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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7 15:30:08瀏覽635|回應0|推薦2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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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父親要我不要去做的事,我會偏要去,在我的血液裡似乎留著一點叛逆的性格,只要不惹出太大的事情來,這一點任性,還不至於對我的生活造成影響。 我鼓起勇氣,計算著今天放學我要直接去鍾婆婆家,我想葉媽媽一定在那裡,我可以幫忙整理家裡,順道聽著她們之間的談話。二十分鐘,只要二十分鐘,也許我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也許我能知道在鍾婆婆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好奇心的驅使,使我更加大膽,這股強大的窺視慾早已超越了當初我對她關心時所生起的憐憫。 我轉動著門把,輕輕往下壓,門果然沒鎖。「鍾婆婆!」我叫著推開了門,打了一聲招呼便進入屋裡。 屋裡只有鍾婆婆一個人,她正坐在藤椅上。屋子裡的空氣中飄著一股香,一種栴壇、肉蔻、冰片,總之就是佛教徒所供的那種香,冰冰涼涼,沁人心脾的香味;原來這就是先前我聞到一點淡淡香味的原因。這應該是上等的香,品質很好的香。姊姊時常會在自己房間內點上一根這樣的薰香,所以我很熟悉。 鍾婆婆閉著雙眼,沉湎於香味之中。 「好香喔!」我說著,就把鞋子放好,換了雙拖鞋走過去。 「是呀!」鍾婆婆說著張開了眼睛,她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香氣充滿了全身,嗯!完全的充滿,沒辦法抵擋啊!沒辦法啊!」她再次闔上了雙眼,氣氛沉默尷尬。 我想找個話題跟她聊天:「鍾婆婆妳是佛教徒啊!我姊姊也是,她也常給菩薩供香。」 「那是人們親手掘的政治、宗教墳墓,人們很快就會發現。」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我嚇了一跳,她的頭腦好像和一般人不太一樣,難道這就是她家沒電視的原因嗎?還是因為她先生以前是個軍人,父親是政治犯,她才這樣回答?她看起來也不像有任何的宗教信仰啊!我感到十分疑惑。 「那婆婆是喜歡這味道囉!」我鼓起勇氣並想打破沉默的說。她看似正常,卻又會讓我感到一點不安,我的心在胸口猛撞。 「嗯!像靈魂深處的味道。」她說著。 靈魂也有味道嗎?我似懂非懂,這時我想起了在這間屋子裡還有我唯一認得的東西,就在廚房的櫃子裡放著父親所醃製的紫蘇梅。 「婆婆,我幫妳倒一杯熱呼呼的梅子汁好嗎?」我邊說邊走進廚房,拿了兩個杯子以及湯匙,各舀了一些梅子放進杯子裡,接著沖進熱開水。 「婆婆,葉媽媽沒來呀!」我問著,把一杯紫蘇梅汁放在客廳的茶桌上,一杯交到婆婆的手中。 「她已經好幾天沒來了。」 「是唷!可能葉媽媽的背在痛吧!」我說完便走向沙發坐了下來,啜飲了一口熱紫蘇梅汁。 就像美佳一樣,連最後一個朋友都離開了她。我想起了美佳也想起最近正在看的一本書:在獨裁體制之下的人民,總想要活的比獨裁者長久,為的是要有一天看著他垮台,為得這麼一口氣得老老實實活著。那麼命運是位獨裁者嗎?如果是的話,我們也只能跟這個無法殲滅的事實屈服。 我走向落地窗,望著天空中的雲朵,那是一個小時候和母親遊玩的遊戲 。 「婆婆,妳看!今天的雲朵像一匹大馬,後面跟著一匹小馬。」我笑著看了她一眼;她也靦腆的笑了。 我們相處地十分愉快,雖然她常會說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話,但並不影響我放學後去她家陪她聊天的意願,她就像其他老人一樣,喜歡叨叨絮絮地訴說著過去的記憶,那是纏繞在指間的記憶。婆婆繼續跟我說了好些瑣瑣細細的事。
婆婆原本有個姊姊,她們從小一起在田裡玩,母親在煮飯,阿公抱著她牽著姊姊去鄰居家聊天,她的父親原先是個文人,大宅院的地主,後來家道中落,土地全賣光,在一間小學教書。有一天她的爸爸消失了,她的姐姐生病、發燒,家中沒錢,媽媽也不敢帶姊姊去看病,爸爸還是沒有回來,阿公牽著她的手去抓中藥。 父親被抓,被視為異議份子,並按上政治犯的嫌疑,母親也不敢張揚,也沒人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好像隔牆有耳,身邊的人隨時有可能受牽連,被按上什麼罪名。那個年代兩蔣不能批評、你不能亂講話,隨便亂講話就要惹禍上身,調查局就會來抓。 下午的時候,阿公會偷偷將抓來的藥交給母親,母親只能抱著躺在床上的姊姊餵藥。哥哥放學回來,先去看姊姊。婆婆放學回來,也去看姊姊。直到姊姊急診送醫不治。後來父親回來,父親臉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他很恨、非常痛恨國民黨。姊姊死了,從此家中更是謹言慎行,避談此事,父親也一生噤語。
婆婆的母親在她的哥哥去日本工作後,被接了過去,直到七十多歲時,開始出現失智行為,才被年長的哥哥送了回來。她才能再一次清楚地看著自己母親的臉,那雙凹陷的眼睛,臉上一大把一大把的皺紋。當她的母親在機場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孩子時,竟然嚇得渾身顫抖、不停尖叫、歇斯底里地拔著自己的頭髮,叫著她姊姊的名字:「英英!英英!」 那時她的母親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症,由於這種病症十分複雜,對於回憶先前的記憶,常會出現不可預期的狀況,需要有人隨時細心照顧。年長的哥哥無力照顧,就帶著母親來找婆婆。當時婆婆的父親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悲憤過世,因此婆婆很希望能和自己的母親團聚。 她還記得母親又重回小時候的時光,那是段艱難困頓的時光,飢餓破亂的處境中、噤聲不語的恐怖氛圍,有時母親晚上抱著枕頭哭泣,提醒著她們,阿爸要回來了,不要鎖門。 婆婆說:「我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呀!雖然母親時常會忘了我是誰!但我知道她一直是愛我的。」 「可是她時常會忘記妳,這樣妳會快樂嗎?」 「有些人,妳只要知道是跟她在一起,妳就會快樂。」 我眨了眨眼。她還告訴我,每一個人都是唯一的,沒辦法被任何人取代,她的母親對她而言,也是一樣。
這段時間裡,我去她家時,還會一直注意牆壁旁邊堆積的那些書,幾乎每本書都很老舊,存在世上的日子可能比我還久,很多也已經絕版了,或者封面泛黃,略有破損,從其中卻可發現婆婆是很喜歡那些書,才一直保存著。 婆婆告訴我,那些書陪伴她渡過許多年輕的時光。她指了指書架上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流浪者之歌」、「異鄉人」,並且拿了下來,帶我坐到習慣性的那張檀木矮桌,看著她專心訴說的美麗模樣,彷彿是那麼自然的介紹生活周圍的一切。婆婆也常會幫我挑選幾本自己喜歡的書籍讓我帶回去。 我在她家的舊書堆中,常像挖寶似的自己探索,我發現了一整套三十二開本的梁實秋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文星版的劇本,裡面有精美的插畫,我特別喜歡仲夏夜之夢、第十二夜、冬天的故事,羅密歐與茱麗葉等比較活潑的版本。我還找到了十幾本早期台灣詩人的詩集,以及很多國內外大師的著作,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赫曼赫塞、歌徳的詩集。婆婆說,一部好的作品,即使擺上半個世紀一個世紀再拿出來看,還是一樣歷久彌新,回味無窮。原來這些都是婆婆和她先生的共同收藏呢!如果有個舊書攤的老闆來到她家,我猜想恐怕會歡喜到瘋狂的地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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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