彈如何的從身旁經過,如何劃過了頭頂。在撤退的途中,即使只是個小孩子,只要身旁有一人倒下,不管是國民軍或者是由當地人所組成的游擊隊,小孩都會檢起身旁的槍枝,負起保護家人的責任。而美佳對於這樣的故事,卻是十分害怕,她是金門人,雖然金門的古寧頭戰役成功擊退共軍,但炮火連天的場景,牆身滿佈著弹孔,亦有很多人家門前防空洞的遺跡,我猜想她也曾經聽過一些從長輩們口中轉述的關於戰爭的事情。 大陳人是從大陳島來的,他們是最後一批來台灣的外省人。民國四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五年,一江山戰役失守,大陳島失去屏障,因為不堪中共日夜連續轟炸,由美國第七艦隊護航之下,全島的居民不管老弱婦孺都來到了台灣,隨後就被分配到各個鄉鎮,在台灣常可看到大陳義胞或是大陳新村的牌子,那是場慘烈的戰爭,不少家庭中的男丁都犧牲了。 除了這些從老人家口中聽到的精采故事之外,最讓我感到懷念的就是他們手工製作的年糕,常常是一群孩子,圍著觀看大人們捶打年糕,熱騰騰的白煙,燻著我們的小臉蛋發燙。他們先將蓬萊米炊熟,再用杵搥打,最後完成時竟像一條一條的白色狗骨頭,真好玩!在過年前夕,家家戶戶還會曬鹹魚,那一股魚腥味更令我難忘,我怎麼跑都躲不掉。每條巷弄總會遇上一兩戶人家在曬鹹魚,我心裡總想著,這有什麼好吃的?我都快變成一隻沾滿魚腥味的活魚了。 小年夜的早晨六七點左右,外祖父就會去市場的一戶人家訂購三、四塊鬆糕,如果晚點起床,到了八、九點你就別想買了。剛蒸熟的鬆糕一拿回來,我會偷溜到餐桌旁,開始剝下鬆糕上的紅棗、葡萄乾及紅紅綠綠的糖絲,等到大年初一要拜拜,擺在餐桌上的鬆糕表層,早已沒剩半點料。全家都知道是被我吃光,可是大年初一不能罵小孩,所以我每年總是能這樣重施舊技。隨著年齡愈大,反而上面的料剩下愈多,因為我開始知道偷吃也要吃得有技巧,我會把拜拜用的那一塊鬆糕留下來,去吃不需要拜拜的鬆糕,這樣就不會討挨罵了。 「妳還記得這年糕吧!」 「嗯!排隊排好久喔!」 「哈哈!現在我可不願意排了,妳呢?」 「應該吧!」
我和美佳沿著公園的小徑走著,兩旁正開著美麗的繡球花,紅色、橘色、紫色,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鳥兒也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又不約而同的邊走邊吃起了年糕,她看著我笑了。在陽光下,她看起來閃閃發光,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身上散發著少女才有的天真與憂愁。美麗的外表之下,沒人知道被褲子掩蓋住的雙腳是如何的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我們走到了一個攀爬了滿滿九重葛的涼亭停住,一片鮮紅艷紫美艷無比。「我們家和舅舅家都搬到中和了,在中和租了一間小公寓,舅舅家也住在附近,舅媽說,住得近互相有個照顧,家裡只剩我爸和兩個弟弟。」美佳說著。 在涼亭旁邊,可清楚地看見一個寬廣的溜冰場,裡面正擠滿了一群追逐風的孩子,有時候我也會拎著直牌輪來這裡溜冰。 「妳爸還會拿皮帶抽妳嗎?」 「不會,我長大了。」美佳抬頭望著天空說。 我曾經問過美佳,她兩條腿上的膿包、傷痕是什麼樣的病痛?她似乎也不願意說清楚,所以我只知道她父親在喝過酒後,只要心情不好都會拿皮帶抽她。 「還記得小時候和妳媽在河堤上散步。」她笑笑地凝望著我。 我們往涼亭的石椅坐下,一起將視線朝向前方的天空,天空中的雲朵正快速移動,兩旁美麗的九重葛攀垂而下,隨著微風飄忽左右。 她說:「怎麼雲朵沒把我的煩惱帶走。」 美佳的母親在服裝店生意日漸衰退的情況下,就以會養會支撐著全家生計,整個市場的攤販大都因為人情因素而跟美佳母親的會。沒多久美佳母親就時常付不出會腳的會錢,挺而走險的和地下錢莊借款,最後竟負債了兩千多萬。她母親終於承受不了龐大的催討壓力而跳河自殺,美佳平淡的跟我說。她說:「我快十八歲了,她撐到我快十八歲。」 許多債主原本就是市場的鄰居,相識十多年以上也就不再跟美佳追討債務,甚至有些還幫忙處理美佳母親的後事。美佳身上所必須償還的債務還有四百多萬,比起原來的兩千多萬少了許多,她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點。 美佳熟練的壓抑自己情緒對我說:「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環境很好啊!有許多客人都喜歡媽媽做的衣服,有好多喔!可是為什麼越長大,生活越困難。」 我想轉移話題,因為不願碰觸這最敏感的部份,我不想挑起她心碎的記憶。 「美佳!妳看今天的雲朵像什麼?」 她望了半晌,清楚的說:「碎成一塊塊的保利龍。」 我們異口同聲的唸起小時候的句子: 生命總會給一條出路 就像天空中的雲朵不斷地變化 有時看它像碎成一塊塊的保利龍 回家的時候,我們互相約好,只要彼此有困難都要告訴對方,讓對方知道。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離去,她揮手抿嘴微笑的表情還一直迴盪腦海裡,有一種淡淡的愁悵,十七歲的我,什麼也不能做。
當我把鑰匙插入一樓大門的鑰匙孔扭轉的同時,發現怎麼鍾婆婆家的信箱沒關好,我想走過去關上,卻看見了一張之前我寫給她的卡片。一張小卡片,是用水藍色信封裝著,上面除了當初我留下的婆婆收三個字外,還多了一行字寫著:給艾蜜莉。我順手把卡片拿走,再把信箱關上,搭了電梯回到家裡。 母親就像往常一樣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身旁一堆散亂的報紙,我輕輕地走近她身旁,收起一張張報紙時,她突然開口說話:「阿香啊!妳剛才去哪?」她總是能邊睡邊說話。我回答她:「剛剛和美佳見面,媽!她的母親過世了,妳記得嗎?」母親說:「只有傻瓜才會輕易放棄生命,只要努力工作,別嫌累!」她繼續午睡,還能聽到些微的鼾聲。 母親總是說這些冷漠的話語,但卻越覺得她像條彈性很好的橡皮筋,她總在我耳邊唸著那些努力別放棄,再試試看之類的話。如果國父革命十次失敗,那她失敗二十次,鐵定還會再試下去,這也是母親讓我覺得尊敬的地方,她不輕易跟命運低頭。 我回到了房間,把剛才在一樓鍾婆婆家信箱裡拿到的卡片打開來看。上面是這樣寫著:
婆婆:
今天的天空好美喔!雲朵也好美喔!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和母親玩的遊戲。 生命總會給一條出路 就像天空中的雲朵不斷地變化 有時看它像一片片撕碎的衛生紙 有時怔怔地看著天空中的雲朵,雲朵會把我的煩惱帶走。希望妳每天都快樂!
艾蜜莉 1993年4月15日
有時它像一串串晶瑩的葡萄 妳永遠不曉得迎接妳的將會是什麼
婆婆 1993年6月23日
「阿香!拿來!」姊姊氣呼呼地推開我的房門叫著。 「什麼?」我愣住了。 「妳進來過我房間對不對?而且你還翻了我的抽屜,把阿哲的電話號碼拿來。」姊姊將一隻手伸了出來,並且兩眼瞪視著我,「我真不曉得妳腦子裡在想什麼?」 「為什麼?我要打給阿哲哥!」我吼叫著。 「妳打給他做什麼?」姊姊冷漠的說。 「我要告訴他家裡的電話!我要告訴他我們家的地址!」我叫著,我的心猛跳。 「來不及了!早就不一樣了!」 「姊!我不懂妳為什麼不再找他,他對妳那麼好!」我說。 「來不及了!已經相差太遠了!」姊姊的聲音顫抖著,她清了清喉嚨接著說:「阿香!我們曾經見過面,可是不一樣了。」姊姊停頓了一會兒靜靜地說,「那天,我們約在一間餐廳吃中餐,他知道我在工作,一份不錯的工作,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女孩,就這樣,他安心了。」 「妳看!他還是會擔心妳呀!」我說。 「那時我有男朋友了,他問我有沒有對象,我卻回答沒有,當我反問他時,他也說沒有,其實我們倆都有了,我心裡清楚。妳知道他是如何的不能割捨一份感情嗎?我怎麼能再去找他呢?」姊姊盯著我看。 「拿來吧!」姊姊再次伸出了手。 我掏了掏口袋,拿出了一張小紙片,交到姊姊手裡。 她雙手插腰站在原地看著我,眼神有點哀傷,看起來也有點模糊,如果有點光采,那麼一定是小時候那雙晶亮又美麗的眼睛。姊姊每天念佛,在社區的慈善團體幫忙做志工,我就希望自己是那佛菩薩幫她打一通電話。雖然紙片交給了姊姊,但是阿哲家的電話號碼早已被我記在心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窗外下著灰色的大雨,雨滴不停地敲打著窗上的玻璃。 「不行這樣!」 這讓我想起了姊姊日記本中所寫的一行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不行!我心裡叫著,於是奪門而出在大雨中氣喘吁吁的跑著,大雨噼哩啪啦地打在我臉上、身上,街道上只剩下雨聲及我的心跳聲。 我站在文具店門口的電話亭旁邊,緊張得不禁吞了一口口水,心臟就像被人捏住一樣跳得很厲害,可以聽到噗咚、噗咚的聲音。待我心跳平穩時拿起話筒躊躇了半晌才鼓足勇氣用發抖的手指撥了電話到阿哲哥的家裡。電話那頭的婦人回答我沒這個人,我頓時心跳停止,像是從空中摔落,直直的落入絕望的深淵,無法相信。不行!一定要再試一次,也許我太緊張,撥錯了,我這樣告訴自己,心中不管是祈求上帝或是佛菩薩,我已從原先的猶豫不決,轉變成一種乞求。這一次,正好是阿哲接的電話,他已經結婚了,並且有一個可愛又聰明的小男孩。我原先就應該知道是這個答案,我這樣告訴自己,於是我很和氣的跟對方寒喧幾句,再把話筒掛上。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姊姊說的是對的,一切都來不及了,原來我們無法再回到過去,只能不停的往前走,在那個時間點你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回家時姊姊正坐在客廳發沙上等我。 「妳去打電話了?」姊姊很平靜地問我。 「他結婚了,他說他現在很幸福而且有一個可愛又聰明的男孩,他問妳好嗎?我說妳很好。」 「妳看!我早告訴妳了吧!阿香!那份記憶就像是手中還握著一絲絲的雲絮,姊姊長大了,只要輕輕將手指打開,掌心向上,它就飛走了。」 「那妳將手心打開了嗎?」我問。 「打開啦!妳看妳全身濕淋淋地,快去洗個澡吧!」姊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原來當時痛苦將阿哲的心摔碎,也將姊姊徹底從他的記憶中刪除,最後只剩下淡淡的一個名字,而年輕的姊姊之所以沒有痛苦,是因為她沒有放手,只是消失了,突然逃跑去玩了;一切的記憶彷彿只是昨天,卻又回不去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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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