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

　　暑假開始了，雖然這次期末考，考得並不理想，母親也沒太苛責。她對於我的功課，一向只要求在全班的一半。

　　過完暑假，我就要升上三年級，到時候的課業會更加沉重，每天例行性小考也會更頻繁。整整兩個月的暑假時間，除了早上學校安排的輔導課外，下午我都往樓下鍾婆婆家跑，鍾婆婆還會準備著糖炒栗子等我，尤其是在知道我愛吃之後。她一大早會散步去人聲喧嘩的市場，買些要煮的青菜，順便再繞去攤販聚集處的商店街，跟那位固定來販賣糖炒栗子的老翁買一袋糖炒栗子回家放著，等我下午有過去時，我們倆再一塊配著下午茶吃。有時我們喝的是父親所醃的紫蘇梅汁；有時是配婆婆家中所珍藏的幾十年份的普洱茶，普洱茶淡淡甘甜的口感，我很喜歡。

　　關於學期結束前，在學校圖書館所發現的那件書本中夾著小卡片的事情，我還是充滿著好奇，因此我於學期即將結束的前一天，特地再去了一趟圖書館，翻閱了那本當初發現原子小金剛卡片的書籍，裡面竟然多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女孩！妳失約了。我頓時有一種被人跟蹤的感覺猛地敲擊我的心，那人好像知道我即將去翻閱那本書一樣，那張紙條也像是特地在那書本裡等待著我，總覺得喉嚨裡似乎有什東西哽著，使我驚訝地發不出聲來。我站在圖書館被自己所佔領的一小坪土地上，四處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發現半個人影，內心彷彿有一個聲音開始在恥笑自己，使我不寒而慄。

　　今天中午的菜是蛋餃、炒菠菜、醃篤鮮。蛋餃是父親的拿手菜，他會在油鍋中加一瓢蛋汁，再把肉餡包起來，最後把一個個完成的蛋餃放入鍋中加點醬油紅燒，起鍋前再放幾根蔥，我很愛吃這道菜；而醃篤鮮是一道有名的上海湯肴，用著父親最愛的那一塊金華火腿來提味，許多人慕名去大飯店喝這道湯品，我們家卻能三不五時在餐桌上出現。家裡的三餐都是由退休的父親打理，從小我就喜歡看父親做菜，小時候他還會幫我搬一張椅子到廚房，讓我能舒舒服服坐著看他做菜，他說小時候奶奶也是這樣子伺候他，我們父女倆總是擠在廚房裡。

　　我吃飽了中飯，就轉進樓梯間，沿著窄窄的樓梯往樓下鍾婆婆家走去，右手輕輕壓下婆婆家的門把，用力一推，就像平常一樣換了雙拖鞋進去。婆婆今天沒有待在客廳，我從走道看到一個房間裡有微弱的黃色燈光。

　　「婆婆！」我叫著走了過去。

　　婆婆正坐在一張實木椅子上看信。婆婆房間的正中央擺了一張大張的雙人床，鋪著白色的床單及床罩，上面還繡了一朵朵粉紅色小花，像個小女生的房間一樣。床鋪的前面有一個腳凳，這是我很少看到的，床鋪的兩邊各有一個白色的五斗櫃，五斗櫃刻著薔薇圖案的雕花。另一面牆則是一整面訂製而成的衣櫥，與牆壁一樣漆成白色，在兩個五斗櫃上面都放了許多張相片，是用木製的相框。有軍人的照片，我猜想那應該是她的先生，他先生高大英挺、很健壯很有威嚴的樣子；另外還有一個身穿日本中學生制服，看起來像個日本人，跟客廳牆上掛著的那張放大照片看起來是同一個人。他有幾張是穿著日式的服飾，有幾張是西裝，我問婆婆這穿著日式服飾的是誰呀？婆婆說是她的父親。

　　「我父親是受日本教育。」

　　婆婆床鋪左邊的五斗櫃第一格是打開來，那像是一個隱藏式的抽屜，已經格好了一格一格的空間，翻開來的那一塊木板，有一面鏡子，這應該是一個可以當梳妝檯使用的櫃子，在格子裡面擺了一些信件以及印鑑還有一小張一小張的證件照。她正專注的看著手中泛黃的信紙，我也好奇的探頭瞧瞧，字跡瘦長有個性，而且挺好看，上面還寫了幾行字：

你說，再過幾天就淪陷了

那時的景致最美

彷彿時間停止

我們只是一條小船

手舞足蹈的流轉情意

你是否能夠知道

捲曲的花瓣

也會羞著臉自嘆弗如

我是愛你的

　　婆婆說，這是她先生夜裡獨自一人在宿舍思念時所寫的文字。鍾爺爺有時因為工作關係，一連兩三個星期無法與婆婆見面，就把思念化成文字寄給婆婆。

　　「鍾爺爺這首詩還沒完成呢，還只是些文字。」婆婆笑了。

　　「哇！好厲害唷！」我驚喜地叫著。

　　婆婆接著說：「他寫許多詩給我。」

　　「真好！」

　　我看著婆婆的臉以及眼神，彷彿看到一位年輕的姑娘在整理自己的愛情。

　　「咦！這什麼？」我好奇的問。在另一張信紙上，我看到一首古詩，裡面有一句話我認得：「天若有情天亦老。」

　　婆婆說：「鍾爺爺思鄉時抄的，李賀的詩，金銅先人辭漢歌。打發時間也舒發自己的鄉愁。天若有情天亦老，表示無情也會苦；妳慢慢讀，一讀再讀，就可讀出滋味來。」婆婆邊說邊把他先生所寫的書信、文件一封封折好放回信封裡，那是她心中最有價值的寶貝。

　　「原來詩要一讀再讀呀！」

　　「呵！呵！」婆婆笑灣了眼角，接著嘆了口氣，帶著略為失望的心情說：「唉！我在收東西呀 ！」

　　「在整理信件？」

　　「兒子、媳婦想接我過去住，我重要的東西只剩這些了，還時常會拿出來看看。」婆婆靦腆的笑著看了我一眼。

　　老人們總是如此，什麼事都會提早做準備，外祖父也是；他當年要回大陸去看看十，半年前就開始計劃，還不斷擔心自己有遺漏的東西，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大事。有時你關心一位老人不太深的話，你是無法發現他們可愛的一面，事實上，他們是很有趣，那雙深邃的眼睛、溫柔而有禮貌的講話語氣、謙遜，並非你想像中的老人，一塌糊塗。

　　婆婆的先生是隨國民黨來台的軍人，而且是個讀書人，他一生的軍旅生涯都是擔任文官，婆婆和先生之間感情的契合全在這些美麗的文字上面。她年輕時曾接觸過許多中國古代的詩詞，而自己的父親又是文人，小學老師，也因為父親曾經過日本殖民社會教育，藉由日文吸收到世界文學，間接影響了她，因此她有著豐富的文字涵養，也時常會講解一些外國詩歌給我聽。從她口中讀出來的東西，就是生動多了。有時在報上看到不錯的新詩，她也會等到我來時，特地唸給我聽。我是她的聽眾；也是她的學生。

　　婆婆第二格的五斗櫃裡面放了一個小小的真皮縫製皮箱。婆婆把皮箱打開，拿出了兩件衣服，一件水色刺繡的長袖布料洋裝，有著荷葉滾邊立領、荷葉袖，寬鬆的裙襬。另一件是白底紅色碎花的新型旗袍，絲質的布料、簡潔的樣式，一連七個斜襟盤扣。她說：「阿香！妳應該能穿，我們家的人都太胖了，媳婦也胖，這衣服也沒人能送。」這是婆婆的壓箱，當年出嫁時訂製的衣服。她把兩件洋裝往我身上比了比接著說：「妳麥芽的膚色配這洋裝最適合。」她再把第一格櫃子裡的信件放進拿出衣服後空著的皮箱，扣好皮箱，然後隨手關上五斗櫃。

　　回家後，我換上了那件寬鬆的洋裝陪外祖父吃點心，外祖父見到我來，笑得很開心，臉上大把大把的皺紋都出來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起身朝房間的衣櫃走去，接著他打開了衣櫃的門，從櫃子裡找出一個大麻布袋，他把袋子上的結鬆開，將手伸進去拿出了一雙以前賣不出去的白色高跟涼鞋，讓我換上。

　　他說：「這樣像是台灣四五十年代的女生！也有點洋味。」

　　我看了看腳上的鞋，大小剛好，腳背上是一個X字型的樣式，很簡單卻很有味道。外祖父做的女鞋帶點他自己眼中所欣賞的古典味。

　　午後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從外祖父的窗簾縫隙，微弱陽光射了進來，房間暗暗的，沒有開燈，我們就著那陽光照射的四方桌吃起點心，桌上擺了兩個馬克杯，裡面裝的是熱牛奶，我和外祖父一人吃一個鮮奶麵包；在我們眼前漂浮的是一點一點的塵埃。

親愛的婆婆您好：

　　我坐在公園涼亭裡的石椅上寫信給您，下過雨的天氣十分涼爽，有剛偷偷露臉的陽光及啁啾叫著跳著的小鳥。鳥兒都知道雨停了，急急忙忙地跑出來玩。

　　在我內心空白的地方，時常出現著許多怪異的想法；有時我會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個隱形人，別人都看不見我，而我卻能自由的走動，看看到底其他人都在忙些什麼？我發現自己還滿適合當偵探的。如果我真的打算當偵探，那我母親鐵定會先瘋掉，她一定會告訴我這份工作有多麼危險！也許我能寫寫偵探小說，您覺得這個主意如何呢？可是我必須要有很流利的文筆，而且還要能掌握許多最新型的犯罪技巧。咳！我坐在這張石椅上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我到底喜歡的是什麼？

　　喔！對了，您上次放在信箱裡所回覆的小卡片我已拿走，並且會妥善保存。

　　　　　　　　　　　　　　　　　　　　隱形人　　艾蜜莉

　　　　　　　　　　　　　　　　　　　　　1993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